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兩天前送來的成績單裏夾了森口離職的通知。辭去教職顯然是自己心虛的證明。雖然好像不能換班級,但導師換掉就沒問題了。我想寫信給校長要求換個熱心教育的單身男老師。

直樹已經不必再煩惱了。現在直樹需要的就是“忘記”。要忘記的話寫日記就好。

說來教我把煩惱寫在日記上的是中學時代的恩師。我遇上那麼好的老師,直樹怎麼就這麼倒黴呢?沒錯,直樹是倒黴。

直樹隻有點運氣不好。從現在起發生的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到附近的文具店買了可以上鎖的日記本。我想可以上鎖的日記有把發泄出來的情緒封閉起來的功效。

剛才我把日記本給直樹,跟他說:

“小直現在心裏一定有很多很多煩惱。但是不用一直悶著喔。小直把心裏想的事情寫下來試試。媽媽不會要看你寫了什麼的。”

我本來擔心國中男生搞不好會嫌棄日記,沒想到直樹坦然接受了,而且還流著眼淚說:

“媽,謝謝你。我不太會寫文章,但是我會努力試試看。”

聽到他這麼說我也哭了。

沒問題、沒問題,直樹馬上就可以振作起來的。我一定會讓他忘記這討人厭的意外。

我在心裏發誓。

四月×日

基本上日記是難過的時候才寫的,但今天有非常令人高興的事,非要寫下來不可。

真理子來家裏告訴我說她懷孕了。才剛剛進入第三個月,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經充滿了當母親的喜悅跟使命感。

她帶了直樹喜歡的泡芙,我想三個人一起慶祝,到直樹的房間去叫他,但直樹沒有下來。他說好像有點感冒的樣子,要是傳染給大姐就不好了。

真理子雖然有點遺憾,但讚美說:“直樹比我家老公體貼多了,”抱怨先生不顧她懷孕初期,仍舊若無其事地在她麵前抽煙。

聽真理子這麼說我突然醒悟。我最近光注意直樹奇特的行動,忽略了真正的他。直樹不隻是善良,他已經成長到懂得體貼懷孕的姐姐的程度了。真是令人高興。

更令人高興的是真理子走的時候我們站在門口說話,直樹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揮手說:“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著對他揮手道:“謝謝小直,要疼愛小寶寶喔。”

我之前曾經迷惘過自己教養子女的方式是不是有問題,現在看著這一幕,確信並沒有錯。

我成長的家庭是理想的典範。嚴父慈母,我和弟弟的四人之家。鄰居跟親戚都說我們家“真令人羨慕”。

父親把家中一切都交給母親,自己為了家人不分日夜拚命工作。因此我家得以過著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的生活。

母親要讓我無論嫁到哪裏都不會丟人,教我一般的教養跟禮儀,連細節都非常嚴格。對弟弟則是相反,就算是小事也誇獎他,讓他充滿自信自主行動,慈愛地在旁支持守護他。家中大小問題母親都自己解決,好讓父親能無後顧之憂地專心工作。

但是這樣幸福的家庭卻早早遇上了不幸。父親出了車禍,母親生病,兩人在我中學的時候雙雙離世。

我跟小我八歲的弟弟由親戚收養。從那時起我就取代了母親的職責,將她的教誨謹記在心,嚴以對己,用跟母親同樣的態度對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報,弟弟上了一流大學,進入一流企業任職,建立了出色的家庭,活躍在世界舞台上。

按照母親的教誨去做就不會錯。

直樹仍舊有潔癖跟髒癖(我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詞),但我送他日記本之後他心情似乎比較好些了。

回想起來他兩個姐姐也有過同樣的時期。真理子中學時說不要學鋼琴了,聖美不肯穿我買給她的衣服也是從中學的時候開始。

直樹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卷入這種倒黴的意外,我想他正在摸索之後的生活方式。我不能懷疑他。我要像媽媽對弟弟,以及我自己對弟弟一樣,就算是小事也誇獎,慈愛地在旁支持守護他,這樣直樹一定能恢複原狀,不,一定會更加成長的。

現在是春假,就讓他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幾年前開始就常常聽到“家裏蹲”、“尼特族”之類的名詞。這種年輕人年年增加,好像已經造成了社會問題。

我常覺得給這些不去學校也不工作、在家中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這種稱謂是不對的。

人在社會上過著團體生活,附屬於某處,有某種稱謂而獲得安心感。不屬於任何地方、沒有任何稱謂的話,就等於不存在於社會上。要是這樣的話,大部分人應該都會感到不安焦慮,想盡快努力確保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但是賦予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人“家裏蹲”、“尼特族”等名稱,就給了那些人歸屬之地跟頭銜。既然社會上有“家裏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安心不用上學也不用工作了。

要是社會全體都接受這種人存在,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還是難以置信會有爸媽坦然說自己的小孩是“家裏蹲”、“尼特族”。說這種話難道不覺得丟臉麼?

能滿不在乎這麼說的爸媽一定是認為自己的小孩變成“家裏蹲”、“尼特族”都是學校或者社會的錯,原因都不在家庭裏。

絕無此事。就算導火線是學校或社會,小孩的基本人格是在家裏形成的。原因不可能跟家庭無關。

家裏蹲的原因出在家裏。這樣推論的話直樹絕對不是“家裏蹲”。

新學期開始到今天剛好一星期,直樹還沒去上過學。一開始說好像有點發燒,我沒有深究讓他休息了。打電話到學校去,接電話的是擔任新班導的年輕男老師。校長終於聽了我的建議。我立刻去跟直樹說。

“小直,這次的班導是年輕的男老師,我想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直樹第二天、第三天還是說有點發燒沒去上學。他說有點發燒,我想摸摸他的額頭,他卻對我大叫:“你要幹嘛啊!”給他體溫計,他卻支吾道:“與其說是發燒,不如說是有點頭痛。”

我想他多半是裝病。但不是懶惰裝病逃學。要是去上學就會想起那次意外事故。所以直樹才不想去學校。

直樹精神疲勞。這樣的話就得去看醫生開診斷書。一直這樣散漫地缺席下去,學校跟鄰居都會把直樹當成“家裏蹲”了。

直樹八成不願意去醫院,但總而言之非去一次不可。這次非得狠下心來。

四月二十×日

今天帶直樹去鄰鎮看了精神科。

直樹果然不肯去醫院。我跟自己說這次要是不堅持的話,兒子就會變成“家裏蹲”了。

我對直樹說:“小直,要是不去醫院的話,現在就去上學。去醫院拿了診斷書,媽媽從明天起就不會叫你去學校了。小直可能不清楚,現在心病也是一種疾病喔。所以隻是去跟醫生談談看也好。”

直樹想了一會兒之後說:

“不會抽血什麼的吧?”

說來直樹從小就怕打針。原來是擔心這個啊,我覺得直樹真是可愛極了。果然還是個孩子。

“不用擔心,媽媽會跟他們說不要打針。”

我這麼說直樹就去準備出門了。想想這是直樹從上學期結業典禮以來第一次出門呢。

在醫院做了簡單的內科檢查之後,接受了將近一小時的輔導。人家無論問什麼直樹都隻低著頭,沒法好好地跟醫生說明自己的身心狀態,所以我代為說明了這幾天的情況。

我說直樹被去年的班導師套上莫須有的罪名,開始不信任學校,導致極度潔癖症等等。

直樹被診斷為“自律神經失調症”。醫生說不用強迫他去上學,不要讓他累積壓力,輕鬆地生活就好。醫生斷定直樹應該待在家裏。

回家的路上我說去吃點什麼好吃的吧。直樹說想吃速食店漢堡。我不喜歡那種店,但直樹這種年紀的孩子時不時就會想吃吧。我們去了車站前的漢堡店。

我不想弄髒手,用餐巾紙包著漢堡的時候倏地恍然大悟。直樹之所以選速食店是潔癖的緣故。這種店不用擔心餐具有別人用過,自己用過的也不必擔心有別人再用。

我們隔壁坐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跟應該是她媽媽的女人。我望著她們,心想給這麼小的孩子吃速食不好吧,看見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來。

但是小孩子手滑了,紙盒砰地一聲落地,牛奶濺到直樹的褲管跟鞋子上。直樹臉色大變,衝向洗手間。回來的時候他臉色鐵青,好不容易吃下去的東西大概都吐出來了。

直樹不隻精神疲勞,果然身體也不太好。明天把醫師診斷書送到學校去,讓他好好休息。

五月×日

直樹一整天的時間大多花在打掃上。

用不剪指甲的手洗碗,晾洗得皺巴巴的衣物。廁所也在用完之後花好幾倍的時間拿殺菌清潔劑擦洗馬桶、牆壁跟門把。

我說我來清理就好,他充耳不聞。想幫他的忙,但隻要碰到直樹的餐具或衣物,他就會怒吼:“不要摸!”

他做的不是壞事,任由他去也無不可,但追根究底原因出在那件意外事故上,我覺得非得替他做點什麼才行。

洗澡一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不出門的話不會弄髒也不出汗,他也沒有難受的樣子。

我最喜歡下午茶的時間。自從上次的最中餅之後,要是有好的點心,直樹看當天心情有時候會跟我一起喝茶。也曾說過“想吃媽媽做的鬆餅。”雖然他不跟以前一樣陪我去買東西了,但購物時選直樹可能會喜歡的點心成了我的新樂趣。

其他時候直樹是打電腦、玩遊戲,還是在睡覺,我完全不知道。他就關在房間裏,沒有聲音靜靜地過日子。

我想直樹是在放鬆休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導師寺田良輝先生到家裏來拜訪了。

我曾經在電話裏跟他談過好幾次,見到本人感受到他渾身充滿了幹勁,讓人很有好感。直樹說不想見他,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老師就非常認真的聽我說的話。

送來的筆記包括了每一門學科。雖然在家好好休息比較好,但我還是擔心他的功課,老師這麼周到,真的讓人非常感謝。

但是老師帶了北原美月一起來,我有點介意。或許老師是想帶著同班同學一起來,直樹會比較不緊張,但這樣的話也找個住得比較遠的同學啊。

直樹的病情我知會了校方,老師跟自己班上的學生是怎麼說的就不知道了。要是美月回家以後隨便說直樹是“家裏蹲”什麼的,在鄰居間傳開就糟糕了。明天打電話給老師道謝,順便拜托說要是可以的話讓朋友們寫信鼓勵直樹吧。

剛才把老師帶來的影印筆記送到直樹房間,才打開門直樹就怒吼:“沒神經的臭老太婆,不要隨便胡說八道!”把字典朝我丟過來。我以為心髒要停止了。滿口粗話、野蠻的舉止,我第一次見到直樹這樣。他到底有什麼不高興的啊?應該還是想起學校的事情心情惡劣吧。晚餐我特意做了直樹喜歡的漢堡,他也不肯下來吃。

然而我覺得寺田老師或許可以幫助直樹。這麼想讓我也振作了一些。

六月十×日

直樹的潔癖雖然沒有改變,但可能是洗碗洗累了吧,跟我說他的飯菜用免洗碗盤裝。喝茶用紙杯,筷子是免洗筷,這樣既不經濟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直樹比較安心,我明天就去買。

他已經有三個多星期沒洗過澡了,衣服跟內衣也連穿了不知道多少天。頭發髒膩,身上發出酸臭。實在太不衛生了,我冒著被他大吼的風險,強行用濕毛巾替他擦臉,他猛地一推,我的臉撞到樓梯扶手上。

他也不肯再跟我一起吃點心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要清潔廁所。

分明有段時間已經平靜下來了,為什麼又變成這樣呢?……一定是家庭訪問的緣故。寺田老師每個星期五都帶著美月一起來,我覺得隨著他每次來,直樹關在房間裏的時間就更長了。雖然說在家好好休養,但其實是想要他去上學吧?我開始抱著懷疑態度。

一開始我覺得寺田老師很熱心,對他也有所期待,但來得多了我發現其實根本沒用。他隻是把影印筆記送來,對於學校的方針跟對策隻字不提。他到底跟校長和學年主任討論了些什麼呢?

我想過要打電話去學校,但要是被直樹聽見,可能就此關在房間裏不出來了,所以還是暫時跟學校保持距離吧。

七月×日

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直樹了。他完全不出房門一步。

把用免洗碗盤裝的食物送到他房間,他隻說擺在門口就好,不讓我看見他。澡也有一個月沒洗了。也沒見他換過內外衣物。

廁所是不得不去上的,他好像都盡量等我出門或者做事情的時候去上。我回來進入洗手間,雖然非常幹淨,但卻殘留著異臭。跟排泄物的氣味不同,仿佛是腐爛食物般的臭味。

直樹用名為汙穢的鎧甲把自己武裝起來,閉關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相信任由他去他會好起來的。但是直樹的心卻越來越封閉了。我是不是非得更加勇敢地麵對直樹心底的恐怖跟不安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