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船
林小雨編著蒲葦子,葦子芯白白的、嫩嫩的、軟綿綿的,像天上飄過的雲朵。她編了很長時間,牆角已堆了好幾個蒲團。父親坐在旁邊,抽旱煙,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音。林小雨挺了挺腰,跟父親說,她一定要去看戲的,要看的。父親又抽了一口旱煙,天陰了下來,黑了下來,像有什麼東西要降臨在這個村莊。父親說,戲有什麼看頭,不如在家看電視。父親又矮又瘦,手背骨節凸出,像練過幾十年的鷹爪功,他的話也硬硬的,戳在林小雨的心上。但是林小雨大了,18歲,有自己的主見了。她說,我一定要去看的,我今天起早編蒲團,一直編到現在,就為了去看戲班。父親說,什麼戲班,都唱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林小雨說,這個戲班不一樣的,是縣城裏的,聽說還上過省電視台,很有名氣。林小雨說著話,丟下手裏的活計,站到父親麵前。她說,我一定要去看的。她從昨天夜裏就開始磨了,就是塊鐵,也要被她磨軟了。父親把臉轉向門外,黑雲壓下來,瓦房裏更暗。父親咳嗽了兩聲,說,你去吧,你想哪兒,就哪兒去!
他雖然妥協了,語氣還是硬的,林小雨聽得出來,可是她顧不得了,她寧願相信父親心底裏軟軟的、濕濕的,像門外的天氣。他的硬是裝出來的,是台階。她洗了手,換了衣服,去找胡琴。胡琴是她的初中同桌,兩人很要好的。這次請戲班,就是胡琴家請的。胡琴的爺爺八十大壽,老頭子愛聽京戲,以前都聽收音機裏的、電視裏的,這回兒子要給他請個真格兒的。當然,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於胡琴的父親這幾年倒騰蒲團,賺了不少錢,錢是人的膽,縣裏的戲班也敢請了。林小雨到胡琴家裏時,她家裏裏外外,已圍了不少人,熱鬧得很,都等著時間,跟胡琴的父親一起去接戲班。幾十年了,村裏還沒出過這等大事。大家或站或坐,談論著即將到來的戲班,說要唱的是《白蛇傳》,演白蛇的那個女演員,是國家三級,國家三級是什麼級別,乖乖不得了,差不多頂天的了。還有那個演許仙的,是戲班的頭,三十多歲,這麼年輕,就拎得動這麼大的戲班,也是乖乖不得了的。大家議論著,有人說,時間快到了,催著胡琴的父親往碼頭上去。胡琴的父親站起身,給大家發煙,說,不忙的,抽完這支煙再走。空氣中彌漫起煙草的味道,林小雨縮到牆角,捂住了鼻子。有個年輕後生看見,在林小雨身邊輕聲說,不要毒害了祖國的花花草草。林小雨拿眼瞪他,臉卻紅了。
剛才還要下場暴雨似的,這會兒卻漸漸明亮了,天空是黃的,黃得透明,琥珀一般。一行三十多人嘰嘰喳喳著,往碼頭走去。碼頭有30多米寬,用條石鋪成。幾個洗衣的婦女,見他們來,都把未洗好的衣服放在一邊,也在碼頭上眺望。這條河叫蔡黃河,有50多米寬,水邊長滿了蒲草和蘆葦,它們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林小雨和胡琴索性站到岸上,這樣看得更遠些。不一會兒,遠遠的有條船來,船上插著麵紅旗。人們焦躁不安起來,在逼仄的空間裏不停地換著腳尖的位置。船近了,果然不同於一般的農家用船,首先是大,大得離譜;其次是亮,褐黃色的,像剛上的新漆,冒著光。林小雨上學時學曆史,現在回顧一下,覺得鄭和下西洋的大船隻怕如此。船頭站著許仙、白娘娘、小青,都是戲裝打扮,另有幾個人在船頭,拉著二胡,敲著板子,悠悠揚揚的。大船拋錨靠岸,戲班的人從船上下來,胡琴的父親先和許仙握了握手,又握了握白娘娘的手,後麵跟著的人也要上前握手,被胡琴的父親攔住了。胡琴的父親讓大家閃開一條道,好讓戲班的人走。胡琴的父親在村裏還是很有威信的,沒有他,村裏的蒲團就出不去。但群眾到底不是訓練有素的部隊,他們閃得東倒西歪,還有人踩了白娘娘的腳,白娘娘“哎喲”了聲,聲音又脆又滑,唱戲一般。村民們寂靜下來,默默地跟在後麵走,隻有胡琴的父親,還在和許仙寒喧。
胡琴的家,離碼頭不到300米,轉眼就到。她家的門前,是一塊空地。戲班裏有專門搭台的,胡琴的父親又請了村裏的兩個年輕人幫忙。戲台的支架全是鋼管,上麵用木板鋪成,不像往常來的草台班子,用毛竹搭。這些鋼管和木板,都是從船上卸下來的,把鋼管的羅絲擰上,把木板的榫頭接上,一個碩大戲台的輪廓就高在空地上了。整個下午,林小雨都在空地上,看他們搭台。她想找機會和許仙說話的,但許仙、白娘娘、小青、法海等一幹角兒,都在胡琴家的樓上,麵前擺著茶和酥餅,村裏幾個有頭麵的人陪著說話。因此林小雨隻能看他們搭台,偶爾和搭台的說說話。搭台的也有脾氣呢,說,小孩不要妨害大人做事!林小雨說,誰是小孩,你說誰是小孩!搭台的笑笑,你說誰是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