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還在放著, 插曲很輕柔, 如同情人的呢喃。
黃單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 才知道男人已經發現他的眼睛出了問題, 他把淺色的唇抿上, 鬆開了, 又抿緊, 這個細微的動作暴露著他的不平靜。
“陸匪,你別哭。”
陸匪用手捂住臉,頭埋在膝蓋裏, 哭的整個身子都在顫動。
黃單摸索著碰到男人的頭發,他輕輕摸了摸,“隻是暫時性的, 我會好的, 不要哭了。”
陸匪的喉嚨裏發出哽咽,一聲接著一聲, 他的憤怒, 悲傷, 恐慌都在頃刻間噴湧而出, 絕望在心底滋生, “嘭”地一下炸開了, 五髒六腑都受不了的抽痛。
黃單的耳朵邊隻有男人壓抑的哭聲,他心裏難受,莫名覺得這次的任務有一個月期限, 是三哥在暗示他, 時日無多了。
電影散場,情侶們從男女主人公的愛情裏抽離出來,和自己的另一半膩歪著往外麵走,他們有說有笑。
那種幸福的氛圍跳過了一處,明顯的沒有統一對待。
陸匪嘶啞著聲音,“手給我。”
黃單摸到男人的手臂,把收放進他寬大的掌心裏麵。
陸匪牽著他起身,“回家。”
黃單走的慢,每一步都走的很陌生,好像腳下的路已經不是來時走的那條,充滿了未知。
陸匪扣著青年的手指,“怕就抓進我的手。”
黃單說他不怕。
陸匪通紅的眼睛裏滿是痛苦,“不是說自己運氣好嗎?這就是你說的運氣好?!”
黃單說,“我隻是暫時的失明,跟別人比起來,已經很好了。”
陸匪說誰要你跟別人比了?“為什麼要跟別人比?季時玉,你必須要給我好起來,聽見沒有!”
黃單蹭蹭男人掌心裏的汗,“聽見了。”
他的腳邊沒有障礙物,卻還是不受控製的踉蹌了一下。
周遭人聲嘈雜,黃單聽到男人的聲音,從他前麵發出來的,帶著不容拒絕的霸道,“上來。”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硬實的背部。
陸匪催促。
黃單趴上去,手摟住了男人的脖子。
陸匪背起青年,“輕點,你想勒死我?”
黃單鬆了手。
陸匪又發脾氣,“為什麼不摟著我?你想摔下去嗎?”
黃單說,“陸匪,冷靜點。”
陸匪重重喘氣,直覺一股腥甜往上泛,“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要是瞎了的是我,你能冷靜?”
黃單不說話了,他的嘴唇摸索著碰到男人的後頸,落下安撫的痕跡。
陸匪淚如雨下。
一天,兩天,三天……黃單的視力都沒恢複,他知道自己完全看不見了。
失明對他來說,是一次從未體會過的感受,整個世界都是黑色的,像是有一盞燈壞了,或許很快就能維修好,也有可能永遠都無法修複。
在那個黑色的世界裏麵,有個聲音陪著黃單,有雙手牽著他往前走,給他溫暖的懷抱。
陸匪不去公司,一顆心都在黃單身上,隻想做他的眼睛,做他的手腳。
黃單起初隻是眼睛看不見,後來手也出現了問題。
那天晚上,陸匪把黃單帶到衛生間的水池邊,給他擠了牙膏遞過去,他伸手去接,發現手不聽使喚。
黃單在一片死寂中喚了聲,“陸匪。”
陸匪啞聲說,“我在。”
黃單的眼瞼動了動,“明天帶我去醫院吧。”
陸匪說好,他舉起牙刷,“陸太太,張嘴。”
黃單乖乖張嘴,有薄荷味衝進齒間,他任由男人給自己刷牙,聲音模糊的說,“這是我第一次讓別人給我刷牙。”
陸匪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這也是我第一次給別人刷牙。”
他抹掉青年嘴角的牙膏沫子,“陸太太,你先生這輩子就沒這麼伺候過誰。”
黃單說,“我知道的。”
“光知道還不夠,你要記著,別給忘了。”
陸匪把漱口杯遞到青年嘴邊,“漱漱口。”
黃單的唇齒碰到杯口,他咕嚕咕嚕漱口,“我會一直記著的。”
陸匪總是壓著的唇角勾了勾,“知道我的好了吧?怎麼樣?感動到了沒有?”
黃單心說,第一次聽的時候就感動到了。
有時候,從天堂摔下來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摔進地獄,摔進深淵。
陸匪在醫院裏發火,要不是黃單阻止,他能把人辦公室給砸了。
生死由命,強求不來。
黃單再努力鍛煉,都控製不了那些腦出血帶來的症狀,他半夜會醒過來,在枕邊摸到人才能安心。
因為陸匪前幾天半夜都在外麵抽煙,一晚上抽幾包,中間不帶停的,他在慢性自殺。
直到黃單夜裏要摸到他,他才沒有再偷跑出去抽煙。
陸匪全世界的給黃單找醫生,尋方子,就想他活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黃單什麼時候都配合著,他怕自己哪天不能說話了,就總是找話跟男人說。
陸匪看出來了,一邊嫌他嘮叨,一邊回應,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睛。
“你天天醒來就跟我扯閑篇,嗓子有沒有事?”
黃單說,“你忘了,我不痛的。”
陸匪咒罵,“媽的,誰忘了?你不會痛,其他感覺總有的吧?別他媽的不把自己當回事,季時玉,你是我的,全部都是!”
黃單抽抽嘴,“好哦,我是你的,全部都是。”
陸匪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來,疼的無法呼吸,他死死皺著眉頭在床前踱步,又走回去,俯身在青年沒有血色的唇上碾||壓,啃||咬。
黃單的臉上沾了一滴溫熱的液體,他伸手去摸,摸到男人濕濕的眼睛,“哭了?”
陸匪的舌頭探進去,將青年嘴裏苦澀的藥味卷走了吞咽下去,他的額頭抵著青年,沉沉的說,“被你氣的。”
黃單對他笑,“別氣了。”
陸匪的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似是哽咽,“你讓我別氣了,我就能不氣嗎?”
話落,陸匪就把青年拉起來,一手扣著他的腰,一手扶著他的手臂,“多走動走動,別老躺著,你乖乖的,就不生氣。”
黃單嗯了聲,“我乖。”
陸匪側低頭凝視著青年蒼白的臉,他扯扯嘴皮子,衝他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哪怕他看不見。
眼看都入冬了,兒子還不回家,陸父陸母就找了過來。
他們一進大廳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家裏的生活用品都是雙人的,但是就沒見那個孩子的身影。
陸母問道,“他呢?”
陸匪說,“睡了。”
“大白天的就在房裏睡覺?年紀輕輕的,一點都不上進。”
陸母打量著兒子過於消瘦的臉,“你怎麼回事?這才多久,怎麼就瘦的沒人樣了?”
陸匪沒給回應。
陸母盯著兒子,“你不說,爸媽也能查得到。”
她想到了什麼,腦子裏有血塊,壓迫了神經,好不到哪兒去的,卻能壞到難以想象。
“人是不是癱了?”
陸匪欲要端茶喝,被他爸給攔下來了“你媽問你話呢!”
他淡淡的說,“就是那樣。”
陸父陸母聽到兒子的答複,他們滿臉駭然。
癱了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廢人,瑣碎的事多起來能讓人崩潰,他們不能理解,兒子跟那孩子非親非故的,怎麼還能這麼淡定的把人留屋裏。
“你有什麼打算?手術呢?能做就給他做了,風險大是肯定的,就算不幸死在了在手術台上,也總比一天天的痛苦下去好,那種折磨沒人受的了。”
陸母說,“要是他不願意,就把他送到最好的醫院去,那裏會有專業人員照顧。”
陸匪還是那種語氣,“他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住著。”
陸父拍桌子,“這是說的什麼混賬話?你以為自己是誰?不是醫生不是護士,讓病成那樣的人住在這裏,你是想他早點死嗎?”
陸匪說,“爸,你跟媽別一口一個死的,我聽著刺耳。”
陸父看兒子深陷下去的眼窩,快瘦到皮包骨的樣子,他心裏就堵得慌。
有一瞬間,陸父都在想,算了算了,隻要人挺過來,就讓他們在一起吧。
可是老天爺的心思誰能猜的到?
陸母跟老伴交換了一下眼色,老兩口沒走。
下午陸母就等到了機會,她趁兒子分不開身,立刻推門走進臥室。
黃單的眼睛是閉著的,他看不見,一邊的耳朵還能聽,“伯母,是你嗎?”
陸母驚訝他的敏感程度,“小季,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黃單沒說話。
陸母握住他的手,“醫院是怎麼說的?做手術的話,有幾成把握?”
黃單搖了搖頭,“做不了。”
陸母語重心長,“為什麼做不了?是風險太大了,陸匪不同意你做?還是你自己的意思?小季,即便手術成功的幾率隻有一成,也比你這樣惡化下去好。”
黃單說,“我想多陪陪他。”
陸母的耐心還在,“你現在的狀態是什麼樣,自己應該很清楚,能撐多久也不會不知道,繼續留在他的身邊,隻會拖累他。”
黃單說的比她更直白,“在我死之前,我不會離開。”
陸母的雙眼睜大,她的耐心瞬間消失幹淨,一把就將青年的手甩開了,“之前我覺得你天真,現在才知道你最厲害的地方是自私!你明知道自己活不長了,為什麼還要拖著他?”
說到後麵,陸母不顧形象的嗬斥,她失態了,這個孩子的內心她看不透,愛不是無私的嗎?不是隻要對方過的好就可以了嗎?為什麼要緊扒著不放?
黃單在這個世界學會了依賴的同時,也學會了自私,純碎的自私。
他變成了自己陌生的樣子,卻不能排斥,也不想去排斥。
“伯母,我不會放手的。”
陸母氣瘋了,她抬起一隻手就往青年臉上揮下去,被衝進來的陸匪給抓住了撥開。
陸匪不言語,也不咒罵,不發怒,隻是看著他媽,用的是一種從未出現過的目光。
陸母傷了心,頭也不回的摔門出去。
房裏安靜了下來。
黃單的精神很差,他輕聲問道,“天黑了?”
陸匪看一眼窗外,陽光明媚,他的喉頭滾動,“嗯。”
黃單說,“布丁怎麼沒叫?它該吃晚飯了。”
陸匪揉揉他的頭發,“盤子裏有狗糧,它餓了就自己去吃的。”
黃單哦了聲,就慢慢的睡去,他從始至終都沒提陸匪爸媽的名字。
日子不多了,別人的事黃單不想去費心思,他就想在這個世界多待一天,就多跟男人說說話。
時間流逝的有多快呢,黃單隻覺得下了幾場雨,刮了幾夜大風,他就有了要離開的預感。
夜裏黃單說,“陸匪,我要走了。”
陸匪蹭著他的臉,“走哪兒?”
黃單說,“走了就是走了,你別找我,找不到的。”
陸匪猝然抬起頭,眼睛猩紅一片,“誰他媽的說要找你了?走吧,快點走!”
黃單難過的說,“我不想走的。”
陸匪趴在青年的心髒部位,聽著一下一下的心跳聲,“沒良心……季時玉你真沒良心……說不想走,為什麼就這麼輕易的放棄?”
他抓住青年的手放在唇邊,“我知道你堅持不下去了,我都知道的,季時玉,再堅持一下,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黃單睡著了。
第二天,黃單一邊的身子就沒了知覺。
雪後放晴,從外麵看,城堡華麗而又壯觀,誰也不知裏麵如同一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