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上海一樣燈火輝煌(1 / 3)

像上海一樣燈火輝煌

許多年後彭麗麗仍時時記起,五牛村即將通電前的情景。天色暗下來,父親拿起火卷子,點著了,插在窗口的石筒裏。春天暖暖的風吹過窗子,吹得火卷子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坐在堂屋裏的一家子,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爺爺用黃草紙卷起一小撮劣質煙絲,說起解放後不久,他到上海時的經曆。

這個故事已被重複了很多遍,彭麗麗早就熟諳其中的所有細節,包括在皖南事變中,爺爺如何救助新四軍排長小山子。小山子後來當了上海市革委會主任,如何親自到五牛村,把爺爺請到上海去作客。說起到了小山子的家,爺爺又抽了一口劣質煙絲,這種煙絲很辣勁頭很大,爺爺不禁嗆得咳起來,他說,小山子住在徐家彙,是原來一個大資本家的別墅,那地方那個大,簡直比整個五牛村還要大。房子有好幾層,走廊彎彎曲曲的,叫人迷糊。大廳裏掛著一盞蓮花燈,那個燈,有多少個蓮花瓣,我數了好幾趟都沒有數清楚。每個蓮花瓣都亮得刺眼,亮得那個……爺爺攤開手,表示根本沒有辦法形容。彭麗麗指著頭頂的白熾燈,說,比這個還亮嗎?爺爺說,當然,中國的電,上海那兒是源頭,流到我們這兒,電就沒有多少了,不然也不會連日光燈也點不亮。

五牛村到過上海的,還有村長夫婦。村長的女人是山下清水鎮上的,她的一個表妹在上海打工,趁這個機會,1994年年底,他們到上海轉了一圈,回來時多了好幾隻花花綠綠的袋子,村民們便盯著那些袋子看,想象裏麵到底是什麼好物事。但村長隻打開了一隻袋子,裏麵是一塊布料和一包食品,村長讓村裏的女人們看布料,那布料很薄,卻很重,又滑,滑得像水,完全出乎女人們的想象;至於那食品,叫薯片,村長打開包裝,分給村裏的孩子們,每人一片。於是那天傍晚,孩子們似乎都不肯吃晚飯,他們坐在家前屋後的石頭上,拚命地用舌頭舔牙齒,啊呀呀,薯片的味道真美呀,一直留在牙齒縫裏才好。

自從村長夫婦去了上海後,大家再不喜歡聽爺爺的講述了,因為村長的上海看得見摸得著,還能在嘴裏過過味,而爺爺的上海,隻是那盞燈,它再大再美再亮,到底是空中樓閣。於是爺爺把故事一遍遍地留在家中,聽得大家耳朵都生繭子了。當然,今天沒有誰會反對爺爺講那盞蓮花燈,因為1995年春天的那個夜晚,是幸福得足以載入五牛村史冊的。火卷子就要燃盡了,母親建議點上洋油燈。洋油金貴著呢,逢年過節才用的。母親的意思,點上洋油,待會兒才知道白熾燈有多亮,再說,來電的時間就要到了,也不費多少油。父親拿出洋油燈,把裏麵的油芯拉出來一些,點上,再罩上玻璃罩,火苗蹦蹦跳跳躥起來。

啊——整個五牛村的村民都沸騰起來,來電啦!孩子們大聲喊叫。彭麗麗一家在白熾燈突然閃亮的時刻都死勁揉了揉眼皮,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父親把洋油燈吹熄了,又拉了好幾下開關,然後一家守在白熾燈下,遲遲不願睡去。既然有了電,就應該好好地暢想一下未來,彭麗麗鼓動父母去買電視機,那機裏的人,又唱又跳多有意思。父親摸了摸她的頭,說,一定的一定的,我們要買,就買一帶彩的,黑白的有什麼意思!彭麗麗疑惑地看著父親,真的會買帶彩的嗎?父親說,難道我還會騙你,傻孩子!

彭仁舉平時話不多,用邵秀的話說,他的話,像洋油一樣金貴呢!這樣的人通常都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說話算話。五牛村落在半山腰,往外的路,不是以公裏,而是以山頭計算的,就算去最近的清水鎮,那也得翻過4座山頭。既然閉塞,貧窮就像一場不可避免的瘟疫,纏上了五牛村。村民的房子是石頭砌成的,玉米是種在石頭縫裏的,連生下孩子,村民也迷信地認為,是山神爺爺夜裏送到女人肚子裏的。彭仁舉要想攢上買彩電的錢,其難度可想而知。他是一個好父親,說過的話,一定要實現。彭仁舉瞞著邵秀,偷偷地積攢著買彩電的錢,但再怎麼努力,也還是差得遠的。1997年,事情終於來了轉機,有人在清水鎮的農貿市場上收購野山菇,五牛村的山前山後,到處是采蘑菇的女村民。所以隻有女村民,一來因為女子活細;二來男村民們恥於這樣的勞作。越窮的地方,大男子主義越嚴重,五牛村的哪個男人要是去采蘑菇,準叫全村笑掉大牙。邵秀和彭麗麗母女倆,都眼尖手快,一個頂倆,所以她們家的錢,就像積木一樣摞起來。

彭仁舉估算著,照這樣下去,再有幾個月,全家就能看到彩電了。想想吧,彩電什麼東西?到目前為止,彩電還隻有村長家才有哩!想到即將成為全村第二,他心裏的快樂,就像潮水一樣不停地往上湧。

但是這種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邵秀就像得了瘟病,每天采回來的蘑菇都那麼少,隻簍底鋪了淺淺的一層。彭仁舉問她怎麼回事,邵秀說,現在山上的蘑菇少了,有什麼辦法!這完全是胡扯,不錯,山上的蘑菇的確少了,還不至於少到如此地步吧!看看彭麗麗采回的吧,女兒簍子裏的蘑菇,可真是又大又多呢!

就這樣,時間晃到了1998年4月,這回錢終於攢得差不多了,他愉快得一陣心血來潮,背著手,往後山去,老婆常常在那裏采蘑菇的。他走遍整個後山,也沒有尋到邵秀的影子,這婆娘,到哪裏去了呢?他找她,是要告訴她,關於買彩電的好消息的。他設想她會跳起來摟住他,設想在今天夜晚,他們在床上不知疲倦地插秧和耕田。他是非找到她不可的,不然,渾身骨頭癢得難受。彭仁舉從後山找到牛頭山,又從牛頭山找到方山,再從方山找到猴子崖,還是沒有,他簡直失望極了,耷拉著腦袋往回走,經過一處一人來高的灌木叢時,裏麵傳來細碎的聲音,會不會是野兔呢?他想。

彭仁舉蹲下身來,慢慢地接近那裏,目光穿過縱橫交錯的灌木枝條,他發現,那裏其實是兩個人,一個是村長,一個是他老婆邵秀。邵秀在扣外套上的最後一個鈕扣,而村長那像老鷹一樣齷齪的手掌,還搭在邵秀的肩膀上。他輕聲地跟邵秀耳語了一句,左手又捋了捋她的乳房,兩人這才分手,走相反的方向。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刺激男人的了,彭仁舉呆立在那裏,大腦就像原子彈爆炸,所有的意識都沒有了,最後他一動不動地躺倒在灌木叢裏,就像一個剛剛被槍斃掉的罪犯。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邵秀問他怎麼才回來,幹什麼去啦?彭仁舉坐在桌子邊,不作聲。邵秀說,瘟啦,跟你說話呢!彭仁舉突然把桌子一拍,喊道:跟我說話,你也配!邵秀說,抽什麼風發什麼神經,誰受得了你這個呀!鍋裏還有玉米粥,你愛吃不吃。說完,就進裏屋去了。彭麗麗從來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火,她小步走到灶前,往裏添了把火,將粥熱了,盛到父親麵前。彭麗麗今年18歲,長得比她媽媽年輕時還漂亮,一笑倆酒窩,迷死人。看著女兒乖乖巧巧的樣子,彭仁舉將心裏的那把火壓了下去,他問女兒吃過了沒有。彭麗麗說,吃過了。彭仁舉喝了口粥,說,麗麗,明天爸爸給你買彩電去。高興嗎?彭麗麗問,多少寸的。彭仁舉說,21的。彭麗麗說,我天天夜裏都巴著看到彩電呢!爸爸真好!

彭仁舉進了裏屋,看邵秀,衣服也沒脫,將身子團在裏床睡著了。他推了推她,邵秀沒動彈,彭仁舉便將錢整過了,用繩子紮好,放進布兜裏,又卷過煙絲點著,坐在窗口數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四顆……數著數著,天就透著亮了,彭仁舉打開門,翻過了牛頭山。

電視機早就看好的,那台21寸金星牌彩電一直穩穩當當地擺在清水鎮供銷社最惹眼的貨櫃上,標價才1000多塊,不算貴。彭仁舉緊攥著布兜,手心裏潮潮的,趕到供銷社時,他發現那台彩電居然沒有了,它原來呆的地方,擺著幾台黑白電視機,醜得像屎克郎。他問那位胖胖的售貨員,那台21寸的金星彩電呢?胖女人說,脫貨了。彭仁舉顯出很惋惜的樣子,拍了拍布兜,說,今天錢都準備好了,哎!胖女人安慰他,有錢還怕買不到東西呀!你別心急,過幾天再來,我們經理準備去上海進貨哩!彭仁舉說,那我過幾天再來。他轉過身去,覺得胖女人的笑很迷人。是的,對女人來說,還是胖一點的笑起來好看。他想。

起早來了趟清水鎮,什麼事也沒幹成,這兩天怎麼了,淨觸黴頭啊!他的腦子又有點混混沌沌起來,像喝醉酒,腳步是飄的。一個年輕人從後麵靠近了他,年輕人手上的青筋暴出,他迅速地奪下彭仁舉手中的布兜,飛一樣地湮沒在農貿市場密集的人群中。等到彭仁舉回過神來,晚了,什麼都沒有了,他還不死心,希望能在農貿市場看到那個搶他錢兜的年輕人,轉來又轉去,效果等於零。他在回家的山口停下腳步,怎麼回去?怎麼去麵對女兒?錢沒有了,婆娘肯定一陣臭罵。他索性坐在樹下,閉上眼睛,想是不是應該跳到清水河裏,一了百了。死是容易的,可是他還年輕,還有許多事沒有做,他死不瞑目。他仍然閉著眼睛,眼前突然同時冒出村長黑黝黝的屁股和邵秀白花花的屁股……

第九個傍晚。

彭大貴端了張小板凳,坐在五牛村的村口。兒子九天前去買彩電,誰想到這麼大個人,會在清水鎮失蹤呢!他老了,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些個背,但每天吃過午飯,他都會坐到村口來,巴望著兒子突然出現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彭大貴揉了揉眼皮子,將煙點著,空氣中晃起一點縹緲的火。天色更暗了,彭大貴隻得抓起小凳,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拐地從村口往家走。

彭大貴進了自家屋子,媳婦邵秀正在燒夜飯,那些砍來的樹枝在灶膛裏“啪啪”響。彭大貴倒了杯用食用酒精兌的酒,沒有菜,倒先喝起來。喝了幾口,問邵秀,彭仁舉去清水鎮的那個夜晚,到底有沒有說什麼。邵秀不耐煩地說,我講過多少次了,什麼也沒說。彭大貴又問麗麗回來了沒有,邵秀說,沒有。又說,這孩子,越來越不上規矩,這麼晚,也不知道回來。算了,不等她了。邵秀從壇子裏抓出一些醃製的蘿卜幹,將玉米粥盛上,門一響,女兒回來了,背上的簍子裏,野山菇堆得尖尖的。邵秀沉著臉,問女兒,怎麼直到現在才回來。彭麗麗說,我沒注意天黑,多采了會兒野山菇。邵秀很生氣,你給我老實說,是不是到什麼地方玩了?

沒有!

那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

彭麗麗哭起來,說,我是想多采一會兒蘑菇,我想多采一會兒,說不定爸爸就回來了,我一到家就可以看到爸爸了,嗚——

邵秀說,哭什麼哭什麼,不許哭!自己的眼淚倒下來了。

時間又過了一個月,彭仁舉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彭麗麗總是一次次地想起父親,想起他厚實的滿是老繭的手掌,想起他細小而有神的眼睛……父親不怎麼說話,但在女兒看來,沉默是一種力量。不是嗎?男人有力量,所以男人少說話;女人氣力小,所以女人愛嘮叨。時間一天天過去,父親回來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她總是相信,父親有一天會來到她的身邊,會拿著甜甜的玉米餅,跟她說,麗麗,吃餅。

父親還沒有回來,而彭麗麗的年齡,又增長一歲了。春節過後,村西的王媒婆來到她家,跟邵秀提起村長的兒子,叫周誌遠,那後生,你也是見過的,人生得標致,農校畢業後在家搞果林,有文化,配你們家麗麗,真是天生一對呢!晚上彭麗麗采蘑菇回來,邵秀便提到,要給她找個婆家的事,女兒表示,在父親沒有回來之前,她是萬萬不想談戀愛的,更甭說嫁人了。邵秀一聽就來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那死鬼父親不回來難道你一輩子不嫁?告訴你,你爸爸在外麵有別的女人了,他早把我們這一大家口子給忘了。彭麗麗喊起來,爸不是那樣的人!彭麗麗雖然爆發了一回,但她的脾性,就跟她父親一樣,到最後,隻能屈服在邵秀的嘴皮底下。說到相親的對象是周誌遠,彭麗麗便再不吱聲了。

相親的時間約在下個星期三,邵秀早早地把房間收拾幹淨了,又到村頭買了一斤饊子,放在盤子裏,隻等他來。周誌遠是跟王媒婆一起來的,穿了件米黃的夾克衫,人顯得很精神。他把帶來的蘋果送到邵秀手中,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阿姨好,讓人十二分的喜歡。彭麗麗坐在那裏,看他,覺得周誌遠和村裏的其他男孩子好不一樣的。這時王媒婆和邵秀都借故走到外間,讓年輕人好說話。周誌遠便問她初中在哪裏上的,彭麗麗說,就在五牛初中。周誌遠說,呀,那我們還是校友呢!

兩人聊了一會兒學校生活,周誌遠就走了,而彭麗麗意猶未足,覺得還有許多話跟他說。當然,下一次說話時,彭麗麗就到了周誌遠家裏,這是相親裏的回親,這樣一回,山村的習俗,就算雙方家長認可了這層戀愛關係。

世界上最難說出個所以然的莫過於男女之間的愛情,就是那一刻,她產生感覺了,一點先兆都沒有。彭麗麗坐在周誌遠家的椅子上,低著頭,翻一本皇曆。周誌遠說,別小看了這本皇曆,這可是上海貨,從上海城隍廟買回來的。彭麗麗驚訝地說,真的嗎?周誌遠說,當然是真的,還能騙你不成!你看看,裏麵還夾著一張上海市的發票呢!彭麗麗果然找到那張發票,“上海市新華書店”的紅色印鑒讓她心裏火火的、甜甜的。彭麗麗覺得,自己所以喜歡上周誌遠,其實是因為“上海”,在五牛村,隻有他們兩戶人家與“上海”有關,那麼,他們之間的愛情就是上海人與上海人之間的愛情了,多麼的自然而妥帖。瞧瞧,都想到哪裏去了!彭麗麗兩頰飛紅,深深地埋下了頭。

兩人第三次見麵,是在周誌遠家的果林裏,太陽很好,刺得人渾身起癢,剌得樹枝枝上冒出了新芽。周誌遠試著去拉手,彭麗麗手稍微縮了縮便沒有再嚴厲的拒絕,這讓周誌遠快樂起來,他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匹布,在彭麗麗的手臂上抖開,那又薄又沉的布料在陽光下像水一樣波瀾起伏,它真爽滑真漂亮啊,她幾乎要尖叫起來了。周誌遠把布料重新疊好,說,送給你的,在五牛,隻有你配用這樣的布料。彭麗麗低著頭推托,說,這怎麼好,這怎麼好!她還是把布料收了,周誌遠輕輕擁住她,用他的嘴唇吻住了她。

從果林回來後,彭麗麗想,我怎麼能這樣呢?這才第三次見麵呀,我就讓他吻到了,他會怎麼想?會認為我是一個不夠矜持的女孩嗎?怪隻怪那匹布,它讓自己放鬆了警惕,想到那匹該死的布,不禁又從枕頭底下摸出來看看,越看越喜歡,上麵的印花真鮮哪,而且立體感強,一看就知道是上海貨。唉,反正布料也收了,他吻也吻了,以後就是他的人了。想到今天在果林裏的那個淺吻,彭麗麗怎麼也睡不著了。

戀愛之前是男孩主動,確立戀愛關係後就輪著女孩主動了。一大早,彭麗麗就去找周誌遠,約他去清水鎮去。周誌遠說,幹什麼幹什麼,我還得替果樹治蟲呢!彭麗麗搖晃著周誌遠的膀子,撒開了嬌,哎,你陪我去嘛!你陪我去好不好?真是拿她沒辦法,周誌遠隻得收拾了治蟲工具,跟彭麗麗下了山。彭麗麗一邊假裝生氣的樣子,心裏卻樂得不得了,到了清水鎮上,再也忍不住,又蹦又跳起來。她今天看來神經有些問題,女孩子就是這樣,喜歡拿神經出問題來考驗愛情,她們愛看男孩為之尷尬的神情。她先是讓周誌遠為她買了一小袋福建產的“親親”牌蝦條,接著又對一家開業不久的照相館發生了興趣。

這家照相館的名字叫“上海影樓”,開在清水鎮最繁華的街段,彭麗麗拉著他進去,發現裏麵精心裝璜過了,牆上貼著半人高的護牆板,中間用三合板隔開,前麵管化妝和收銀,三合板後麵才是照相的地方。彭麗麗被衣架上的那件白色婚紗吸引住了,隻有親眼看到,才知道電視上的婚紗原來是這般漂亮得刺人的,怪不得那些女主角結婚都披著婚紗呢!哦,那上麵的珠子是用珍珠串上去的嗎?店老板是個年輕男孩,他笑了笑,說,是的呀!啊——彭麗麗叫起來,那得多少錢哪!

接著店老板遞過來兩張名片,並開始介紹起照相業務來,知道為什麼叫“上海影樓”嗎?因為我的照相技術是在上海學的,照出來的效果,管叫你們滿意。我這裏有藝術攝影、婚紗攝影套餐,開業八折優惠。什麼叫套餐?不懂了吧,套餐就是一個係列,給你拍一個係列,小姐你這麼漂亮,要是拍個藝術寫真套餐,肯定不錯的。

到底架不住老板的“色情”誘惑,彭麗麗決定和周誌遠合影一張,問價錢,要4塊錢。彭麗麗又叫起來,喂,老板,不要嚇人哎,看見你斜對麵的星星照相館了嗎?那裏照一張彩照才2塊錢。老板說,他那裏能叫照相嗎?不錯,相是照了,照好照醜他管不著。這兒不同,我的技術來自上海哎!一分價錢一分貨,照了管你不後悔。什麼事情,隻要粘上上海,就不同了。彭麗麗想這也合理,上海的技術嘛!她拉著周誌遠往後麵走,老板打開了攝影專用照明燈,才發現這裏是另一番天地,牆上掛著六卷布景,其中有一卷全是上海的景致,彭麗麗選了虹橋機場,跟周誌遠做出剛剛下飛機,風塵仆仆的樣子。

過了幾天,彭麗麗獨自一人去清水鎮取照片,到上海影樓時,店老板正在後麵拍照片,讓她在椅子上坐會兒,椅子上有雜誌,隨便看。等到他拍完照片出來,彭麗麗便問他,老板,照片出來沒有?一邊從口袋裏拿出收據。男孩說,不要叫我老板,叫我唐生,我叫唐生。彭麗麗忍不住笑起來,哈哈哈,唐僧!男孩顯然經常被這樣取笑,不覺得訝怪,說,你不要笑,你臉瘦,一笑得厲害就像是孫悟空了。彭麗麗“嘎”地把笑給止住,唐生從紙盒裏拿出照片,果然不錯的,尤其是自己,如此美麗,就像天仙下凡。彭麗麗說了聲謝謝,出門要走,被唐生攔住了。他的意思,再給她拍幾張照片,免費的。彭麗麗很奇怪地看著他。唐生笑笑,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拿你的照片出樣,喏,放大了貼在這兒的櫥窗裏。

於是彭麗麗坐在椅子上,任唐生將自己的馬尾巴鬆開,他的手在打濕的發間緩緩穿行,讓彭麗麗感到有點癢,還有一點快樂。頭發盤好,再把婚紗後麵的領子立起,站在鏡子麵前,她就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問他盤發的手藝哪裏學來的,唐生說是上海。彭麗麗又問他有女朋友沒有,唐生說沒有。彭麗麗說,哎,你應該找個女朋友,像盤發、化妝這些應該女孩子幹的。唐生笑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