章先生話一落, 電話兩頭陷入靜寂。
章修嚴隻是試探般開口, 聽了章先生的反問卻多了幾分肯定。他頓了頓, 才坦然說:“我確實在懷疑——懷疑父親你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是什麼都知道。”
即使兩人並非麵對麵談話, 章先生依然能感受到章修嚴話裏暗藏的鋒芒。對於章修文的一舉一動, 他如果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那他這個父親實在太不稱職了。如果他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都不管不顧?
章先生淡淡地說:“你覺得呢?”
章修嚴指出事實:“父親您對修文的態度和對寧寧他們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事實上他對章修文也是這樣的,不過他的態度起源於對章先生的模仿, 章先生對他和章修文要求嚴格,他對章修文要求自然也嚴格,對待章秀靈、章修鳴則不一樣——對袁寧就更不一樣了。
章修嚴一直認為這是因為章秀靈是女孩子, 而章修鳴和袁寧還小。
現在仔細想來, 差別一開始就存在,有這樣的差別約莫是因為章修文從一開始就有著一雙充滿野心的眼睛, 而且從一開始就顯露自己往上鑽的渴望。
章先生說:“我在二十多年前去了南邊。”他沉吟片刻, 才接著往下回憶, “那時候我遇上了一個朋友, 他無父無母, 在福利院長大, 卻很有出息。他是當地的一把手,我調到那邊後和他是搭檔,可是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 他在一場意外中因公殉職。我把他的骨灰帶回華中, 把他葬在你們祖母和姑姑旁邊,每年帶你們去拜祭你們祖母和姑姑會讓你們為他拜祭。”
章修嚴聽到“無父無母,在福利院長大”,眉頭就突突直跳。他很快明白過來:“在那時候父親你就知道有人在躲在暗處嗎?”
章先生說:“我知道。”他語氣微微沉凝,“我的那個朋友就曾經是其中一員,但他一直想掙脫。他當時並沒有立刻犧牲,而是被送進急救室搶救了兩天,臨去之前他和我說了一些話,他說有時候死反而是一種解脫,隻是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所以舍不得死。”
章修嚴沉默。
章先生說:“他說是我的出現,讓他可以放心地解脫。”
這些事章先生從未與人提起。
這位朋友於他而言是至交,也是知己,讓他了解到活在這世上不僅僅有仇恨和爭權奪利,也有遠大的抱負和高遠的理想。可他從未想過那樣一個磊落光明的人,從失去父母那天起就生活在深深的泥沼之中,不管怎麼掙紮都掙不脫。
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必須先去做自己不想做——甚至滿心憎惡的事。
有些事是不能用等價交換的思維去考慮的,隻要你心裏有著渴望或者有著恐懼,暗中窺伺著的惡鬼就有了可乘之機。
對方的存在如同附骨之疽,令人痛苦無比,卻又難以清除。
對話並沒有繼續下去。即使章先生沒有明說,章修嚴也明白了章先生的一些決心和章先生做過的事。
收養章修文的時候,章先生就看出了章修文的野心與企圖,隻是從未點破,反而順水推舟地給章修文機會——
若不是與章秀靈有了那樣的感情,章修文說不定會成為章先生找出幕後之人的誘餌。
章修嚴掛斷電話,開車去了首都大學那邊。他坐在車裏,看著爬出學校圍牆的藤蔓好一會兒,心裏好像也爬滿了長長的藤蔓,縱橫交錯、難以理清。
為了心中在意、為了心中看重的人,犧牲一些不在意的、不看重的東西,似乎是根本就不需要權衡的事。他與章先生是同一種人,在考慮感情之前永遠先考慮利弊。
會不會有一天,今天所在意的、今天所看重的,漸漸變得不重要,漸漸變成可以犧牲的那一部分?
章修嚴沉默地在車裏坐了許久,才收回了像是想要穿透圍牆的目光。他走下車,關上車門,走進了學校。
章修嚴的衣著打扮不像學生,又長著張天生就嚴肅的臉,一路上引來不少人的注目。他沒有太在意,而是轉向學生會辦公樓那邊,找到袁寧的辦公室。
袁寧正在和其他人商量事情,隔著窗戶,可以看見袁寧帶笑的側臉。
章修嚴靜靜地注視著袁寧,同時也認出了袁寧身邊的每一個人,宋星辰和郝小嵐是早就知道的,濮滿這個小學弟也聽袁寧提起過,還有一個個說得出名字的、說不出名字隻記得臉的。
他強悍的記憶力甚至讓他回憶起每一個人和袁寧是怎麼相識的、有過怎麼樣的往來。
確定關係之後袁寧對他向來是坦誠的,沒有隱瞞他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