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兩人的牛奶紙盒放在掃除工具櫃裏的塑料袋中帶回家。當然要是隻有這兩人的紙盒不見的話,之後搞不好會有什麼問題,所以我把大家的牛奶紙盒都裝在可燃廢棄物的垃圾袋裏,沒有回收而拿到體育館後麵的垃圾場去丟了。路上碰到好幾個老師,都說辛苦我了,沒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裏的東西。班長的頭銜在這種時候還挺有用的。回家以後我立刻打開兩人的牛奶紙盒,滴入檢查血液反應的溶劑。我手邊剛好有而已。
結果不出所料。
——謝謝你沒跟大家說。
我講完之後修哉跟我道謝。
我吃了一驚。我並不是為了修哉才保持沉默的,隻是沒有可以傾訴這種大事的朋友,所以沒跟任何人說而已。的確這件事要是讓班上同學知道的話,對修哉的惡作劇大概就會升級到暴力的程度。
——悠子老師的話你不相信的隻有那部分?
我點頭。
——這樣的話跟我在這種地方獨處不害怕嗎?
我再度點頭。
——我是少年A喔?
我直視修哉。你是少年A的話,班上那些人是什麼呢?比那更可怕的是丟紙盒牛奶的自己。修哉的臉頰還有點腫。我喃喃地說:“對不起,”一麵好像要確認自己做的事般用指尖輕觸修哉的麵頰。指尖傳來修哉的體溫,比想象中要熱讓我有些疑惑。
我想不是因為我一直握著冰的灌裝果汁,也不是因為修哉的臉有點腫,也許是我心底一直認為修哉是冷血的殺人凶手也未可知。但修哉隻是個普通的男生。
——為什麼把驗血的結果告訴我?
我從剛才就抱著這個疑問。
——因為我覺得你跟我很像。
原來不是要來拯救我啊。讓人有點失望。我正要打開罐頭。
——等一下。你能全喝完嗎?
聽見修哉這麼說,我望向手上三百五十CC的罐子。
雖然裏麵有氣泡,但也不是喝不完的量。我知道修哉的意思,而且也不覺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
我這麼說著放下罐子。修哉把自己已經打開喝的那罐遞給我。我接過喝了三口還給他。修哉也喝了然後又遞給我。我們輪流喝著葡萄柚汽水,喝完之後接吻了。我雖然有喜歡的人,但那不一樣。修哉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夥伴。
——明天一定要去學校。
修哉騎腳踏車送我回便利商店門口,道別的時候這麼說。雖然我想到要去上學就討厭,但如果請假的話可能就一輩子家裏蹲了。隻要修哉在,被欺負我多少也能忍耐。我跟修哉保證。
——一定去。
第二天早上一走進教室,就有幾個男生猛吹口哨。還有輪流望著黑板跟我哧哧而笑的女生。黑板上畫著大大的相親相愛傘,底下寫著我跟修哉的名字。我學修哉的老樣子,不跟任何人視線相交,走向自己的座位。我桌上也有同樣的圖案,而且還是油性麥克筆畫的。
——美蛋,早安!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學團團圍住的綾香揮舞著手機叫道,我不予理會徑自坐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說。
就在這時修哉進來了。大家發出跟看到我進教室的時候一樣的歡聲,修哉也看見了黑板上的圖。他照舊麵無表情,把書包放在慘遭塗鴉的桌上,朝吹著口哨的孝弘走過去。
——哎喲,少年A,有話要說嗎?
孝弘取笑道。修哉一言不發,瞥了孝弘一眼,咬破自己的小指,然後用指頭劃過孝弘的右頰。這是以製裁對付製裁的開始。孝弘的臉上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那是修哉的血。附近的同學發出哀叫,然後教室內陷入冰一般的沉默。
——從背後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這麼想要討好那個蠢女人啊?
修哉在孝弘耳邊低聲說,然後走到綾香座位前伸出小指。指尖的血一直流到手腕上。綾香用雙手掩住臉,但修哉用染血的手拿起桌上綾香的手機,對著尖叫的綾香說:
——用這種低級手段,還自以為高高在上呢!連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蠢女人。
最後修哉走向窗邊最後麵的座位,站在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佑介麵前。
——你受了蠢女人的教唆來找我麻煩,當人家都看不出來嗎?
說完修哉把自己的嘴唇壓在佑介唇上。連我在內教室裏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跟男人親嘴感想如何?
佑介表情僵硬到從側麵都看得出來。修哉怡然自得地笑著對佑介說:
——製裁?別自以為是正義的英雄了。你根本就知道那孩子去遊泳池邊了吧?要是你早早跟老師報告,那孩子就不會死也說不定。你的罪惡感是不是搞錯方向了?欺負我讓你稍微好過一點?知道嗎?像你這種人叫做偽善者。你再這麼得意忘形,下次就把舌頭伸進你嘴裏。
於是沒人再對修哉惡作劇了。
七月。期末考開始了,我跟修哉還是幾乎每天都在那棟平房碰麵。從來不曾反抗過爸媽的我隻要說去朋友家念書,就算晚歸也不會被罵。修哉的話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再婚,家裏有個小弟弟,所以他好像都在那裏念書,他說一個星期不回家也沒關係。
修哉把最裏麵的房間稱為研究室。他在那裏也不準備考試,埋頭製作某種像是手表的東西。問他是什麼也不肯說。但是我很喜歡在旁看著努力做事的修哉。七月中完成之後他才告訴我是測謊器。皮帶的部分裝了脈搏探測裝置,脈搏亂了表麵就會發光還會作響的樣子。
——試試看吧。
修哉這麼說。要是觸電怎麼辦啊?我忐忑不安地把皮帶係在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觸電了該怎麼辦,對不對?
——咦,沒有啦。
嗶嗶嗶嗶……表麵發光了,響起像是便宜鬧鍾的鈴聲。
——好厲害!好厲害!修哉你太強了!
我佩服地直說好厲害,修哉略微羞赧地笑起來,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
——這樣就夠了……我隻是一直希望有人這樣稱讚我而已……
是指那件事,我心想。這是修哉第一次觸及那件事的話題。我把另一隻手覆在握住我的手腕的修哉手上。
——小孩在從對方那裏得到想要的反應之前,都會慢慢越說越誇張。我跟那種情況是一樣的。空地上發現貓的屍體耶。哎……。其實是我殺的。咦,不會吧。沒騙你。我有時候會殺掉小貓小狗喔。哎,真的啊。但是不是普通隨便殺的。那是怎樣殺的?用我自己做的“處刑機器”殺掉的。好厲害喔!……老師,裏麵有好東西打開來看看。喂,美月,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究竟還是殺人罪吧。那我以後該怎麼辦才好呢……?
修哉哭了起來。我一言不發抱住修哉。不知怎地手腕上的鬧鍾鈴聲又響了。
那天我快天亮才回家。
針對修哉的惡作劇停止了,最高興的是維特。修哉在教室常常露出笑臉,期末考也是全學年第一名。第二學期舉行的學生會幹部選舉,二班本來理所當然會推佑介參選,然而最近也有推薦修哉的聲音。維特對教室裏壓抑的沉靜氣氛毫無所覺,自顧自在那裏得意。有一次我看見英文老師在走廊上稱讚修哉,維特在旁邊對著修哉眨眼。
不是對我眨眼,我卻覺得想吐。
但是維特還麵對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小直的事。這樣一直不來上學的話,第二學期開始要怎麼辦呢?以後的出路變更之類的,就快到不得不解決的時候了。
悠子老師對於做不到的事坦誠“做不到”,會有怎樣的遲疑呢?還沒做就說“做不到”的人不算,我覺得說出來需要很大的勇氣。維特應該拋開自尊,坦誠自己沒辦法讓小直來上學。
要不然也該跟別的老師討論。比方說是否該建議他轉學?
因為小直不來上學的原因就在這個班上。
第一學期結業式的前一天,放學後我跟維特一如往常前往那個小直家。到的時候大約六點。太陽還很大,站在大門口滿身是汗。
這天我給小直寫了一封信。測試牛奶紙盒的結果隻告訴修哉感覺有點不公平。當然我隻簡單寫了結果,完全沒說:“來學校吧!”之類的話。來不來上學暫且不論,我想這封信應該能讓小直心裏放下一塊大石頭吧。
大門打開一條縫,維特先把裝著影印筆記的紙袋跟卷成禮物一樣的色紙遞給小直的媽媽。我吃了一驚,原來色紙還沒給啊。不,要是一直忘記給就好了。
家裏可能開著冷氣,小直的媽媽在這大熱天也穿著厚厚的長袖衣服。看不清楚臉。她要關門的時候我急急想把信遞進去。但這時候維特突然用腳堵住門,朝室內大喊。
——直樹,你在的話聽我說。其實這一學期痛苦的不隻是你。修哉也非常難受。他被班上同學欺負了。非常惡劣的欺負手段。我對大家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我非常用心地勸說。……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直樹,跟我說你的苦惱好不好嘛。我會全心全意接受的。我一定會替你解決。希望你相信我。明天結業式一定要到學校來喔。我等你。
我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憤怒。之前不是閃爍其詞說不是欺負是忌妒嗎?怎麼事情解決之後就變成欺負了?從外麵看上去,二樓直樹房間的窗簾好像微微動了一下。
維特大概是太興奮了,兩眼發光不知再看哪裏。他對愕然的伯母深深一鞠躬後關上門。維特對聽見大小聲探頭出來的附近鄰居也微笑鞠躬,然後轉向我。
——美蛋,謝謝你一直陪我來。
話雖是對著我說,但不知怎地好像是說給旁觀者聽一樣,聲音特別大。獨角戲。從一開始就是他的獨角戲。
而我隻是從第一幕就開始看的觀眾而已。之所以帶我一起來是要我做維特熱心家庭訪問的證人。我把沒能交給小直的信在裙子口袋裏捏成一團。
當天晚上,小直把伯母殺了。
學期結業式縮短了,下午召開臨時教師家長會。
——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跟本校學生有關的案子。目前詳細的狀況還在調查中,大家不必擔心。
小直的事情校長隻這麼對學生說明。但是大多數的學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教室裏大家對小直議論紛紛,好像想知道詳情。分明發生了嚴重的事情,氣氛卻浮躁得很詭異。結業式結束之後的班會上維特完全沒提案子或者是小直。雖然他一副有話想說的臉,但大概是校方要他不要多說吧。班會結束後大家被強製離校,隻有我被告知要留下來。我在小直犯案之前幾小時才去過他們家,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
修哉給了獨自留在教室裏的我一個“護身符”。等了一會兒,維特來了。
——美蛋不用擔心。不管問你什麼照實說就可以了。
維特把雙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堅決的語氣這麼說。我沒有推開他的手,隻直直望入維特眼中。
——老師,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但在我問問題之前請把這個係在手腕上。沒什麼,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具一樣的東西。
確定維特把我拿出的“護身符”好好係在手腕上之後,我問他:
——老師每個星期去家庭訪問,是因為擔心小直嗎?還是老師的自我滿足?
——你在胡說什麼。美蛋不是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難道不明白嗎?我都是為了直樹著想,擔心直樹才去家庭訪問的啊。
嗶嗶嗶嗶嗶嗶……響起的電子音像是苦笑。維特訝異地望著發光的表麵問:
——這是什麼啊?
——請不要介意……。這是最後審判終了的信號而已。
我被維特帶到校長室。校長、擔任學年主任的老師,還有兩個警察都在裏麵。我跟維特並排坐下,沒有人告訴我案子的詳情,隻要我說跟小直有關的事情,無論什麼都好。我就實話實說了。
——我每個星期五都跟良輝老師一起到小直家去送影印筆記。接待我們的一直都是小直的媽媽,小直從來沒有露過麵。伯母一開始好像歡迎我們,但漸漸就露出為難的樣子。伯母在大熱天也穿著長袖的衣服,雖然有化妝遮掩,但臉上曾經有過淤血。我懷疑小直是不是對媽媽暴力相向。因為我們老是去,伯母一定跟小直說要他來上學吧。
就算伯母什麼也不說,我覺得家庭訪問本身就增加了小直的壓力。小直不是動不動就會出手打人的男生,但他慢慢被逼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發泄吧。所以無論小直做什麼都會原諒他的伯母就成了代罪羔羊了。小直的個性有點軟弱。但隻要是跟小直有接觸的老師應該都會知道。不知道的一定隻有全部打算自己解決的良輝老師而已。我們越去他家,小直就越苦悶,隻好反複拿伯母出氣。我跟良輝老師建議說暫時不要去家庭訪問了,但是他沒聽我的意見。不僅這樣,案子發生的當天他還用左鄰右舍都聽得見的聲音勸說小直。這樣小直根本就給人看了笑話。小直不想到學校來,至少可以安心待在家裏。但是良輝老師連小直唯一安心的場所都要剝奪。
把小直逼得走投無路的是良輝老師。老師根本不關心學生,隻從學生身上看見自己的形象然後自我陶醉。要是老師不這麼想表現愚蠢的自我,這種悲劇應該不會發生的。
悠子老師,這就是本學期短短四個月內發生的事。
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暑假了。下學期開學的時候會看到維特麼?要是他不動如山繼續要當老師的話,我也有辦法。
我從去年夏天就開始搜集各種各樣的藥品。那是打算哪天厭世了自我了斷用的。但是用別人來試驗看看藥品的效果如何或許也不錯。我最想要的氰化鉀目前還沒到手,但趁現在學校忙著應付家長或許正是機會。要是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師借化學實驗室的鑰匙,他一定會毫不起疑地借我。
要讓維特吃下毒藥很簡單。二班喝牛奶的隻有他一個人。就算被別人喝到了我也無所謂。老師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恨維特。
我從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開始就喜歡小直。這大概就是初戀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蛋,隻有小直總是叫我美月。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背的蠢女生為了自我安慰,給班上最會念書的我取了美蛋這種綽號。
美月大笨蛋,簡稱美蛋。
小直可能因為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習慣了叫我美月也說不定。但是喜歡他的理由隻要這樣就夠了。我覺得世界上隻有小直是站在我這邊的。
小直的二姐告訴我,她問小直:“為什麼殺了媽媽?”他隻回答了一句話。
——因為我想被警察抓起來。
悠子老師,最後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老師現在對自己直接製裁兩個少年的決定有什麼想法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