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外祖父沒感到這件事對他的生活有什麼影響。撚子過去也就過去了,他們從縣城向南,然後又向西,從白雲莊過了河就沒了消息。他們留下的故事沒過多久人們就不再感到新鮮,縣城的生活又像從前一樣平靜地過著。以外祖母的說法,不管日子窮不窮,天下很太平,雖然也有一些盜賊之類的事情發生,那都是大戶人家的事,窮人不必為此擔憂。紳商富戶都有自己看家護院的打手,老百姓沒多少苛捐雜稅。縣衙門有六個捕快,一個班頭。除夕之夜,他們在城門樓上擺一桌酒菜,敬上兩吊銅錢,夜裏自會有人來享用。這是對盜賊強人的慰勞,請他們新春佳節不要給城中父老添麻煩。過了年,外祖母就到天主堂去聽意大利牧師布道。像城裏鄉下許多窮人一樣,外祖母並沒打算加入教會,她到教堂去,隻是為了領一份聖餐。在教堂裏坐一晌,聽那位神父用惹人發笑的腔調講一陣故事,就能領到兩個高粱麵饃,在春荒季節,這當然是很合算的事。再說,她覺得教會和吃齋入道勸人行善沒什麼兩樣,互相並不違背。所以,羅六爺率領齊心會砸洋人的教堂,外祖母感到不可思議。意大利神父給我們發聖餐,礙你羅老六什麼事?撚子雖壞,他們還知道打富濟貧,羅六爺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家裏有幾十畝好地,卻沒事找事地帶一幫壯漢來砸教堂。他們把教堂砸了,外祖母就領不到聖餐,春天的白晝很長,不到教堂去,外祖母隻有去找老母道的姐妹們念佛,念佛不但領不到饃饃,還要捐布施。外祖母隻能把自己紡的線偷一些出來,那是唯一能遮瞞外祖父的東西。後來州府下了折子,要全縣按戶攤派銀子,賠償教堂的損失。雖然外祖父隻攤了六錢,可他白白給孔家祠堂幹了一年活,還難以還清這筆債。更可惡的是,羅六爺不僅使全縣人向洋人賠了二萬七千兩銀子的教捐,州府還取消了這個縣參加州試會考的資格,鄉試停考三年,這處罰使全縣讀書人喪失了前程。按照母親的說法,那一年我老爺考上了秀才,正在等待州試會考,——如果不是1966年黌學的石碑被紅衛兵砸掉,那上邊能找到我老爺張鳳吾的名字。沒有羅六爺教案,我老爺也許能考個舉人,到京城去應殿試,放個道台、知府什麼的,張家的門第也不至於敗落下來,弄得父親隻能靠編燈籠為生。人們恨透了羅六爺。在官府緝拿他的時候,他逃進桐柏山,躲進他表弟王十二家,王十二把他綁送到衙門。在他被處斬那天,舅舅們都跑上街去向他啐唾沫。
可是從此以後,天下就不怎麼太平了。起初人們隻是聽說遠鄉鬧杆子,鄉下有錢的人都到城裏來住。後來一些號稱什麼軍什麼軍的人馬一次又一次占據縣城,衙門已經不叫衙門,改叫縣政府,有時又叫司令部。書院也不再叫書院,叫民眾教育館,或自治會,縣黨部。
看到牌坊街的紳商富戶和西關碼頭的貨棧遭到搶劫,成捆的布疋在大街上被許多人撕分,大戶人家的少爺、掌櫃被綁票,外祖父的臉上浮現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倚在家門口那扇破門框上,時不時嗤一下鼻子,自言自語地冒一句“舅子們!”那時小舅特別眼紅,他說,爹,我也去隨建國軍吧。外祖父立刻橫眉豎目地喝叱道,還不幹你的活去!
小毛驢來到外祖母家的那個秋天,外祖母的眼皮一直跳,她不得不把一截黍杆皮貼在眼瞼上。中午時分,她聽到一種響聲,起初如風吹葦葉,後來像夏天的陣雨。她從屋裏走到門外,門外一片昏黯。她懷疑是黍杆皮遮擋了陽光,她把眼瞼上的東西揭掉,用手搭起眼罩,抬頭向天上看。她看見天上有一片很大很大的灰黃色的雲彩,從南向北旋轉。她大聲叫舅母出來,她說快來看呐,天上是什麼東西?舅母和她一起站在街上看。南閣街的人們都走出來。灰黃色的雲彩一片連一片,像潮水一樣湧過天空。外祖母眯起眼睛,她看清了那是些顫動著翅膀的昆蟲。“過神蟲了!”蝗蟲們很聰明很優雅地從街市上空飛過,在北門外的田野裏降落,它們前隊落下,後隊跟進,簌簌的響聲變成嚓嚓嚓的聲音,莊稼和樹木像蒙上了黃泥,轉眼之間,大地變成一片赭紅。
舅母的第一個反應是,糧食要漲價了。可是糧行裏的人不比舅母傻,無論她用什麼樣的花言巧語,他們也不答應多賒欠糧食。外祖母倒不像舅母那樣悲觀,“糧食漲價,饃也漲價,誰會賠錢賣饃?”可是舅母的理論是,遭了災,小戶人家誰還吃饃呀?“那就更不用去賒欠那麼多糧食!”驢呢?驢怎麼辦?舅母不禁後悔起來,早知道還不如自己推磨,也能省去些草料。這一下觸怒了外祖母,“它是咱家一口,出力時有它,不出力時就嫌它?你歇著的時候咋不把你也賣掉?”
可是蒸饃的生意眼見得一天比一天清淡,從前一天能賣三鍋,如今連一鍋也難得賣完。舅母歎氣的時候,外祖母說,你聽聽,南閣街叮叮當當的聲音還有那麼吵鬧嗎?織襪店的機器都停了半月了。天塌壓大家,你上什麼愁?
外祖父一直沒找到活幹,他的脾氣比過去更壞。當外祖母提議讓他做棺材時,外祖父把手裏的飯碗摔了。“做那玩藝?我這手藝去給死人雕花?給棺材板上壓光漆?”舅母不以為然地說,城隍廟街老梁氏都做起棺材來了,人家不比你手藝好?那是幾十年的木匠鋪!這年頭,做嫁妝的不多,買棺材的可不少啊。
外祖父把摔破的碗揀起來。那是一隻梁窪粗瓷大碗,老外祖父用過多年。如果把它扔掉,也許外祖父再也買不起這麼好的碗了。他把它拿到西門外去,幸好碰上一位手藝不比他差的補碗匠。三瓣釘在一起,破口幾乎看不出,多了幾枚亮閃閃的銅釘,反而更好看。外祖父把碗捧回來,吃完飯,把它放在自己腳邊,默不做聲地蹲了好久,罵一句,人都活顛倒了!
外祖母給外祖父烙了一個很大的黑麵菜餅,把幾塊光緒銅元縫在他的鞋底裏。市麵上已經換用民國錢幣,還有號稱袁大頭的銀元,但鄉下人還是喜歡用光緒銅元,覺得清朝皇帝的錢更讓人放心。外祖父懷揣菜餅到鄉下去。他沿著桐柏河走。桐柏河兩岸河灘裏有很多茂密的桐樹林,外祖父看得眼睛發熱。其實我們那兒的人最崇尚的是柏木棺材,桐木隻是小門小戶人家才用。柏樹價錢貴,外祖父買不起,即使買得起,除非有錢人辦喪事,一般人家舍不得用那樣好的棺木。外祖父沿著桐柏河走了兩天,以最滿意的價格買到兩棵桐樹,賣樹的人家不但管放倒,讓買主看著修截,還管把木料送到家門口。
院裏多了四段粗圓的木頭,一家人顯得特別忙碌。把隨車運到的枝杈按粗細分揀,是一項嚴肅神聖的工作,外祖父親自下手,不準別人亂動。那須要更換的磨杠、早就斷了腿的椅子,一下子都不用發愁。外祖母不顧外祖父嚴厲的喝叱,趁勢為自己物色到一個最如意的紡車軸。外祖父甩開上衣,赤著膀子把所有木料搬弄一遍,拿出墨鬥,嘩啦啦收緊墨線,衝外祖母翹一下下巴。外祖母跑過來,把墨線拉出來,一直拉到木頭的一端。她有時給外祖父遞東西,有時幫外祖父拉鋸。木頭斜縛在大木凳上,外祖父站在高處,外祖母坐在地上,每人抓著鋸子的一頭,沿墨線把圓木鋸成厚板。
幾十年後,在母親晚年為自己做棺木的時候,我才知道棺材上有很多學問。一般木匠很難懵住母親。除了用料不同,棺材的規格還有一些講究,通用的三、三、四,是指棺木的底、幫和前後圍是三寸厚,頂蓋四寸。富貴人家用四、四、五,小戶人家用二、二、三,再薄,就隻能叫匣子,不能稱為棺材。街上那些沒有後代的孤寡老人,或是無主死者,由公益會拿著善事薄到各商號去募捐,就用匣子埋葬。棺材的頂蓋不能用獨板,也不能用兩塊,必須用三塊。三塊板要刨出凸凹不同的槽,楔合在一起,不留縫隙,以免漏進灰沙。棺木的尺寸一般不準使用整數。比如它的長是6尺7,前高2尺7,後高1尺7……大約這是為了和我們那兒有關床的規定相諧調吧。在我們那兒,做床要恪守“床不離七(妻)”的規矩。不惟長、寬、高的尺寸要有七,連床撐也必須是七條。
外祖父的第一口棺材還沒做好,已經有幾個買主來問。每當外祖母湊上前和人搭話,外祖父就做出一付漠然的樣子,板著臉悶頭幹活,對那些不懂裝懂的外行話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將近七月節,棺材做好了。外祖父過了河,到雙鳳山崗坡去揀回一擔礓石,砸碎,篩出細粉,拌進熬熟的桐油裏,做成批灰。先用糙石,再用細石,把棺材的每個麵打磨光滑。外祖父顯示出一個熟練匠人的細致和耐心,從早到晚佝著腰,伸長脖頸,手操批刀,一刀一刀把棺材的每個麵批平。然後背手繞著這個橫臥在院裏的白乎乎的東西仔細察看。
那是一個夏末的清晨。舅母已經把發好的麵團揉過一遍,湊著棉籽油的燈光搓弄手上的麵絮。外祖父走到院子裏,他摸了摸昨天批過三遍的棺材,拍掉手上粉塵,抬頭看天。星星正在黯淡下去,天頂透出清澈的淡灰色亮光。批灰幹了,趁著好天,過一會兒就能架起鍋來調油漆。他拿起細磨石準備幹活,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從頭頂掠過,像過年時候小孩子燃放零炮。他站下腳,側過頭仔細傾聽,啪——啾——,啪啾——響聲一下一下不連貫地從街市上空傳來。他急忙把外祖母叫醒,他們一起站在院裏聽,“是哪兒在打槍?”舅母也走出來。街上傳來雜亂的人聲和奔跑聲,兩個舅舅剛出屋門就聽見街上有人喊叫“李老杠進北門了——,李老杠進城了——”外祖父扔下手裏磨石,急匆匆地把母親叫起來,“快!到天盛德後園去。”母親那雙沒裹好的大腳這會兒不再被舅母譏笑,她一陣風似地奔出大門,轉眼消失在對麵小巷裏。大舅和小舅冒著槍聲隨著亂哄哄的人流跳過寨河,向不遠處的高梁地裏猛竄。外祖父把大門上好,讓舅母轉回屋裏,用灶底鍋灰抹髒臉,換上一方汙穢的黑頭帕,坐在灶屋暗影裏。
槍聲並不激烈。李老杠的人在大街上放槍,是為了告訴人們,他們已經成為縣城的主人。雜亂的腳步響過之後,南閣街一片寂靜。外祖母的耳朵仿佛變成兩眼很深很深的井,耳膜上不斷震動著咕冬咕冬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下齶在不停地顫抖,牙齒發出嗒嗒的響聲。她摸摸索索回到床上,把被子披在身上,兩臂交疊,抱緊肩膀,還是止不住渾身瑟縮。她用耳語般的聲音問,“他們怎麼還不來?”外祖父從鼻子裏嗤了一聲,“傻蛋!碼頭,西關,牌坊街,夠他們忙的,誰有工夫到這兒來!來這兒搶你的破被套?”外祖母期期艾艾地說,“那口木貨……你剛把它批好。”外祖父說,“這些人溝死溝埋,路死路埋,他們用不著棺材。”外祖母看著外祖父的臉,“小妮到天盛德……”
“楊掌櫃的表兄在李老杠那兒當參謀長,他後園有夾牆。”
外祖母長長地噢了一聲。可她還是覺得身上很冷,腿彎不停地顫抖。
外邊響起敲門聲,外祖母蜷坐在床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外祖父家的大門是一扇破舊的木板,雖然敲門的人拳頭很重,發出的聲音仍然很沉悶。
幾個拿槍的人走進來。他們腰裏纏著五顏六色的綢緞,身上斜披著剛搶到手的皮貨、大褂。“這兒是蒸饃店?”外祖父恭順地哈一下腰,“麵還在案子上呢,老架。”幾個人走進灶間看了看,他們並沒理睬勾頭坐在灶門口的舅母。“馬上做!弟兄們都餓了。”他們站在外祖父的棺材前看了一陣,“還做這玩藝?”外祖父又哈一下腰,“湊合著養家唄。”
“這兒還有沒有鍋?”
“有,有,有。”
“老幺——,”說話的人轉身吩咐說,“把那幾隻雞弄過來,讓掌櫃幫咱們煮煮。”
外祖父大聲吆喝外祖母,“還不趕快給老架們做飯!”外祖母低頭走進灶間。她讓舅母在鍋裏添上水,坐在灶門口燒火,自己到案子邊去摶饃。外祖父到外邊去打回一擔水,把他們提來的雞收拾幹淨,煮在鍋裏。太陽高高升起,照亮南閣街參差錯落的黑色屋頂。煙霧從灶房屋簷下蒸騰出來。十幾個陌生人聚集在院子內外,有的蹲在街邊台階上抽煙,有的邊罵玩笑邊擺弄搶到的東西,兩個小夥子在地上畫方格,用高梁杆走棋。他們都在等著灶房裏的饅頭和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