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該賣的都賣了,要搬走的東西並不多。從前兩天起,就一直看到收廢品的陸陸續續從孫大媽家裏往出抬家具。那些陪了兩個老人幾十年的物件,都已經用得油光鋥亮,最後還是摔摔打打地集體上了收廢品的三輪車。
孫大媽的兒子開車送他們去養老院。臨走前,孫大媽到小花園裏和大家告別,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全來了。
“回頭有空看我去,我們那兒空氣好。東直門坐車,850,五十分鍾就到。”
大家紛紛點頭,“一定去一定去,下禮拜就去。”
但每個大媽臉上,表情都有些難受,也許是心裏清楚,這一就此別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打上招呼了。
孫大媽溜達到柳阿姨身邊,“等天兒暖和了,你們接著跳,跳你那個跺腳操。”
“把你音箱帶上,到那裏,也搞支隊伍出來。”柳阿姨說。
“不著急,我到那邊兒摸摸群眾素質,看有沒有這方麵的文藝細胞。”
柳阿姨走向孫大媽,握著孫大媽的手,眼眶有點兒泛紅,“孫姐,多保重。”
孫大媽點點頭,麵不改色,女中豪傑的範兒依然端得很正。孫大媽看看我,“小張,提點兒氣,活精神點兒,好好跟人姑娘處。回頭我來喝你們喜酒。”
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給孫大媽拿了好多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都是從附近左家莊菜市場和農展館大集裏買的。因為擔心孫大媽到了郊區,買東西不方便。走的時候,孫大媽堅持不讓我們送,自己抱著東西,走向了兒子等候的大門口。
我看著孫大媽的背影,腦子裏的背景音樂,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瀟灑走一回》。
柳阿姨也看著孫大媽的背影,眼眶還是紅的,但沒流眼淚。
“我們女的吧,愛處死對頭。小時候和女同學鬥,年輕的時候和同事鬥,哪怕是朋友,心裏也是想分個上下的。針頭線腦的事兒,都要拿出來比一比,爭個輸贏。這麼你追我趕了一輩子,今天,最後一個對手也送走咯。”
柳阿姨慢悠悠地說著,然後目送著孫大媽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小區門外。
這一刻,柳阿姨眼神裏的氣勢,好像也跟著消失了。
我昏天暗地地學著英語。高考以後就沒再看過書,重新撿起這個技能,就像斷臂多年,突然裝上了假肢,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背單詞的時候,永遠是忘得比記得快。看題的時候很容易躁動,有時候不知不覺開始搓起了身上的泥,有時候上一秒還在看書,下一秒卻發現自己擦起了玻璃。
我師傅、王爺和陳精典,都很支持我。他們的支持不是大力擁抱,深情地喊“為了明天加油啊!兄弟”之類的口號,而是替我把能扛的夜班都扛了,就像當初我們支持陳精典考研時一樣。
有恩知道我想努力一把,也很支持。作為一個冰心鐵血的女性,她的支持當然不是溫柔似水、陪我挑燈夜讀那種。她仗著自己口語好,喜歡半夜抽查我。有時我趴在書上睡得正香,她一個電話打過來,開口劈裏啪啦一串英語,讓我迅速翻譯。我答不上來,她就用英文罵我,罵完還要我接著翻譯她罵的是什麼。
我很感動有恩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每天睡覺前想到她,我會時不時地一陣心慌,心慌的原因不光是因為怕她半夜抽查我。這次的努力,我隻是背水一戰地想往前走一走,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更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頭。
我不知道有恩能陪我走多久。
北京漸漸進入了夏天,我的苦讀也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有一天,酒店招了個新門童。我一邊在心裏默背單詞,一邊聽王牛郎給他灌輸要小費的秘籍。就像當初向我灌輸的一樣,王牛郎的中心思想依然是:門童就要把自己當成一個要飯的。
王牛郎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沒想到新來的小孩並不領情,“我不想當要飯的。”
王牛郎一愣,“可咱這工作就是要飯的啊。”
“我不這麼想。”小男孩脖子一梗,“咱酒店是外國酒店,就也算外企吧?那我憑什麼不能把自己當白領啊?”
王牛郎噎了半天,活活被他氣笑了。他把小男孩往我身邊一踹,“得,跟我不是一路的,以後你罩著他吧。”
那天下了班,我和小男孩一起去食堂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麼想要來做門童?
小男孩說,他家是昌平農村的,父母給找了個工作,在高速收費站當收費員,一直挺穩定的。後來結了婚,倆人想搬到城裏來住,每天再去京承高速的收費站上班,就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