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爾芒象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好幾頭母象引頸高吼,以宣泄心頭的憤懣。馬哈尤其激動,在沙礫上不斷磨礪那兩支明晃晃的象牙。
戛爾邦象也群情激昂,尤其劄雅,橫眉豎眼地朝馬哈叫。
一場血戰迫在眉睫。
不能再等待,不能再等待了。
嫫婉向懸崖邊緣走去。從它站立的位置到懸崖邊緣,隻有三四步遠,但它卻走得十分累,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
最後一抹陽光正好與懸崖形成一條水平線。
烏紅的陽光,濁紅的河水,血色黃昏。
這是一種會使神經繃斷的恐怖的顏色。
嫫婉搖了搖鼻子,朝劄雅輕吼了一聲。這是平靜的召喚,慈祥的呼叫。
劄雅顛顛地跑了過來,來到嫫婉身邊,來到懸崖邊緣。
突然,嫫婉朝前猛跨了一步,它的額頭抵在劄雅的屁股上,形成一股強大的衝撞力。劄雅身不由己,朝前躥去,兩隻前蹄跨出了斷崖,重心前傾,前半個身體在斷崖外,後半個身體在斷崖內;兩隻後蹄鉤住懸崖邊緣的石縫,長鼻拚命翹向腦後,想讓重心後移。
刹那間,劄雅的身體在懸崖邊緣定格了。
懸崖上一片沉寂,象們凝神屏息,驚訝地望著嫫婉。
不不,它不是故意要把劄雅推下懸崖去的!它母性的本能不允許這樣做,它是無意中撞了劄雅一下。這不是懲處,純屬不幸的意外。它要把懸吊在斷崖邊緣的劄雅救上來。它掄起長鼻,想去鉤住劄雅的鼻子。兩支象鼻都彎成鉤狀,是可以互相牽拉的。
它的鼻尖剛剛觸碰到劄雅的鼻尖,可怕的事發生了。懸崖邊緣的土質鬆軟,經不起象沉重的身體壓力,紅色的沙土哧溜溜地往下瀉,崖壁形成一道沙土瀑布,劄雅的身體緩慢地無可挽回地往下滑,往下沉。轟隆,一塊石頭被劄雅壓坍,裹挾著一團塵煙,從陡峭的懸崖上滾落下去。終於,劄雅身體的重心再一次前傾,跟著那塊石頭往下掉。
——嫫婉驚叫起來。
——劄雅還來得及扭頭望嫫婉一眼,發出一聲像是責問又像是抱怨的吼叫。
嫫婉一輩子也忘不掉這目光,悲涼、絕望、驚詫、困惑、迷惘,像把鋒利的尖刀,直刺它的心。
一個龐大的身體沿著陡峭的崖壁墜落下去,轟隆,從深淵裏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響,旋即被濤聲遮蓋,納壺河爆起一朵紅浪,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太陽落下去了,天地一片昏黃。
——嫫婉朝河穀對岸的群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吼叫。
整個新象群也都翹起長鼻,向蒼天齊聲長吼。這既是對亡靈的哀悼,也是對象母大義滅親的讚賞,更是一種驚天動地的誓言:
——再也不要去重複血仇的曆史!
——任何力量都休想拆散已成為大家庭的新象群!
涇渭分明的陣線自動拆除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被一種崇高悲壯的情懷衝刷得幹幹淨淨。戛爾邦象和戛爾芒象又混雜在一起。
隻有嫫婉神情悲傷地佇立在懸崖上,一動不動,像尊雕像。
花開花落,光陰荏苒,候鳥歸去來兮,一年一年又一年。
馬哈十四歲了,身軀魁梧健壯,象牙長達兩尺,青春年少、精力旺盛,正處於生命的峰巔。可不知為什麼,它覺得自己越活越沒勁,總覺得生命似乎被壓抑了,被窒息了,總提不起精神來。
是的,納壺河穀上土地肥沃,西雙版納陽光充足雨量充沛植物瘋長,天天都能吃飽喝足。象母嫫婉治家有方,象們彼此和睦相處,沒有爭吵。隨著八頭公象逐漸長大,象牙日臻鋒利,原先心懷叵測在象群周圍轉悠的獵豹和孟加拉虎都識相地離去了,再也不需要提心吊膽地防範虎患與豹患,日子似乎過得無可挑剔。可馬哈卻絲毫感覺不到幸福。
對青春期的公象來說,光能吃飽喝足是遠遠不夠的,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大家和平共處,彼此一團和氣,這日子實在寡淡無味,沒勁透了。那不叫生活,而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