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
一個人的命運總是跟整個國家的命運緊緊聯係在一起,我的阿爸也不例外。
2008年是我們國家改革開放30周年。30年前的1978年,我才7歲,我對國家大事一無所知,隻是在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光裏玩耍。後來在中學的政治課上知道這一年黨中央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
這個會議之後,當代中國又掀開了新的一頁,陶家灣也迎來了新的春天。
阿爸常說,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好政策給了他活路。
1979年夏天,對處於祁連山腹地的大紅溝公社一帶來說,仍然是一個北風南雲犬牙交錯的季節。這個公社的陶家灣生產隊的氣候也有些反常,風雲雨霧間,忽冷忽熱。
陶家灣生產隊沒有因氣候的變幻而停止農事,包括我阿爸在內的人民公社社員依然破衣爛衫,饑腸轆轆,拖著瘦弱的身軀勞動著。
就當時的整個中國而言,八億農民在五萬個人民公社裏幹了二十多年。有資料記載,他們當時每天的現金收人超不過二角。
那年我剛上一年級,與二年級的同學在一個教室裏上課,課程隻有語文和算術。上半天在教室聽老師講課,下半天到教室外的空地上寫字。
同學們除了有給老師交的語文和算術兩個作業本以外,再沒有多餘的練習本,鉛筆更是緊缺。
一到下午的寫字時間,同學們都跑出教室,找一塊平整一點的地塊,半蹲或跪下來,用短木棍在地上寫生字,抄乘法口訣。我的左右褲管上常常有被膝蓋磨出的大洞。
就在這個我學寫“人口手、山石土田”的夏天,一場災難降臨到我阿爸頭上。
我阿爸是生產隊的放牧員,到夏季專門放牧隊裏的馬群。
那天午後,雷聲如發瘋的怪獸呼晡而來,風嗚咽著衝蕩四周,猛烈的雨水惡狠狠地尋找襲擊的對象。馬群所在的峽穀陷人空前的恐怖之中。
眨眼工夫,山洪暴發。山坡上吃草的馬群來不及轉移,它們定格在各自的地方,四蹄緊扣洪水漫過的草皮,雙眼噴射出求生的光芒。忽然,山坡最下方的一匹棗紅馬身體失重,急速地滑向懸崖,像展翅的鷹飄下萬丈深淵。其他的馬以為同類找到了逃避厄運的出口,一匹匹跟隨著往下跳。
馬的這種盲目跟隨與人類的某種特性多麼相似。如果其他馬有自己的主見,那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損失。
當時,阿爸正在森林裏尋找從早上就丟失的一匹馬駒。當他看到天氣突變,連忙從森林裏跑出來。
那一刻,阿爸絕望地看著眼前的慘景,全身戰栗。40匹,隊裏的40匹馬啊,阿爸撲向馬群落難的地方。
馬匹橫七豎八地堆積在亂石灘上,底層的全部死了,那些落到同伴屍體上的馬還活著,發出淒厲的呼救聲,回音震蕩峽穀。
阿爸爬上眾多馬屍,將受傷的馬一一拖到平地上,進行包紮。我至今弄不清楚阿爸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經過阿爸一一清點數目,13匹馬已經死了。
阿爸癱倒在洪水裏。仿佛遙遠,又依稀昨天,30年後阿爸回憶起這一情景,仍禁不住渾身發抖。阿爸說:“我是哭著離開峽穀的。”
阿爸永遠留在記憶中的就是那個雨後放晴的黃昏。殘陽如血,清冷的微風吹來山野的淒涼,尤其對阿爸來說此種景象最能使他悲從中來。
在那個年月,阿爸非常清楚,不論這13匹馬的死因如何,他是隻有死路一條。淚水如一場透汗使阿爸輕鬆了許多,他長長地吸著氣,站起身邁出艱難而沉重的一步。
阿爸選擇了“逃跑”。
阿爸失蹤的消息傳遍草原。全隊人在吃完馬肉的同時四麵出動尋找我阿爸,一連幾天都沒有找到。公社來的幹部在隊裏召集群眾開會,會上說我阿爸是“階級敵人”、“畏罪自殺”……
我們覺得阿爸再也找不見了,或許他還活著,也不敢回來了。我的母親很傷心,也很自卑。實際上我雖然當時年齡小,但內心世界裏仍然充滿了痛苦。
我阿爸後來回憶說,那天他離開峽穀後,不敢回到隊裏來。他像尋找綠洲的駱駝奔竄在去縣城的路途上,他要去縣上“投案自首”,把馬匹摔死說清楚。
出事後的第二十天下午,阿爸忽然回來了。提前收工的人們來到我們家裏看望阿爸。阿爸一邊敘述著幾天來的經曆,一邊從襯衣口袋裏取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人們屏聲斂氣地等待著,當最後一層紙打開,露出了一張折疊成正方形的公文紙。
阿爸將這一張印有藏漢兩種文字文頭的公文紙遞給大家看。紙上寫著“請大紅溝公社核查實情,實事求是地給予寬大處理。”這是縣上領導的親筆信函,鄉親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陪著我們全家一起流淚……
“實事求是”這四個字救了阿爸的命,給了他一條活路。
回憶往事,一種惶恐與感激交織的複雜情懷如窖藏老酒,在阿爸的心中愈益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