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縫裏可以瞥見伯母仍舊打扮得體,但嘴角好像腫了。

小直的大姐已經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歸,家裏隻有小直跟媽媽。而且小直還隱藏著無法跟媽媽說的嚴重焦慮。

我跟維特說,就算繼續家庭訪問小直也不會來上學不說,可能還會給他更多的壓力。維特一瞬間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但立刻裝出笑臉。

——我想現在對彼此來說都是關鍵時刻,隻要越過這個關卡,他一定會明白的。

他完全沒有要放棄家庭訪問的意思。他說的彼此是誰跟誰,關鍵時刻是怎樣的狀況呢?話說回來,維特見過從開學當天就沒來學校的小直嗎?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問了。

星期一,維特在數學課的時候拿出一張色紙。

——大家在這上麵留言鼓勵直樹吧!

我準備好麵對沉重的氣氛。然而教室裏的氣氛跟我想象中不一樣,有點詭異。

有的女生一邊寫一邊哧哧地笑,也有男生一麵咧嘴而笑一麵寫。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色紙傳到我這裏的時候已經寫滿了三分之二。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人並不是孤獨的。世道雖然險惡,還是幸福地活下去吧。

要有信心。NEVERGIVEP!

……現在我寫下來才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啊。這種詭異的氣氛讓大家樂在其中呢。

那天悠子老師跟我們講了少年法。我是受到保護的一方,但在老師提起這個話題之前,我就對少年法抱有疑問。

比方說“市母子慘案”的少年犯(現在已經不是少年了),殺害了女人跟嬰兒。電視上一天到晚都在播被害者的家屬哭訴兩人慘遭殺害是如何無辜,之前過著多麼幸福的日子等等。

我每次看見都想其實不需要審判。把犯人交給被害者的家屬,愛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就像老師自己製裁小直跟修哉一樣,被害者的家屬應該有製裁犯人的權利。沒人製裁的時候再審判就好了。我是這麼想的。

令人不爽的不隻是少年犯,過分庇護犯人,若無其事地提出任何人聽來都覺得牽強的理由來辯護的律師也讓人生氣。那種人或許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在電視上看到那個律師,還是每次都覺得這人要是走在我前麵我想推他一把,要是知道這人住哪我想去他家丟石頭。

原告被告兩方我可都不認識。從報紙跟電視新聞報導得知在遙遠的城市發生的案件而已。既然我都會這麼想,全日本有這種念頭的人應該很多吧?

但是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想法有點改變了。

無論怎樣殘忍的罪犯,審判果然還是必要的吧。這並不是為了犯人,我認為審判是為了阻止世人誤會和失控的必要方式。

大部分的人多少都希望受到別人的讚賞。但是做好事做大事太困難了。那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呢?譴責做壞事的人就好了。話雖如此,率先糾舉的人,站在糾舉最前線的人還是需要相當勇氣的。但是跟著打落水狗就簡單了。不需要自己的理念,隻要附和就好。這麼做除了當好人,還能發泄日常的壓力,豈不是一舉數德的樂事麼?而且一旦嚐過甜頭,一次製裁結束後為了獲得新的快感就會找尋下一個製裁對象吧。一開始的目的是要糾舉壞人,漸漸就變成強行創造出製裁對象了。

這樣一來就跟中世紀歐洲的女巫審判沒有兩樣。愚蠢的凡人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並沒有製裁他人的權力……。

佑介丟紙盒的第二天開始,修哉的書桌裏就塞滿了紙盒牛奶。嚴重的時候會到讓人覺得之前這些牛奶都藏哪去了的地步。不僅有一星期以前的,塞得太多破掉的也有。鞋箱跟置物櫃也全遭殃。修哉每天早上來學校就默默整理,已經成了例行公事。筆記本、運動服等不見是常事;我還看見他課本每一頁都被寫上:“殺人凶手”。

大家都無視修哉,得意忘形整人的隻是部分同學而已。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機都收到了一封簡訊郵件。

修哉該受天罰!搜集製裁點數!

信郵址跟老師告白之後送來的簡訊一樣。所謂製裁點數,是要大家跟這個郵址報告自己對修哉做了什麼,由這個郵址評分給點數,每個星期六結算,全班點數最少的人從下一個星期開始就被視為殺人犯的同黨,接受同樣的製裁。

雖然我一點也不同情修哉,但這種做法真是蠢到家了,我完全不予理會。我以為不會有人把這種簡訊當真。但是幾天後放學時,我偶然看見美術社乖巧文靜的由香裏跟早紀把紙盒牛奶放進修哉的鞋箱之後發簡訊,簡直驚呆了。

連她們都參加的話,沒有點數的搞不好隻有我。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緊張地去上學。但是當天一切如常。我想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人也沒有點數吧。

不是大家都變了,我鬆了一口氣。

六月的第四個星期,期末考即將到來,數學課卻突然改開班會。

——昨天交來的作業裏夾了一張紙條。

維特隨便講了一段上課的開場白後,拿出一張B5大小的紙在大家麵前揮舞。前排的座位上傳出歎息一般的聲音。紙上用文字處理機打了幾個字,從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學被欺負。

維特大聲地念出紙上的字。有人想改變班上的氣氛。我很佩服這位同學的勇氣。但是當事人應該沒想到會突然在全班麵前公布吧。意料之外的進展可能讓人家捏了一把冷汗。

維特掃視全班說:

——我不會說這是夾在誰的作業裏,但我想跟大家談談這個問題。我最近也發現班上的樣子很奇怪。一直都認真學習的修哉,這個月就有三次說作業不見了,換了三次新本子。不隻是作業本,上衣跟體育服也都換了新的。我正想是該問問修哉的時候了。在我問之前班上就有有勇氣的學生發了求救信號給我。這讓我非常高興。但是……這不是欺負。針對修哉的惡作劇不是欺負,是忌妒。證據就是並沒有直接使用暴力,而隻是破壞修哉的所有物。修哉在全學年的成績也是數一數二的。我還聽說他參加什麼全國大賽得過獎。所以這裏有人羨慕修哉,忌妒他而要整他也不奇怪。我並不想在這裏問是誰。這是全班的問題。所以我希望惡作劇的人跟沒有惡作劇的人都聽我說。修哉的確很會念書。但因為這樣而覺得自己比修哉差的話就錯了。會念書是修哉的個性,同樣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個性。所以不需要忌妒,我希望你們重新審視自己的個性,然後加以鍛煉。或許其中也有不了解自己個性的人,這樣的話可以來問我,不用客氣。雖然我認識大家才幾個月,但我每天都有好好地觀察各位……

這時候突然響起手機的鈴聲。孝弘說:“糟糕,”慌忙伸手到桌子抽屜裏關掉手機電源。學校並不禁止帶手機,但是上課的時候一定要關掉。維特拿走孝弘的手機,對全班說:

——我現在正為了大家在討論非常重要的話題。然而隻要有一個人不守規矩,話就被打斷了不是嗎?連關掉手機電源這種理所當然的規矩都不能遵守,簡直比小學生還不如……

維特說教個沒完。對她而言自己的話被打斷似乎比班上有人被欺負來得嚴重。不該跟維特求救的,紙條的主人可能正在後悔怨歎呢。

但是惡夢由此而生。女巫審判開始了。

當天放學後,沒參加社團活動的我打掃完畢正準備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樹叫住。新學期開始,真樹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都替綾香跑腿,看她的臉色討好她。

——綾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好嗎?

不出所料是替綾香傳話。我雖然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但要是拒絕了之後可能會很煩,沒辦法還是回去了。

我從教室後麵的門進去的時候,真樹突然從背後推我。我往前跪倒在地上,驚訝地抬起頭,看見綾香站在我麵前。回過神來有五六個男女同學把我圍住。

——跟維特打小報告的是你吧,美蛋。

綾香這麼說。這誤會可大了。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猜到大概是這件事。

——不對,不是我。

我望著綾香說。但是綾香根本不聽。

——騙人,我們班會做這種事的想來想去也隻有你了……班上有同學被欺負,什麼啊?太聳動了吧。我們隻是在製裁殺人犯而已。喂,美蛋,你不覺得悠子老師很可憐嗎?還是你是殺人犯的同黨?

跟她吵嘴太可笑了,我隻默默地搖頭。

——知道了。那證明給我們看吧。

綾香遞給我一盒牛奶。

——你扔這個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過紙盒,瞥向綾香旁邊看見了修哉。他手腳被膠帶纏住倒在地上。大家一麵笑一麵看我。

要是現在不朝修哉扔牛奶,明天我也會跟他一起受罪。他們可能是要借我發泄不能直接對修哉出手的鬱憤。

我迎上修哉的視線。他並沒求援,也沒挑釁,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眼神非常平靜。我一麵望著他一麵對自己說,他什麼也沒在想。他沒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殺人凶手。悠子老師說直接下手的雖然是小直,但要不是他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殺人凶手!……猶豫消失了。

我站起來朝修哉走近兩三步,閉上眼睛舉起手,把牛奶盒朝他胸部附近扔過去。聽見砰地一聲響起,在那瞬間我感到體內竄過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這個殺人凶手,還想給他好看!

再來、再來,這是製裁!

大家的笑聲阻止了我體內竄流的信號。很奇特的嘎嘎笑。我慢慢睜開眼睛,倒抽了一口氣。牛奶從修哉的臉上流下來,他右邊的臉頰有點紅腫。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修哉胸口,而是他的臉。

——幹得好!美蛋。

綾香的聲音讓大家嘎嘎笑得更厲害了。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啊……修哉以我出手前同樣的眼神望著我。但是我覺得現在的視線似乎有話要說。

你有製裁我的權利嗎?

在我眼中修哉像是被愚民褻瀆的聖人。

——對不起……。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的話沒逃過綾香的耳朵。

——等一下,這家夥剛剛跟殺人凶手道歉了耶。告密的果然是美蛋!處罰背叛者!

綾香好像聖女貞德一樣大聲說。她本人應該是不知道這號曆史人物的……。

我根本沒機會逃,就被人從背後勒住手臂,雖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誰。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腦子裏隻有這些念頭。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家夥的同黨了。

綾香這麼說。我兩臂被反勒住,背後的人強迫我彎著膝蓋倒在地板上。修哉的臉距離我隻有幾公分。

親嘴!親嘴!親嘴!

不知道是誰開始一邊叫一邊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分明要大喊,但是卻嚇得發不出聲音。背後勒住我的人用單手把我的頭壓向修哉。……我聽見鈍鈍的電子音。

——綾香,快看!清楚大特寫!

隨著真樹的聲音我被放開了。我抬起頭看見大家圍著真樹看她用手機照的照片。他們又嘎嘎地笑起來。

——美蛋,這是初吻吧?

綾香取過真樹的手機,把畫麵湊到我眼前。我跟修哉嘴對嘴的照片。

——這要怎麼辦就看你了喲,美蛋。

悠子老師,小直跟修哉是殺人犯的話,那這些人又是什麼呢?

在那之後我是怎麼回家的已經記不清了。脫掉染上牛奶味道的製服洗完澡,晚飯也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間裏。手臂上還殘留著被人反絞的感覺,嘎嘎的笑聲在耳邊縈繞不去。我無法停止顫抖。天永遠不要亮就好了。就這樣有核彈飛過來消滅一切就好了。

閉上眼睛好像又會重演那可怕的一幕,我也無法入睡。

半夜十二點左右,手機的簡訊鈴聲響了。搞不好是傳那張照片來。我膽戰心驚地打開手機,上麵是眼生的聯絡人:修哉。內容是要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跟他碰麵。我雖然有點遲疑還是去了。

修哉把腳踏車停在便利商店停車場的旁邊,站在那裏等我。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默默地走到他麵前。修哉也一言不發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紙遞到我麵前。

雖然有路燈但一下子看不清楚寫著什麼。我定睛望去,上麵有許多數字。看到最後一項我才發覺這是修哉的驗血結果。仔細一看最上端印著修哉的名字跟檢查項目,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時候收到的。因為發生了那種事所以給你看。

修哉把紙原樣折好,放回口袋。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淚。然而我不想讓修哉以為這是安心的眼淚。

——我早就知道了。

修哉聽我這麼說,驚訝地望著我。不是殺人犯少年A的麵孔,而是許久不見有某種感情的表情。

——修哉,我有話要跟你說。

修哉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果汁汽水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裏,叫我上後座。要說那件事的話,深夜的便利商店太過熱鬧了。

三更半夜騎著腳踏車的兩人,在別人眼中看來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幾乎沒有碰到別的行人跟車輛。本來也不是那種關係,但我心頭還是有點小鹿亂撞。

我以為修哉很瘦,但他的背比我想象中要寬。修哉好像是來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就此毀滅的我一樣。

要是為了救我而大半夜特地跑來的話,我也非得告訴他那件事不可了……

騎了大約十五分鍾,修哉把腳踏車停在離住宅區有段距離的一棟河邊平房裏麵。修哉家應該不是這裏,感覺起來也沒人住,但修哉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他告訴不安的我說這裏是已經去世的阿嬤家,現在當他家店裏的倉庫使用。

從玄關進去修哉開了燈,走廊上推著許多大紙箱。屋裏堆滿了東西通風不良,熱得跟三溫暖一樣。我們決定坐在門口。我把玩著修哉買的罐裝葡萄柚果汁汽水,告訴修哉那天我做了什麼。那是連悠子老師也不知道的事。

悠子老師的一番話有一點我怎樣都無法相信的地方。最後那裏。聽的時候真的背脊發涼,覺得老師好可怕。老師離開後小直走出教室,大家也逃命一樣作鳥獸散,最後隻剩下我一人。我正打算走的時候看見黑板旁邊的桌上還放著擺空牛奶盒的架子。

值日生是誰?我想不管是誰都不願意碰這玩意才對。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小直跟修哉的牛奶盒上。

老師的那番話裏一再提到道德觀。這樣的話,反複強調“道德”的老師自己的道德觀如何呢?我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師的痛苦跟悲傷,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雖然有喜歡的人,但那人還活著不說,就算假裝他死了也想象不出來是什麼感覺。但是我覺得老師無論怎麼憎恨小直跟修哉,心裏還是有“道德觀”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