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窯紀事 四
我病例了。發燒害冷。
盡管婆婆說“親娘”是假的,但一睡著,她就
來到我的眼前。有時,她端一碗煮馬腳,那蠟黃,
皺巴的臉,朝我笑著,說:“嚐嚐!”“嚐嚐!”
有時,她那炕耙腳載著碑子身,飛快地追我,追
呀,追呀,直把我追得飛身落崖。我“啊”地一聲
驚醒。
婆婆用那些老祖先流傳下來的法子,又是“送
鬼”,又是“叫魂”,卻不見輕。
夜裏, “親娘”突然進屋了。我慌忙躲進婆婆
懷裏。
她把一條裝滿東西的布口袋,擱在炕沿上,用
河南口音給婆婆說: “大娘,我討的饃,曬幹了一
布袋,若不嫌棄,就留給孩子充饑吧!”
婆婆摸揣著布袋,雙手顫抖了, “唉,你也是
受難人,這饃一疙瘩,一疙瘩,要得不容易!”
……一串淚水,從她永不睜開的眼皮下,撲簌簌往
下滾.
“親娘”把布袋朝炕裏一推,說: “唉,娃兒
怕狗,就別再出去了。”她伸出手來,在我額頭上
一摸,又說: “孩子燒得厲害,我給治治吧!”她
不由分說,在我額頭上、眉骨上、鬢角上推呀、揉
呀。又讓我爬下,在我脊背上提呀、捏呀。臨走,
還從衣兜掏出個小布袋,裹著的繩子、布片,解了
又揭,揭了又解,最後取出一個小瓷瓶,倒了幾粒
藥,油菜籽大小,放在婆婆手心說:“雲娃受了
驚,這是治驚風的藥,叫他喝上再睡!靈得很
呢!”
果然,第二天我的病就見輕了。
原來她是個討飯能手,不僅把在外村討來的幹
饃什麼的,常常分送給村上斷頓人家,還成了我們
村外出討飯孩子的入門導師和保護人。後娘給月兒
不吃飯的時候,她就給月兒煮馬腳……漸漸,鬼窯
在人們嘴裏變得親切了。
她有拔火罐,推拿按摩的本領。誰家大人小孩
頭疼腦熱,食積腹瀉,就請她去醫治。她還把煮馬
腳的技術,傳遍了全村……漸漸,大人們也稱她活
菩薩了。
我的戒備心,卻有增無減。我常常望著婆婆那
慈祥的麵孔,猜度她到底哄我了沒有?討飯老婆為
什麼一來就摸我的頭,拉我的手?她總盯住我望呀
望,難道在判別我是不是她的兒子嗎……
一場春雨,漸瀝浙瀝下了三天。她大概不出外
討飯吧,來我家和婆婆扯閉。她叨嘮黃河的水災,
婆婆嘮叨家鄉的苦難,象一對老姊妹。婆婆要她一
起上城隍廟燒香念佛,她卻說有事,搖著頭起身走
了。
說也奇怪,我見了她懼怕,她走了又不由得牽
掛。爬在窗台上,望著粉絲兒似的雨滴,望著從榆
樹稍上泛黃的榆錢芽兒,望著從風雨中斜飛的燕
子,胡思亂想著,她不怕鬼,連神都不敬,準要不
下好吃喝了。那麼她知道吃榆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