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傳說(1 / 3)

狐狸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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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的這個村子位於大山深處,很偏僻,叫雷村。也不知從什麼朝代起,雷村的狐狸多起來,好像連住戶的被子裏都裹滿了狐騷氣,與狐狸同樣盛行的還有關於狐狸的傳說,據城裏一位編纂地方誌的文人考證,《聊齋誌異》裏的很多故事都源於此呢!村裏人隻要生病,一概認為是被狐狸迷了,被狐狸精上身了,要請村裏的神婆來驅,因此村人平時見著狐狸是遠而避之的,這且不說,過時過節還得將狐狸娘娘請上供桌禱告一番,這狐狸娘娘是狐頭人身的,繪在畫紙上,豐乳細腰,水得很。轉眼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雷村忽然來了許多外地的偷獵人,他們對狐狸特別鍾愛,到1994年,雷村的狐狸就難得一見了。

1994年的何菊還是一名14歲的少女,在鄉裏的中學上初二,鄉裏的中學離雷村很遠,有12裏路,要翻過5個山包包,少女何菊怕遲到,早晨4點就得起來,中午在學校吃一頓,向老師要點白開水啃自家裏帶來的饃,啃完了饃的何菊在自來水龍頭上衝一把,然後通常會拿出小鏡子照一照,鏡子裏的何菊豐滿窈窕,出落得桃花一般。學校裏像她這種原因中午留校的很多,譬如她的同桌林玲,離下午上課還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裏何菊喜歡主動講故事給林玲聽,都是那些從小聽來的狐狸精故事,林玲很好奇,膽子卻小,一會兒要何菊講,一會兒又把耳朵捂起來臉嚇得煞白。

年頭上村裏來了個小夥子,村長說是他的表侄,姓馮,學過醫,又領著他挨家挨戶地串門,說從今後誰生病要看醫生,這是尊重科學。馮醫生何菊見過,長得不高,1.70米差不多,卻精神得很,尤其是眼睛,嘰哩骨碌的像隻老鼠,他在她家吹噓科學的種種先進,何菊聽得有些著迷,何菊的父親打個岔,說,看病要講科學,那科學要不要錢?他愣了愣,說,看病當然得要錢。何菊的父親似乎不屑一顧,說那還不是白說。馮醫生怏怏地走了,走的時候對何菊笑了笑,說再見!

偶爾的時候何菊仍能回憶起那天的陽光,那天的陽光是馮醫生帶來的,甜得像去年過春節時吃的大白兔奶糖。當然現在已經是1994年的9月了,何菊走在鋪滿陽光的山道道上,不時地伸出舌頭舔陽光,陽光真的很甜,像大白兔。

何菊的家在半山腰,是三間石屋,到家時天已擦黑,父親的臉陰暗著,說,娃,去東屋裏看看你媽。何菊說,我媽怎麼了?何菊這時看到母親臉色憔悴,渾沒了一絲血色。何菊說,爸,媽病了要看的。床上的母親說,不要緊,也許過了今天晚上明天就會好,媽這麼大,什麼病沒挨過。母親的話有氣無力,臘黃的臉抽搐著,好像一不小心就將眼珠都要抽搐得掉下來。何菊幾乎要淌眼淚了,說,媽,我知道你是寶貝錢,錢還不是人賺的,大不過我不上學罷了。母親說,娃,怎麼能不上學呢!何菊的父親這時點著了一根劣質煙卷,說,我看就這樣吧,過了今晚再說,假若過了今晚還不好我一定請村東的王神婆。何菊說,還是請馮建國醫生吧,我聽說他最近醫了好幾個老大難的病人呢!父親沒有說話,把手中的半截煙卷扔掉,重又卷起一根煙點著,這回像是下了狠心,說,好,就請馮醫生。

馮醫生是第二天到的,看上去他沒有先前白淨了,但舉手投足間與山村裏人就是不一樣,那是一種城市的氣息。這天是禮拜,何菊不時地去摸一下馮醫生的醫用箱,還主動地問,有什麼要幫忙的嗎?馮醫生說不用。馮醫生將手在母親的腹部按了幾下,說可能是肝有問題,我先給她吊兩天水,如果還不行要上城裏的醫院的。何菊父親問,吊一天水得多少錢?馮醫生說,60多塊吧。何菊父親差點把舌頭吐地上去,說這麼多呀!何菊說,爸,你就試試馮醫生的藥吧!何菊父親看了看病人,這時她疼的都說不出話來了。何菊父親說,好吧。

馮醫生開始給病人吊水,何菊父親守護在床邊,一邊還說,這麼點水咋的值這麼多錢呢!馮醫生一臉的嚴肅,誰也不搭理了。

吊了兩天水,何菊母親的病情有些好轉,馮醫生就說,病還在哩,要想根治一定得上城裏醫院的。何菊母親說不用,我感覺好多了。馮醫生環顧一眼這個家,除了睡覺的床和吃飯的家什別無長物,也就不說什麼,走了。

又過了幾天,何菊母親的病再次發作起來,何菊又要去請馮醫生,被父親止住,說什麼科學,我看也就這樣,我去請王神婆,隻要30塊錢,她就包治到底。何菊的父親真把王神婆請來了,這是一個50多歲的女人,很胖,穿了紅洋布的大褂,遠看就像一隻西紅柿,她問了問何菊母親的情況,責怪說,你們怎麼能請醫生呢!醫生都是外道,不治本的。何菊父親連說是。王神婆請上香,閉上眼,口裏念念有詞,忽然間大叫一聲:狐狸!何菊驚異地看著王神婆,王神婆就對何菊說,你快去把你母親脖子裏的東西拿下來。何菊去解開母親脖子裏的紅繩,拿出,見下麵是一塊狐狸玉石墜子,不由得對王神婆信了幾分。王神婆對何菊父親說,看,就是這作的孽。何菊父親說,這是她祖上傳下的,要真是這玉作怪,怎麼以前又是好好的呢?王神婆說,以前是沒有狐狸附在玉上,現在有了。狐狸附的時間太長,現在拿下這玉也趕不走了。何菊父親心急,說神婆你就行行好想想辦法吧!王神婆想了想,說,辦法也不是沒有,隻是你老婆得受點委屈。何菊母親說,隻要能驅走妖怪,什麼委屈我都可以受的。王神婆又要了20塊錢,就從大褂裏拿出一根寸粗藤條來。

王神婆對何菊父親說,你幫她把衣服全脫了。何菊父親說,一定要脫嗎?王神婆說,狐狸附在她身上,你不脫掉她的衣服我怎麼能打到狐狸。何菊父親就猶豫著脫了,雖然何菊母親病了些日子,但仍可從她裸著的身子推想年輕時的美麗,或者就是何菊今天的模樣。王神婆嘴裏念念有詞,舉藤條就向何菊母親身上抽去,何菊要阻止,卻被父親攔住了。藤條有時落在母親身上,有時落在床上,發出“劈啪”的聲響,何菊母親身上泛起道道紅印,在床上滾來滾去。王神婆嘴裏喊道:我打死你打死你個害人的狐狸精!何菊母親也跟著喊:打死你打死你!何菊母親麵露微笑,好像打的真不是她,她向屋裏的人微笑,有意證明她是快樂的。

到了下午2點鍾的光景,隨著王神婆的一聲大喊:去!法事結束了,何菊母親癱軟在床上,何菊父親趕緊替她蓋上被褥。王神婆抹了把汗,說這是隻修行千年的狐狸,法力廣大,差點連天兵天將都拿它沒戲。王神婆又對何菊說,現在狐狸受了傷,跑不快的,你要去追它,你向南跑,看到一條大白狐狸就是了,然後你拿它踩過的草帶回來給你媽做藥引子,你媽的病才能完全好。何菊父親說,我去吧!王神婆說,你不行,一定要童男童女狐狸才上不了身。王神婆說著從隨帶的物件裏拿出件火紅的披風,何菊穿上,又替何菊敷粉打眉,讓何菊將狐狸玉墜捏在手心,這才出發。

向南是一條山間小路,路很長,據說走到盡頭能看到往城市的大公路。何菊手捏著狐狸玉墜一路跑,天有些擦黑了,還沒見著狐狸的蹤影,心下不由焦急起來,這一處山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風吹著灌木林“嘰嘰喳喳”地響,雖說山村孩子膽大,也弄的有些發毛了,但是想想病臥在床的母親,她又壯了膽子前行,天更黑,風聲愈加尖嘯起來,何菊想,我邊走邊數,數到10000再見不到狐狸就回頭。於是她數起來:1,2,3,4……

9990,9991,9992……這時她發現前麵林子裏有一團白色的光亮,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呀!她站著不動,隻等那白亮的東西走開好去拔那兒的草,但那白亮的東西一動不動,女孩子也不敢靠近了,就這麼跟它對峙著。實在等得不耐煩,何菊從地上拾起塊小石頭,攢足勁扔了過去。那白色光亮的東西陡然豎起,轉過身,向何菊走來,竟是一個穿著白色運動衫褲的俊美男青年,何菊想這一定是狐狸精的化身了,將身子縮進灌木叢,隻盼它沒有發現,但狐狸精準確無誤地向她藏身的地方走來,在離自己還有1米左右的距離時,何菊叫聲“哎呀”,把手裏的狐狸玉墜都丟下了,轉身掉頭就跑。狐狸精跟在後麵追,用普通話說你跑什麼跑什麼!何菊知道這是狐狸精一慣蠱惑人的手段,腳下哪裏敢停,沒命地跑,但今天跑的路太多了,腳下軟軟的使不上勁,跑了一段回頭,那狐狸精就在不遠的地方,停住看她。

這時月亮上來了,銀白鋥亮,月光下的男青年仿佛在閃光,傳說中的狐狸個個多情,它們大多並無惡意,隻是在交往中會不自覺地去吸人體的精髓。再想到王神婆說的,童男童女狐狸上不了身,心裏鎮定些,看了一眼狐狸精,想反正跑不過它,索性該怎麼走路還怎麼走。何菊走一段路就回頭看一下,狐狸精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再向前走了一段路,何菊發現左側的樺樹上有一個印記,是用銳器在樹上刻出來的,印記的方向標明樹林左麵有一個陷阱,這是前些年的偷獵者留下的,也不知道陷阱還在不在。何菊就彎路進了樹林,謝天謝地,陷阱還在,這簡直是個奇跡,她小心地繞過陷阱,這時狐狸精就到陷阱前麵了。何菊滿懷信心地繼續向前走,但她並沒有聽到期待的“撲通”一聲,狐狸精站在原地不動彈了。何菊隻得折回身子,把兩手搭在胸前,這樣似乎更鎮定些。

你不是一直在追我嗎?何菊說。

是啊。

那你來吧。何菊朝狐狸精笑了一下。

我為什麼要來?

何菊覺得自己的陰謀被狐狸精洞穿了,但她還是故作鎮靜地笑了一下,就掉轉頭,向家的方向走去,這回狐狸精沒有再跟來。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11點多,她發現母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父親問她拿到草沒有,何菊說沒有。父親沒有埋怨何菊,隻是握住母親的手,眼角滾出淚來。

第二天早晨,何菊的母親就死了,王神婆說是因為何菊沒有拿到藥引子,再加上狐狸夜裏來作了怪。何菊母親安葬在後山,葬禮時王神婆也參加了,就在何菊焚燒一些舊衣物時,後山坡上突然躥出一隻純白的大狐狸來,王神婆指著說,就是它,就是它纏住你母親的。美麗的白狐狸縱了個高,閃入灌木叢中不見。

2

這時,秋陽懸浮在卡肯山的凹口,經典而盛大。何菊坐在石頭上,啃著一塊昨天吃剩的玉米麵餅,啃了幾口,又有點舍不得。她把麵餅放進袋裏,看漸漸落下的夕陽,卡肯山的凹口一點一點地將它收進,最後,滿天絢麗的雲彩也不見了。她覺得,卡肯山的凹口就是鍘刀,它收進了一個悲劇,天邊濺起一片血雨,然後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這個不著邊際但倏忽到來的想象使她掉淚。母親也許並不遙遠,她就在天的另一端,太陽落下的地方。父親來到何菊的身後,腳步輕得像是何菊母親的魂靈,他拍了拍女兒的肩,說,你明天就去王神婆那兒吧,我已經跟她說好了。

可是我想上學。何菊說。

何菊父親抹了一把臉,什麼也沒有說,就踅回屋裏。昨天村裏對土地重新進行了劃分,因為妻子的離去,家裏又少了一大片土地。山裏人分土地的方式有些不同,因為玉米和小麥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所以土地的計量單位是棵,這麼一算,何菊父親少了897棵玉米的可種土地,何菊的學費開支實在有些吃緊。他當然希望何菊能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學,將來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那是多麼光宗耀祖的事。但在經濟窘迫的情況下,跟王神婆學法也未嚐不是光明大道。要知道,王神婆是村裏最有名望的神婆,不但能驅狐狸,還能驅鬼,連二十裏外的張村人都慕名而來呢!王神婆還說過,何菊這孩子有因果根,隻要跟著她,將來是要升天堂的。王神婆要收何菊,這在許多人是想都想不來的美事,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