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她說,薑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地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麼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裏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裏,隻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地從屋子裏跑出來,他小聲地喚我,薑生,薑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麵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癤子。他問我,薑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幹淨的衣袖。
他咬著嘴唇,說,薑生,對不起啊。
他這麼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薑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薑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薑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宇航員,隻有涼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薑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麼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裏。
母親早已睡著,夢裏都有歎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衝涼生沒心沒肺地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裏回到家裏,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經被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衝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瞪我,一頭紮在這個男人的懷裏,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隻在潛意識裏覺察,我們家裏的關係和別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盡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隻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裏玩兒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後來因為怕涼生不開心,隻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裏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裏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為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舍不得吃,斜著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