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祖父的棺材和外祖母的驢子
既然我來到了人世,人間的一切便不再與我無關。那位曾經在南閣街居住,有一手雕花手藝的姓田的木匠,無論他生前多麼窮困潦倒,無論他的脾氣多麼乖戾,我都得承認他是我親愛的外祖父。以我的想像,外祖父的顴骨是突出的,眉棱必定很高,瘦削的雙腮上經常斜亙著兩道咬肌。他有一口剛健有力的牙齒,這一點我印象深刻。外祖父的手指粗糙結實,掌上布滿皴紋和老繭。他不光從表外爺那兒學到了木匠手藝,還從他那兒學到一些其它的本領。這可以從他額頭上的傷疤得到證明。每當外祖父教訓舅父的時候,他就會指點著那塊像韭菜葉似的疤痕說,想做人學手藝麼?我七歲跟你表伯學活,那是我表哥呀!可他一點情麵都不講,什麼活兒也不教,全靠自個兒留心。夜裏幹活端燈,燈要跟著他的手走,跟不上影了眼,就是一頓臭罵。瞧這兒,打了一個盹,燈在手裏晃了一下,你表伯的拐尺砸下來,腦門立時開花。
外祖父沒解釋外祖母額頭的傷疤是怎麼回事,雖然她夜裏也曾為他端燈,燈光跟不上肯定也會有一頓臭罵,可外祖父夜裏幹活的時候很少,外祖母倒是經常要在夜裏紡棉花。她紡棉花不必點燈,隻用在紡輪上縛一支點燃的麻杆,車輪一動,空中劃出一圈明亮的光環,照亮紡綞、棉撚,照亮外祖母的手和臉。
外祖父的另一個驕傲是他斷缺了一截手指的左手。它證明著外祖父的斧子很鋒利,下去的力量紮實、利索。它還是外祖父一生最風光的時光的證明。在外祖父留下的傳說中,再沒有比為曲八老的女兒做嫁妝更輝煌的業績。“雙箱雙櫃,葡萄架子床,鏤花屏風,桌椅、梳妝台、洗臉盆架,全是雕花手藝。”曲二小姐出閨那天,嫁妝從西關一直排到牌坊街,滿城的人都出來看。他們都看傻了眼,這是誰做的活兒呀,這麼漂亮?南閣街的田老庚出了一陣風頭,他不但可以站在牌坊街誇耀自己的木活兒,還可以向人們講曲二小姐的嫁妝用的是什麼油漆,經過了幾道手續。有這份榮耀,損失一小截手指又算得了什麼?像兩個舅舅那樣終日遊手好閑,抽大煙、串賭場,手指再完好又有什麼用?
外祖父做活兒的神情肯定很專注,血滴飛濺起來的時候,他沒在乎出了什麼事。他把砍好的木坯拿起來,和另外三根比了比,然後揉去眼睛上的血跡,揀起那截軟糊糊的東西,罵了一句髒話,對蹲在旁邊抽煙的曲老三說,把煙布袋給我。曲老三把煙布袋遞到外祖父麵前,幫他撕開袋口,慷慨地讓外祖父隨便用他的煙沫。外祖父在斷指的傷口上按上煙沫,從褂子邊扯下一塊布包好,然後到院子裏,把那截東西拋到房頂上去。就像我小時候換牙,米湯姑告訴我要把換掉的牙齒扔到房頂上。曲八奶奶走進來,看見地上的血跡,看見外祖父包著的手,她吃驚地說,哎呀田相公!你的手怎麼了?外祖父溫雅地笑了笑,沒什麼八奶奶,蹭破點皮。八奶奶從條幾抽屜裏找出一塊墨魚骨,還給他找了一塊生白布。——沒經過洗染的幹淨的家織土布。中醫包紮外傷特別講究用這種布。它是我們那兒外科醫學的專用名詞。外祖父不好意思當著曲八奶奶的麵包紮,也不好意思把別人的東西拿回家。他把墨魚骨掰下一半說,好了,這就夠了。這半塊墨魚骨成為外祖母的珍藏。舅舅、母親和鄰居的孩子們哪兒磕著碰著,外祖母就拿出墨魚骨,用小刀刮下一些雪白的細粉,撒在傷口上。
我想外祖父在曲八老家肯定不像在南閣街那樣陰鬱、粗魯。其實南閣街的人都這樣,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脾性。——這是南閣街和牌坊街的區別。南閣街除了木匠、石匠、爐匠、篾匠,還有磨坊、香表坊、饃店、帽殼鋪。這些人很看重自己的飯碗,他們對和藹可親的表情有著天生的警覺,為了提防別人從自己那兒窺走什麼,他們認定世上決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向你微笑。而在牌坊街,“和氣生財”是每家商行門頭上的對聯,無論京貨、雜貨、山貨,還是鐵器、茶葉、絲綢,夥計進店的第一課就是如何察顏觀色,應酬世故,把什麼心事都藏在笑容裏。外祖父像南閣街任何一個有脾氣而又潑辣能幹的人一樣,有一副不苟言笑的麵孔和一對手藝人的冷漠的眼睛。在南閣街,他和每個手藝人一樣陰冷,奸詐。到大戶人家做活,他卻勤謹懂事,討人喜歡。不但善解人意,能把吩咐的活兒做好,還能修修補補,把主家犯難多日的小不如意的地方收拾妥貼。在外祖母和母親的傳說裏,我清楚地感覺到她們是多麼喜歡曲八老家的外祖父,那是一個和家中的外祖父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外祖父,像牌坊街的生意人一樣體麵、仗義,說話和氣、得體,做事正派、周到,由於勤勞和謙恭,深受曲府的讚賞。不但一日三餐有小菜,每天回家還能得到曲八奶奶額外的賞賜。外祖母、舅舅、舅母他們對這段往事津津樂道,說起來總禁不住眉飛色舞。
我愛把舅母的形象和外祖母混淆起來,在記憶中分辨不清。她像媽媽一樣有一副瘦高、利落的身材,一雙紮著腿帶的細細的腳杆帶動著一付常年裹著包腳布的尖足,即使到了八十多歲的晚年,也並不顯得佝僂、愚笨。她絮絮的輕言慢語親切宜人,不斷夾雜著“你說不是?”這句贅語,使我感到可心的甜蜜和溫暖,沒法想像她年輕時曾經怎樣虐待外祖母,以至於惹得母親和她反目,多年不相往來。也許那隻是姑嫂間不可避免的齟齬吧?舅母說起曲八老家的小饅頭,至今還不免眼睛放光,“那小饃兒是那麼有樣子,像從模子裏倒出來一樣。上邊磨角,下邊規規矩矩,饃背上軋三道花線。咬進嘴裏又筋又甜。”外祖父為曲八老做活的那些日子,每天晚上一家人都磨蹭著不肯睡覺,他們要等到深夜,等外祖父回來。外祖父懷裏揣著兩個曲府的小白饃,那是曲八奶奶的賞賜。舅母、母親、外祖母和小舅,每人可以分到一口。
這一口又筋又甜的小白饃的餘香,使外祖父全家對曲家的感念傳延了三代。1968年,小田莊村外修公路,表兄帶著民兵在青龍河修橋。一個身穿雜色補丁小襖、鼻梁上架著眼鏡的人在工地上挑土。這種人,搭眼一看便知道他的身份。盡管他們的穿戴和社員沒多大區別,可那落泊的情狀和別人不同。這種人身架比別人單薄,幹活比別人笨拙,不像種田出身的莊稼漢那樣熟練、猛壯。這種人不像社員們在一起那樣無拘無束,吵吵嚷嚷,開玩笑,罵人,說粗話;他們隻是悶頭幹活,很少和人搭茬,休息時獨自坐在一邊,眼睛看著遠處。表兄覺得這人眼熟,仿佛在縣城中學裏見過,雖然他們並沒有說過話。他叫著那人,仔細打量他的臉,他說,你是不是姓曲?那人用狐疑的目光看著表兄,沒有回答。表兄說,從前在縣中學教書?那人啊了一聲。表兄說,以後不要在那邊幹了,到我們這邊來。表兄把他安排到小田莊排,讓他記工,量土方,量石方,讓他在民兵排的大棚裏吃飯。舅母那時已經七十多歲。她滿臉笑意地對表兄說,娃呀,去把曲娃領到咱家來吃頓飯,咱們得過人家的好處哇。表兄把曲娃從工地上帶回去,舅母給他包了一頓蘿卜幹餃子,擺上小桌,——舅母家吃飯一般不用桌,隻有客人來了,才會擺桌子。曲娃坐在小桌邊吃,舅母坐在一邊看,絮絮地和他說他爺爺、他奶奶的往事。我想這肯定是表兄為舅母做過的最讓她滿意的事。
曲八老家的小饅頭對舅母的意義不隻是又筋又甜(當然還有又白)的記憶,更重要的是,由於曲府饅頭的誘惑,外祖母和舅母才決定幹賣饅頭這個營生,賣蒸饃,成為舅母一家人的生計。
外祖父用從曲府掙來的工錢買一盤石磨,又買了籠屜和鍋。曲八奶奶出麵擔保,在西關外的糧行裏賒到三升小麥。母親對舅母雖有諸多微詞,但在這件事上卻有公道的評價。她說舅母這個人幹啥啥不成,就是會蒸饃!她一上手就做得很漂亮,既沒發酸過麵,也沒塌過鍋。老田家饅頭麵硬、個大,個頭兒均勻,樣子好看,不到半個月就在楊家樓饃市上賣出了名聲。“你舅母,她該吃這家飯!”
這樣的評價並不能消減我母親對我舅母的怨憤。我母親應該在六歲開始纏腳,可外祖父說二尺包腳布得五個銅板,纏它幹啥!這樣,母親的天足一直拖延到八歲還沒有收拾。母親並不指望將來做大戶人家的媳婦,對自己的腳一點也不在乎,讓它想怎麼長就怎麼長去,她樂得在街上跑來跑去,到南閣外菜園去拾菜,到南門口柴市揀柴。如果是年關,還能到爆竹作坊去編炮,打眼,按撚,過年用自己掙的小錢扯一件士林藍褂子。家裏開了蒸饃店,她不但要和外祖母、舅母一起推磨,還被嚴厲地要求開始裹腳。舅母說,小妮的腳再不裹就晚了,長大了怎麼嫁人?現在家裏已經拿得出五個銅錢為母親扯包腳布,她再不能放任自己的腳自由自在地向寬大處去長。舅母很有手勁,對這件事又很在行,她說女孩家剛開始要狠著點。在開頭幾個月裏,不但纏得特別緊,而且夜裏也不能鬆動。一放鬆,工夫就白搭了。受一點疼,在一段日子裏腳不能點地,手扶著牆走路,對一個想要一付惹人誇羨的玲瓏小腳的女孩,實在算不得什麼。那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榮譽。不但會贏得婆家人的尊敬,還能成為街坊鄰裏傳頌的佳話。在裹腳期間,母親可以不必推磨,她隻須幫著外祖母收拾麥子。用濕抹布把笸籮裏的麥子搌淨,濡濕,讓它帶著潮氣。母親有她自己的辦法,她總能偷偷把纏腳布弄鬆。母親的腳雖然變得尖了一些,但最終還是沒能裹好。外祖母很傷心,她不得不為女兒的腳聽受舅母和親戚鄰居的風涼話,為將來相親的人家可能對女兒的腳挑剔而上愁。
雖然從曲家小姐出嫁以後,外祖父再沒攬到過像樣的活兒,但曲家帶來的好運的確改變了外祖父一家的生活。有了磨房,大舅不能再天天出去遊蕩。他要在每天中午和每天傍晚到楊家樓去擺饃攤。頭遍、二遍篩出的最白、最細、最有筋道的麵粉蒸出的饃饃賣給有錢的大戶人家,三、四遍磨出的麵粉做的饃饃就沒那麼白,價錢便宜一些,賣給小商、小販,趕腳漢和挑夫。麩皮兌換成高梁、穀糠,自己吃。
後來他們買了一頭灰色小毛驢,這是外祖母的第一頭驢子,一家人非常鍾愛它。這家夥個頭雖然很小,但對拉磨這一行很熟悉,小舅把它牽到磨道裏,它很懂事地站在那兒,讓人給它係紮脖。小舅掂起套繩,它會自己把屁股調進去。等他給它勒肚帶,戴眼罩。一切收拾停當,在它屁股上輕拍一掌,喝一聲“呔”,它立刻四蹄有力地扣擊磨道,呼嚕呼嚕拉起石磨繞圈行走。舅母頭頂藍布帕,跟在驢尾後,把糧食倒在磨頂上,在磨眼裏插上籌柱,以免麥粒在磨眼裏棚架。磨碎的糧食從磨扇下流出,舅母手持笤帚和小簸箕,一邊走一邊收掃。外祖母坐在麵箱邊的土墩上,腳踩籮杆,讓麵籮在麵箱裏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外祖母回憶這段最讓她稱心的歲月,總不免念叨那頭小灰驢,她不明白這頭小畜牲究竟是給家裏帶來了運氣還是帶來了不祥?她說不清城裏的時局是怎樣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變化,直到有一天,好像一切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在外祖母和舅母的故事裏,我從沒聽說過“戰爭”或是“打仗”這樣的名詞,縣城大多數人都把戰爭稱為“逃反”,大約是逃避造反的軍隊的意思。這種習慣一直沿用到1949年。不管是什麼軍隊打仗,老百姓通通說是“逃反”。外祖母的故事裏也沒有“軍隊”這個詞,她們把軍隊稱為“隊伍”。大概那些號稱什麼軍什麼軍的隊伍太多,她們無法分辨他們和土匪杆子有什麼區別,隻能籠統地把他們稱之為隊伍。
有些人說“逃反”這個詞是從第一次過撚子興起的,外祖母不同意這種說法,“過撚子誰也沒跑。那時城裏隻有六個馬快,沒人跟撚子作戰。他們隻是從這兒過了一趟。”那時母親還沒出生,是一個冬天,外邊下著雪,外祖母摟著一歲多的小舅偎在被窩裏。她聽見大街上有人的聲音和馬的聲音。六歲的大舅從床上跳下地,跑到門口去看。他說媽,媽,快看呐,街上來了馬戲班子。外祖母剛走到外間,有個頭上裹著黑布包頭的人來到屋門口,他探身在屋簷下,一手推門,一手提著長矛,用一種奇怪的口音幾裏咕嚕地說話,外祖母好不容易才聽明白他是在問,屋裏有人嗎?這個操蠻子口音的人雖然穿得很單薄,麵皮黃瘦,但那麵容並不可怕,像一個走江湖的藝人。外祖母走到當門,站在大舅身後。那人學著本地話問外祖母,外祖母似懂非懂。特別是當她明白那人在問有沒有吃的,外祖母更是裝做糊塗的樣子不停地搖頭。他又問有沒有柴草?外祖母還是搖頭。那人闖進來,在屋裏灶間巡看一遍,隻有灶台上的破瓦罐裏有一點鹽,他把它拎起來拿走了。外祖母沒有阻攔,那時她已經吃齋,入了觀音老母道,覺得犯不著為兩勺鹽和一個外鄉人爭執。外祖父回來後發現灶台上的鹽罐不見了。他說灶台上的鹽罐到哪兒去了?外祖母說大舅把它打碎了。打了?外祖父勾著頭四處察看,沒看到撒在地上的鹽,也沒找到打碎的瓦片。他盯著外祖母的臉,外祖母嚇得屏聲息氣不敢做聲。大舅說,我沒弄打,是那個人拿走了。哪個人?一個頭上包黑布的人。這麼說是撚子闖進咱家了?外祖母不知道什麼是撚子。她隻知道那是個蠻子,手裏提著長矛。你知道那是什麼人?那是起了反的人,遲早會被剿滅,殺頭。你倒大方,讓他把鹽拿走,看你過年怎麼辦!外祖父開始動手打外祖母,外祖母跑回娘家住了四五天才躲過這場皮肉之苦。在這四五天裏,外祖父自己也攤上了倒黴事。追剿撚子的官軍從縣城經過,給外祖父派了一捆馬草。外祖父不種莊稼,沒有穀草,隻好破費一個銅板。不管是為官為匪,反正都是倒黴事,他也就沒理由再去追究外祖母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