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他帶著自己的答案,想去開導沒活幾年所以在生死方麵有些想不開的小水鬼阿瑜。然而——
“阿洋……川……”
阿瑜的嘴裏發出了奇妙的音節。笙歌想了好久才明白那是代號、是稱呼,是人的名字。
原來阿瑜總是哭不是為了自己的死,而是因為她想念岸上,想念岸上的人。在那個自己到不了的岸上,在自己從來沒有去過的那個叫作“城市”的地方,那裏有她的親人,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家。
還有,她喜歡的人。
是啊,阿瑜是人,喜歡人,又有什麼不對呢?
察覺到自己的心因為“她喜歡的人”這幾個字而抽痛的笙歌頭一次接觸到了八百五十年間從來沒有過的心情,然後他——
分化了。
渾身像是被大火灼燒一樣疼痛,肌肉與骨骼都在咯吱作響。皮膚上的每一寸都像被利刃切開,又被粗大的針線縫合。眼前閃過的一幕幕全是和小水鬼在一起的時光,耳邊回響的隻有那一聲聲“笙歌”、“笙歌”的呼喚。
“……你們也太故步自封了。所以才會空有一把年紀,衰落成這個樣子。”
阿瑜說得沒錯呢。所以我也好想到你在的地方去學習很多很多未知的事物。
“大海、真美……我從來不知道海裏這麼美。”
是啊,我也覺得大海是最美麗的地方。所以阿瑜,你願不願意和我一直留在海裏呢?
“我為什麼會為素不相識的魚哭?呃、這個……”
阿瑜不用回答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明白了,阿瑜會哭是因為阿瑜是個善良的人類。所以呀阿瑜……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不要哭。
你要好好地活著。
燒了三天三夜的笙歌再次睜開眼睛是因為聽見了自己的半身對旁邊的鮫人交待說去準備一下,讓族人都來觀禮,明天他要親自把那水鬼處死。
撕開像是有千斤重的眼皮,第一次像半身那樣穿起衣服來以掩蓋自己有了雄性特征的身軀,笙歌披頭散發、一身胡亂穿起的衣服也是亂七八糟不成樣子。
笙歌找到梅仁瑜的時候,梅仁瑜還傻傻地待在笙歌為她準備的小院落裏,努力地拾起小石頭來在沙地上畫出花骨朵的形狀。
梅仁瑜見到好幾天不見的笙歌,眼眸中頓時一亮。當她發現自己的臉居然擅自表現出了驚喜,她立刻斂起了表情。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不想見我嗎?還讓你那半身攔著我,不讓我去見你……”
梅仁瑜嫌棄自己的不自然嫌棄得不得了,這一番話更是讓她覺得自己矯情又假惺惺。她偷眼像著笙歌看去,笙歌卻隻是手臂一劃,遊到了她麵前。
“阿瑜,走吧,回岸上去。”
“回岸上……?”
“我、我怎麼回去?我已經……我已經死了啊?水鬼、能上岸?”
“那是我騙你的。”
“什麼?”
梅仁瑜愕然的表情倒映在笙歌的眼眸裏。笙歌知道梅仁瑜是相信自己的,直到這一刻都還在相信自己。
“說你死了是騙你的。你沒死阿瑜,你不是水鬼。”
“你隻是被我從你身體裏拿出了精魄,所以你還活著。”
“………………”
嘴巴開闔,前後變了好幾個唇形,梅仁瑜默然失語。
“回岸上去吧,阿瑜。就現在。”
梅仁瑜沒有理會笙歌的話,她隻是低著頭像是思考了幾秒,又抬起眼來對上笙歌的眸光。
“……你騙我?”
“是,我騙你。”
笙歌點頭。
“那為什麼現在告訴我事實?”
“為什麼、現在不騙我了?”
十七歲的少女執拗地問著,眸中閃動的光讓笙歌幾乎要按捺不住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
“因為我膩了。”
啊啊,阿瑜,我的阿瑜。
“我已經不想看見你了。”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今天是最後一次。我親自來告訴你——”
我想和你就這麼永遠地——
“我受夠了你本性裏人類的自私自利,我也受夠了你本性裏人類的自大妄為。你以為你一個四處製造汙染的人類有資格批判我們這些與世無爭的龍子嗎?”
“不要太自以為是了。”
身體好熱,胸腔裏好痛。整個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身體,所有的情緒都像是要脫離掌控。
笙歌看著梅仁瑜錯愕,看著梅仁瑜蹙眉,看著梅仁瑜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哀痛。他聽見她說:
“你騙我——”
於是他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帶蹼的手往前一伸就利用水氣讓梅仁瑜暈厥了過去。
“是。”
抱起梅仁瑜往藏著梅仁瑜身體的石棺而去,笙歌的身後落下了幾粒琉璃珠。
“我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