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我寫動物小說,經常收到讀者來信,除了熱情洋溢的鼓勵外,便是好奇地詢問我所寫的動物故事是不是親身經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十六歲時,剛好遇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城裏的青少年通通被趕到農村安家落戶,我也在母親和姐妹的哭泣聲中告別上海,來到雲南西雙版納一個名叫曼廣弄的傣族寨子。
那兒遠離市鎮,地廣人稀,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熱帶雨林,享有植物王國和動物王國的美譽。下田耕作,白鷺和孔雀就在身邊盤桓;上山砍柴,經常能遇見馬鹿和岩羊。那兒不僅野生動物數量眾多,還能感受到人類與動物濃濃的血緣親情。巫師跳神,使用的就是用虎豹豺狼狗牛馬豬羊騾鹿麂十二種走獸的二十四顆髕骨製成的大念珠;寨門雕刻著白象和黑熊,家家竹樓的牆壁上都掛著野牛骷髏;婚禮上的賀詞是:新郎像牛一樣憨厚,像猴一樣機敏,像山豹一樣勇敢,新娘像孔雀一樣美麗,像雙角犀鳥一樣賢惠,像銀背豺一樣善於操持家務撫養自己的孩子;葬禮上的隨葬物品大都是木雕的飛禽走獸,仿佛不管是在陽間還是在陰間,與動物相伴才是完整的人生。
當地還流傳著許許多多有關動物的趣聞逸事,什麼水牛抵死前來撲食牛犢的老虎啦;什麼象群在幹旱時用長鼻子汲水,幫助一位曾經救過一頭乳象的老漢澆快要枯死的包穀地啦;什麼狗熊穿起偷來的人的衣裳,把不明事理的羊群趕進深山啦,這樣的故事多得就像樹上的葉子,怎麼也采不完。
我在曼廣弄寨子生活了六年,為了生存,養過牛,趕過馬,帶著魚鷹到瀾滄江捉過魚,牽著獵狗到布朗山打過獵,幾乎天天和動物打交道,親眼目睹了許多感人肺腑的動物故事。
有一次,我爬到樹上掏鳥窩,不小心碰落了馬蜂窩,憤怒的大馬蜂追得我無處躲藏。我忠實的獵狗奮不顧身地衝上來,朝空中吠叫撲咬,使我得以趁機逃脫,而我的獵狗卻活活被馬蜂蜇死了。
還有一次,我被一群別名叫紅狼的豺狗圍困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上,整整兩天滴水未進、粒米未沾,餓得快虛脫了。我養的一隻獵鷹從寨子飛到森林裏來找到我,又飛回寨子向村長報警,領著獵人把我從絕境中救了出來。
這一段不平凡的生活經曆,為我提供了豐厚的創作素材。
我的第一篇動物小說寫於1979年,那時,我在西雙版納軍分區任新聞幹事。有一天,過去同寨插隊的一位同學來串門,告訴我一個消息,寨子裏那位為土司養了半輩子大象的老象奴死了。我在農村當知青時和那位老象奴很熟,據說他聽得懂大象的語言,能和象對話,再桀驁不馴的野象,經他的手調養,也會變成聽話的家象。我還曾聽他親口說過,他曾因不忍心讓土司來鋸象牙而放跑過一頭大象。
報告消息的那位同學走後,我夜不能寐,老想著老象奴。他養了一輩子大象,死後應當還和大象有點瓜葛,人生才算畫上圓滿的句號。我覺得被他放跑的那頭大象應當從密林深處跑回寨子,在老象奴的墳墓前哀嚎三聲,以示祭奠。想著想著,想出一篇小說來,取名《象群遷移的時候》。稿子寫好後,投寄北京《兒童文學》,半個月就有了回音,編輯來信大大稱讚了一番,鼓勵我繼續寫這類有鮮明地域色彩的動物小說。
真正給我在讀者中帶來聲譽的是《退役軍犬黃狐》。
1983年春,我到關累邊防連隊采訪。一天,上級命令連隊立即派遣一支小分隊,到中越邊境原始森林攔截一夥武裝販毒團夥。我有幸參加了這次行動。
要出發時,一隻在哨所養了十年早已退役的軍犬非要跟著我們一起去執行任務。這是一隻衰老得快要去見狗上帝的老狗,脖頸和尾巴上的毛都脫落了,臉上有一條三寸長的傷疤,一條左前腿還被彈片削掉一小截,走起路來有點瘸。大家怕它年老體衰會添麻煩,不願帶它去,就把它鎖在狗棚裏。沒想到,我們出發三個小時,剛來到伏擊地點,那隻老狗不知怎麼弄的,竟然從上了鎖的狗棚鑽出來,出現在我們麵前!沒辦法,隻好讓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