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 3)

伴隨著使人毛骨悚然的畫麵,我心裏還晃動著一個身穿便衣、腰裏挎著駁殼槍的神秘影子。他在我的想象裏有時是個長滿絡腮胡的莽漢;有時是身材細高,麵目清秀的軍人。稍稍有些弓腰,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裏透出幾分威嚴。我仿佛看見他帶領一支身份不明的隊伍,趕著一幫馬車,車上覆蓋稻草,鼓鼓囊囊滿載讓人猜疑的貨物。在母親的故事裏,他的行為深深打動了我。日本人的飛機飛臨縣城上空,他對他年輕的妻子說,你走吧,我和這些東西死在一起了。反正逃跑也得挨槍斃,炸死也是死,不能在這時候裝孬種。他讓別人去躲藏,自己一個人端著槍守護貨棧,那裏堆放著前線日夜等待的槍枝、彈藥。準是城裏出了漢奸,向日本人通報了消息,他們的飛機才會這麼在西關、碼頭來回轟炸,第一次沒炸中,第二次又來。我們的縣城遭受了那麼大的災難,死了那麼多無辜的百姓,軍火總算沒受損失,當天晚上在碼頭裝船,沿唐河運往襄陽。

這是個很標準的最終勝利屬於我們的故事。我一直確信母親的故事是真實的,它伴我長大,使我對這位冒死守護軍火的劉營長充滿向往。在此後的幾十年間,我一直希望能夠得到劉營長更多的細節,可是無論在民間傳說,還是在能夠查找到的資料中,甚至連這故事的蛛絲螞跡都未能找到。在不久前新編的縣誌裏,對這件事的記載隻有了了數語,“1940年5月4日(農曆三月二十七),日機三十二架在縣城西關先後投彈一百餘枚,發射機槍子彈數千發,炸死二百多人,傷殘一百多人,炸毀房屋七百餘間。”好像根本不存在西河碼頭儲放軍火這回事。這使我深感失望,雖然它並不能減少我被孕育為生命的過程中的色彩。因為從那天起,我在母腹中就開始了離鄉背井的流亡。縣城被轟炸後的第二天,日本人逼近縣城,三叔趕來一輛大車,把家中的細軟和能夠帶走的貨物裝在車上,父親用手推車推著二姐和二哥,母親帶著大姐、大哥,跟隨逃難的人群到鄉下去。

第三天,日本人占領了縣城。

母親孕育我的十個月內,縣城周圍發生過五、六次激戰。小時候我常跟隨哥哥到竹林寺西邊的抗日烈士陵園去掃墓,那是幾次戰役中的某一次為縣城留下的景觀。幾級寬闊的台階走上去,一座高大的紀念碑矗立在兩行墨綠的柏樹中,碑後有一座很大的園頂墳塚。我伸長脖頸仰望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嘴裏喃喃念著“李啥啥,張啥啥,啥啥啥,王家啥……”微風蕩過陵園四周的灌木叢,蟋蟀在寂靜中鳴叫,我心中充滿神聖的遐想。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模樣?他們死在我正被母親孕育的那一年,仿佛和我的生命有某種聯係。在我讀初中的時候,這地方被平整為學校新擴建的校園。墓碑被扒掉了。北閣街的牛海柱傻唧唧地問我,“這不是烈士墓嗎?”我說,“他們已經不是烈士了。”

“為什麼?”我看著牛海柱的臉,“為什麼?瞧瞧這墓碑上是誰題的字?”牛海柱把“浩氣長存”下邊的落款念了念,恍然大悟地說,“呸——國民黨反動派!”大墳掘開後,我和想象中的一百多名官兵見了麵。他們頭朝外足朝裏,排成環形躺在墓坑裏。從裏到外,排了兩圈。雖然人已變成骷髏和白骨,軍裝卻依然穿在身上。那些軍裝看起來很完好,用手一碰,立即化為細粉。像當初讀墓碑那樣,我和牛海柱嘻嘻哈哈讀他們胸前徽章上寫的番號、姓名,籍貫和年齡,覺得這些家夥真傻,為什麼不去參加八路軍?教生物的錢老師腳穿膠靴,麵戴口罩,手拿火剪,踏著屍骨在墓坑裏翻揀,挑選出一些骨頭,刷洗幹淨,塗上白漆,用鐵絲穿起來。這架人體骨骼標本至今還保存在學校的生物實驗室裏。每當錢老師把這個白色幽靈放在講台上,用小棍指點著向我們講解時,我眼前就會浮動起大墓挖開時的畫麵,仿佛重又嗅到那股腐爛的屍體的氣味。那塊墓碑在大煉鋼鐵運動中被當做石灰石,砸碎送進了小高爐,我們縣的躍進形勢因而平添長存的浩氣。

我的出生地是北鄉一個偏遠的小村,當地人叫它列棚,後來才知道它叫李棚。日本人和二十九軍正在為爭奪縣城激戰,父親帶著全家逃亡到這座幾戶人家的小村,寄住在一個販賣山貨的朋友家中。

我出生在蛇年正月初十。這一天是石神的生日,按規矩鄉下人要在石滾、石碾、石臼、石槽旁擺上供品,點化香裱,插上幾炷香。各家各戶烙簿餅,卷菜,叫做十烙,暗含“實落”的意思,祝禱新的一年五穀豐登,日子富足,家有節餘。

和石頭共一個生日,我從小就覺得自己很堅硬,常和鄰居的孩子比試,和他們碰頭,在牌坊街所向無敵。

我大哥說,那一年的雪非常大,三十晚上睡下,初一早晨門窗被封進積雪裏,父親費了很大勁才把門打開,用鐵鍁一點一點在雪裏掏,掏了很久,掏出一點亮光。父親在院裏挖出一條蛇似的小路,使全家人得見蛇年的第一個白晝。父親的朋友端來一瓢白麵和半盆蘿卜餡,母親開始為一家人包新年餃子。一陣隆隆聲從天邊傳來,父親豎起脖頸仔細傾聽著說,“不是打雷吧?”母親把手裏的餃子皮扔在案子上,走到門外去聽。“是在東邊。”她滿臉疑惑地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呀!”她不相信日本人會在大年初一到這偏僻的鄉村裏來轟炸。可是沒過多久,父親的朋友就走進來說,日本人轟炸了源潭鎮。那裏離我出生的李棚村隻有十幾裏路。飛機到來的時候,源潭鎮上的人們剛剛放過鞭炮,正在踏著雪串門拜年。日本人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下進鍋裏的餃子還沒來得及撈到碗裏去,他們用炸彈和掃射為鎮上人送上了蛇年的新年禮物。飛機飛走之後,鎮上的農民套上大車,為正在前方作戰的部隊送軍糧。他們沒料到日本人會第二次再來,像當初轟炸縣城那樣,出動了同樣多的三十二架飛機。似乎日本人特別偏愛三十二這個數字,偏愛兩次這個數目。送糧的車隊在雪地裏向北行進,茫茫雪原把他們一覽無餘地暴露在日本人的飛機下。這故事似乎印證了縣裏有漢奸的說法,它是個完全的悲劇。勝利沒有屬於我們。一百多個農民和二百多頭耕牛被炸死在曠野裏,軍糧被炸爛在死屍堆中。在我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我常為那支盼望給養的軍隊擔憂。沒有了糧食,他們以怎樣的絕望心情度過那個催我降生的又冷又餓的新年?直到學校旁邊的烈士墓被掘平之後,我才感到釋然,反正都是國民黨軍隊,沒來由去同情、惦記它。何況我母親已經習慣了我們的軍隊總打敗仗,老百姓並沒把一時半會兒的勝敗放在心上。小日本厲害,咱們國土大,他能打,咱能跑。

日本人在正月初九——也就是我出生的前一天,圍困了縣城,戰事在縣城周圍激烈地進行。出於親曆戰火的好奇心,正月初十清晨,在縣城陷落的那一刻,我來到了人世。

正是黎明時分,黑夜將盡,太陽還沒升起。母親本來打算熬到天亮,可是我在母腹中聽到了從縣城方向傳來的馬蹄聲,我看到身穿黃軍裝、揮舞著戰刀的東洋馬隊追逐著我的影子在雪地上飛奔。我在一片沒有樹沒有草的光禿禿的溝壑中奔跑,像被天上的飛機追逐一樣,膽戰心驚地找不到藏身之處。我仿佛看見屋簷上垂掛的長長的冰柱在雪光中閃爍,豆油燈的亮光在黢黑的窗口搖曳。冰雪覆蓋的後半夜,寒冷沁透了母親身上薄薄的棉被。父親穿上衣服,裹緊袍角,端起油燈,照著母親的臉。她隱忍著齒縫間的呻吟,翹頭看著窗外說,天怎麼還不亮啊?父親走出去,在雪地裏摸索。回來時,懷裏抱著一捆豆秸。母親床前生起了一堆火。明亮的火光躥跳著活潑的焰頭,灰燼像飛蛾一樣向屋頂的暗影裏飄旋。母親的臉龐被陣痛扭曲,冷汗在她額頭閃光。母親沒有為我準備繈褓,她探頭看著床前的尿罐。——小時候每當我調皮搗蛋的時候,母親就會指點著我說,早知道那會兒該把你填進尿罐去!那時她當然是在開玩笑,我已經長大,尿罐裝不下我這麼大的個子,它連我的一條腿也裝不下。可是在我出生的時刻,母親的尿罐對我確是一個實際的威脅。正當我為自己落地後的遭遇擔心的時候,窗外響起我堂兄拴的腳步聲。他急匆匆地喘著氣說,日本人的馬隊過來了。母親說,你們走吧,這孩子反正來得不是時候,他怪不得咱們。屋裏屋外陷入沉默。那時我覺得母親的尿罐對我決不是一句戲言。片刻之後,堂兄拴說,把他留下吧,二嬸,好歹他也是一條性命兒。他說這話的時候鼻子有點發囔,父親背轉身不敢看母親的臉。拴在雪地裏把貼身小褂脫下,從門縫中塞過來。母親說你穿一件空筒棉襖能行?拴說沒事,我不冷。拴的小褂解除了我的危機,至少我不必擔心一落地就被凍死。母親吸一下鼻子說,你們走吧,我自己伺弄他。

天亮了。雪野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村外大路上響起槍聲。父親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兒,母親生氣地說,你還不快走!走!我一個人能對付。父親一邊向外跑一邊不住回頭看。就在這樣的時刻,我發出了來到人世的第一聲啼哭。我聽到的人世間的第一個聲音,是劃過村子上空的槍聲。堂兄身上的汗味溫暖著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人世來?既然人世是這樣混亂、肮髒、叵測。如果當時我被倒提著插入母親的尿罐,世上的一切對於我就沒什麼關係,我也就不必讓自己的靈魂被血肉之軀的欲望和苦難所蹂躪。可是,見到了人世的光明,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別的選擇?人世畢竟是人世,再大的磨難也抵擋不住花花世界的誘惑。

“我用拴的小褂把你包起來,天灰灰明,日本人的馬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放槍。槍子兒啾啾地從你爹頭頂飛過,他一頭竄進大北溝,才躲過日本人的追趕。”也許因為我命大,也許大日本皇軍壓根兒沒看上這幾戶人家的小村,馬隊從村外跑過,沒有進村。日本人一邊向逃跑的人放槍,一邊縱馬飛馳,馬蹄下騰起一溜白煙。

在日本馬隊的追逐下,村裏人對於石頭的生日就不那麼認真,我出世的時候,列棚的人沒有給石器上供、燒香、點紙,也沒按老規矩烙餅饃。我到人世來的第一天就擾亂了家鄉的傳統禮儀。

父親跑回村的時候,我母親正抱著我躲在高梁杆垛成的柴垛裏。李棚村的高梁杆垛,是我來到人世的第一個旅棧。我縮在堂兄的小褂裏,在母親的胸脯間拱動。當我渾然不覺地仰望著父兄陌生的麵孔時,我不明白他們的臉色為什麼那麼陰暗?我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人世間正有一些人騎著馬拿著槍,把另一些人從他們的家園裏趕出來,在無遮無攔的雪野上奔跑逃命。我也不知道那時我們家不光是生活上已經陷入窘境,父親、母親和大姐構成的親密世界也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危機,選擇這樣的時候到這個家裏來,證明我這個人從生命的開頭就不諳世事。

大姐來到我身邊,我被一張嬌柔的麵孔吸引,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我好奇地盯著她麵頰上的兩團潮紅,那桃花般的顏色和她眼窩裏的暗影為她增添了嫵媚。她看到我紅通通的嬰兒的臉,額頭上那一層皺巴巴的細嫩的皮肉。又一個男孩!她臉上複雜的表情使我弄不清大姐是高興還是感傷,還是喜悅與淒傷參半?我慶幸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窮鄉僻壤沒人為我算命,沒人把一條石神的蛇的到來與一隻寒冬的虎的境遇作出聯想。一條陽性的蛇和一隻陰性的虎,按命相學的說法,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謬。大姐的麵孔和我的麵孔相對的一瞬間,我們的眼神是不是閃射出別樣的含意?冥冥中仿佛有一個聲音響起,“瞧他的眼睛看人了!”兩片紅紅的濕潤的嘴唇在我眼前嚅動,綻露出一排閃光的白牙。我吸弄一下小嘴巴,發出輕微的響聲,鼻窪裏聳出幾道皺紋,打了一個嗬欠。

這怪模怪樣的表情把他們逗樂了。麵對幾張露出笑容的臉,我知道我不會再被拋棄,我肯定能贏得父母的溺愛。也許由於母親在我出生時真的動過把我填進尿罐棄之荒野的念頭,在此後的歲月裏,她會給我加倍的疼憐。她把一個長命圈套在我的脖頸裏,那是一個淡綠色玉石雕成的佩環,墜在紅絨線上。經過年深日久的摩挲,晶瑩剔透,滑溜宜人。它蹭著我稚嫩的胸脯,把母親的祝福沁入我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