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第二年的暑假,原本是預定盂蘭節回家的,但在那之前稍早七月二十日清晨,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

他告訴我兩件事。第一是母親遭人殺害。第二是殺害母親的凶手是弟弟。

母親遭人殺害的話,我是被害者的親屬,把憎恨的心情對著犯人發泄就好。弟弟是殺人犯的話,那我是加害者的親屬,就算被輿論責難,也不得不好好思索跟被害者謝罪以及讓弟弟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事。

但同時兼具這兩種身份的話該怎麼辦才好呢?

就算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但無論是輿論還是媒體都絕不會置之不理。一夜之間集中在我家的目光既非同情也非憎惡……而是好奇。

近年來“弑親”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案件了。看見電視新聞報導的感想也不過就是“啊,又來了”而已。雖然如此,“弑親”的案件之所以比較容易引人注意,我想是因為大家都對窺探別人家扭曲的隱私有興趣的緣故。

扭曲的愛情、扭曲的管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信賴關係。案子發生的時候心想:“怎麼會是這家人呢?”然而解開表象一定能找到扭曲的地方,結論是案子因為必然會發生所以發生了。

或許有人一麵看新聞一麵不安地心想:“我家沒問題吧?”然而對我來說那一直都是別人家的事。我們下村家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凡”。但是“弑親”卻在我家發生了。那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麼呢?

上次回家是今年新年的時候。

一月一日我跟爸媽和弟弟四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參拜,回家後邊吃母親做的年菜邊閑閑地看電視。我在廚房幫母親的忙,聊著網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電視,告訴他校慶的時候有搞笑藝人來表演。

住在鄰鎮新婚的大姐夫婦初二來拜年,大家一起去購物中心買福袋。弟弟第二學期的成績大幅提升,爸媽給他買了他一直想要的筆記型電腦。我跟以前一樣抱怨:“隻有小直最幸福了啦。”於是爸媽買了一個小手提包給我。

平凡家庭每年相同的平凡新年。我一一回想每句話、每個動作,想找尋是否有什麼征兆,但完全想不出來。

這半年間我家到底發生了什麼扭曲呢?

母親的遺體腹部有一道刺傷,後腦有一處撞傷。凶手好像是拿菜刀刺了之後把她推下樓梯。我難以相信這是弟弟幹的。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要是搞不清楚的話我無法接受母親的死。要是搞不清楚的話我無法接受弟弟犯下的罪行。要是搞不清楚的話,留下來的父親、姐姐,跟我自己,無法重新開始生活。

案發兩天之後我才得知我家的扭曲是什麼。而且還是警察告訴我的。弟弟升上國中二年級以後就沒去上過學。但是最近不去上學家裏蹲也並不稀奇。

我家的扭曲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知道。遠離老家的我、出嫁住在鄰鎮的大姐就不說了,連住在同一棟房子裏的父親都不知道。就算通勤時間要將近兩小時,常常得加班;但有兒子四個月不去上學都沒察覺的父親麼?

父親回答警察詢問時說,弟弟不去上學的原因可能是一年級第三學期學校發生的意外。分明家裏天翻地覆了,本來就沉默寡言的父親卻好像是講別人家的事一樣,問什麼答什麼。簡而言之事情是這樣的:

今年二月,弟弟班導師的女兒掉進學校的遊泳池淹死了。弟弟偶然在現場,卻沒法救那孩子。導師認為女兒的死,弟弟也有責任。導師雖然辭職了,弟弟仍舊很介意所以不去上學了。

發生了這種事,個性軟弱的弟弟承受不住吧。他在家每天是怎麼過的呢?母親是怎樣對待弟弟的呢?……母親既然已經去世,知道真相的就隻有弟弟了。但是我還沒能跟弟弟直接會麵。

我突然想起剛開始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母親買了日記本送我。

“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隨時都可以來找媽媽,但要是沒這心情的話,就把日記當成最信賴的人傾吐吧。人腦雖然可以努力什麼都試圖記住,但寫下來就可以安心忘記了。腦子裏隻要記得愉快的事,傷心事寫了忘掉就好。”

這是母親中學的恩師在她因為生病和意外接連失去雙親之後,送她日記本時告訴她的。

我找出了母親的日記。

三月十×日

直樹的導師森口悠子昨天到家裏來了。

我本來就討厭森口。我寫信給校長抱怨過,怎麼能讓單親媽媽擔任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兒子的班導師呢!但反正是公立學校,不可能聽區區一個家長的意見。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樹被不良高中生盯上,被警察救下來的時候,她以家庭為優先,沒去接直樹。要是校長早早就換班導師的話,直樹就不會卷入那種事件了。

森口的女兒在學校遊泳池淹死我是在報上看到的。痛失自己的小孩很令人同情,但把小孩帶去工作場所不是很奇怪麼?要是不是學校而是一般公司行號,能帶小孩去上班嘛?她對自己公務員身份的驕縱才是造成意外的原因吧。

但是森口卻突然到家裏來,當著我的麵問直樹誘導般的問題。一開始問的是中學生活的情況。直樹跟網球社顧問老師的指導方針不合,不得不退出社團。之後開始上補習班、在電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圍住,分明我們是被害者還受學校處分,諸如此類的事。

一路聽下來,原本是充滿期待的中學生活,發生的卻盡是些可憐的事。全都不是直樹的錯,但倒黴的都是他。這個女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啊?我不由得滿肚子火。然而森口卻死纏爛打地追問直樹自己女兒的意外事故。

“那跟直樹沒關係吧!”

我忍不住大聲說。但是直樹的話讓我啞口無言。

“不是我的錯。”

直樹囁嚅道。

直樹在第三學期開始後跟一個叫做渡邊修哉的同班同學交好。我從報紙上看到渡邊製作的防盜錢包得獎的新聞,直樹能交到優秀的好朋友讓我很高興。沒想到這個渡邊卻是非常糟糕的少年。

那個叫做防盜錢包的可怕玩意有通電,渡邊想用它來做試驗,要直樹選實驗對象。善良的直樹沒有提出同學的名字,一定是認為老師可以阻止他吧,所以就提了幾個老師。但是全被否決了。直樹不得已說了森口女兒的名字。我想他認為渡邊不會對小孩出手的。

但是渡邊簡直是惡魔。他把直樹的建議當真,立刻著手開始準備。然後強行拉著不情願的直樹,到遊泳池邊埋伏等森口的女兒。

我光是想象那一幕就覺得頭暈目眩。

森口的女兒在喂狗,最先開口跟她說話的是直樹。善良的直樹被渡邊利用了。森口的女兒放下戒心後,渡邊就把兔子造型的小袋子掛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開來看看。

我也偶然在購物中心看見森口的女兒想要那個小袋子。森口或許是要給女兒機會教育吧,但就算是單親媽媽,薪水拿的也沒比別人少,與其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那種醜,早早買給她的話也不至於被渡邊利用了。

森口的女兒在手摸到拉鏈的瞬間就倒在地上。直樹親眼見到小孩子當場死亡的景象。說多嚇人就有多嚇人啊。但更可怕的是渡邊一開始就打算殺了那小孩。

達成目的的渡邊要直樹去告訴別人,然後扔下他自己一個人回去了。善良的直樹還想掩護朋友。他想讓別人以為森口女兒的死是意外,就把屍體扔進了遊泳池。

“當時因為非常驚慌,所以不怎麼記得了。”

最後直樹這麼說。那是當然。莫名其妙被卷入殺人案了啊。

森口聽了之後一本正經地叨念了些有的沒的,最後說了這樣的話。

“警方既然已經斷定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

一副施恩於人的德行。分明都是渡邊的錯不是嗎?渡邊計劃來利用直樹而已。直樹根本就是被害者。森口要是不去報警的話,那我去告發渡邊好了。

但是直樹把屍體扔進了遊泳池。這是不是犯了遺棄屍體罪呢?還是叫做掩飾殺人罪?我絕對不想讓未來不可限量的直樹被社會當成殺人共犯。不得已我隻好裝出感謝森口的樣子。她一臉滿足地走了,我恨死她了。

我本來打算瞞著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後,我想到是不是該給她一點賠償比較好。避免她以後來找麻煩,非得先行解決不可。

這樣一來果然就沒辦法瞞著丈夫用錢。他下班回家之後我把事情告訴他,讓他打電話到森口家。但是她拒絕了賠償金。這女人到底是來我家幹什麼的呢?

丈夫說:“還是告訴警方比較好。”絕對不行。要是直樹被當成共犯問罪怎麼辦呢?我這樣反問,他說為了直樹好還是該報警。男人就是這樣讓人頭痛。我後悔告訴了丈夫。直樹非得由我來保護不可。

說起來我根本無法相信直樹的告白。

搞不好直樹其實隻是偶然在場,遭到可怕的渡邊威脅,被迫同意幫他的忙。不,說來這件案子根本就是森口編造出來的不是麼?要是像報紙上寫的,小孩不小心失足跌入遊泳池溺斃的話,是森口身為家長保護不周的錯。她不願意承認,所以威脅運氣不好在現場的渡邊跟直樹,強迫他們承認自己沒犯的罪吧?我無法不這麼想。

要是直樹真的卷入殺人案,我不可能不知道。在森口來逼問之前,直樹不會一直瞞著我的。

沒錯,一定是這樣。這全都是可悲的森口編造出來的。這樣的話,那個叫渡邊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一切都是森口的錯。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樹學校的結業典禮。

自從森口來家庭訪問之後,直樹一直都顯得很消沉,但還是每天都去上學,讓我鬆了一口氣。

今天他回家後就關在自己房間裏,晚飯也沒吃就睡覺了。大概是一直緊繃的緊張疲累,一下子發散出來了吧。

明天開始就放假了,想到新學期開始班導師還是森口,我就憂鬱得要命。

三月二十×日

春假開始之後,直樹突然有了奇怪的潔癖。

一開始是說吃飯的菜不要大盤,要分成小盤裝。以前就算是我吃剩的東西他都毫不在乎地吃掉啊。然後是自己的衣物要分開來洗,自己洗完澡之後絕對不要有別人去洗等等。

這種事情在電視上看到過,我判斷是青春期特有的情況,就順著他了;但他徹底執行的樣子讓人覺得有點超出常規。總之自己穿的用的東西都不要我碰。

從來沒讓他做過家事的孩子現在自己洗碗洗衣服,當然是隻洗自己的……這樣寫下來好像變成好孩子了,但實際看見他做還是沒法不感到不安。幾個碗盤茶杯就要用水跟清潔劑洗上快一小時。衣服也是不管什麼顏色,都加上大量殺菌漂白劑重複洗好多次。

仿佛以前看不見的無數細菌突然有一天看得到了一樣。

但如果隻是這樣的話算是極度潔癖症,總有對策可以應付。直樹不隻是這樣。他對自己采取相反的行動。

總而言之就是肮髒。不清理自己身體排出的廢物。不管我跟他說多少次,他不洗頭也不刷牙。以前最喜歡洗澡現在也討厭了。

我想要敦促直樹去洗澡,趁他在走廊上的時候玩笑似地輕輕把他推向浴室的方向。他不知道是有什麼不開心,對著我大吼:“不要碰我!”我從沒見過他這麼凶。

直樹第一次對我大聲。我安慰自己說這是反抗期沒辦法,但還是難過地一個人哭了。

雖然如此,在對我那種態度之後立刻又跑到我房間叫:“媽媽,媽媽,”開始跟我聊以前的事。

直樹這種奇怪的舉止到底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鄰居旅行回來送了土產,京都著名和式點心店的最中餅。直樹本來不喜歡日本甜點的,難得有人送了,我還是拿到他房間去問他要不要吃。

不出所料他說:“不要。”然而過了一會兒他下樓到廚房來說:“還是吃吃看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跟直樹一起吃和式點心了。我泡了最好的茶,有點緊張地觀察直樹的樣子。

直樹咬了一口,然後一口氣把整個最中餅塞進嘴裏。美味無比地吃下去後,不知為何哭了起來。

“媽,原來最中餅這麼好吃啊。我以前從來都沒想過要試試……”

我看著他的眼淚,終於明白了。直樹的潔癖跟自身相反的行為,並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而是那次意外的緣故。

“小直,不用客氣,全部吃完也沒關係喔。”

我這麼說,直樹又打開一包,開始一口一口細細品嚐。

直樹一定是一麵想著森口死掉的女兒一麵吃著。之所以流淚是因為可憐那孩子再也吃不到世上美味的東西了吧。直樹真善良。

不光是吃最中餅的時候才這樣,那次意外一定在直樹腦海裏縈繞不去。

之所以患了潔癖症,應該是在不斷清洗餐具跟衣物上的汙垢時,要洗掉揮之不去的可憎記憶。而自己不肯保持清潔,一定是因為隻有自己過著舒適日子而抱著罪惡感。

到現在直樹仍舊在懲罰自己。

直樹這幾天奇怪的行為終於有了解釋。我怎麼沒早點注意到呢?直樹一直在跟我求救的。

會變成這樣還是要怪那個竟然疑心直樹,給他施加精神壓力的森口。要想減輕自己罪惡感的話,把責任轉嫁給跟自己一樣神經大條的人好了。對善良的直樹做出這種事,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