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中午大姐回家,父親和母親正忙著招呼生意。她從櫃台前匆匆走過,他們沒注意她的臉色。吃午飯的時候,母親沒看到她。她問二姐,“你大姐呢?”二姐向堂屋套間呶了呶嘴。母親走進套間,看見大姐呆坐在書桌邊,兩手在桌麵上掰弄指甲。“吃飯了。”見她坐著不動,母親說,“還不趕快吃了飯上學。”大姐仍然坐著沒動。母親嗔怒地說,“沒看大人忙成啥,吃個飯也叫不動你。”大姐扭過頭說,“你們是不是給我訂了親?”母親彎腰看著大姐的臉,笑了一下說“問你爹去吧,別問我。”大姐站起來,穿過院子,走到櫃台前說“爹——你過來。”父親看著大姐氣嘟嘟的臉說“怎麼了呀?”

“你過來。”父親一邊笑一邊向櫃外走,大姐抓著我父親的手,連扯帶拉把他拖進自己屋裏。“你給我訂親了?”

父親嘿嘿笑著說,“你都十五了,妞。”

“是不是朱家軋花鋪?”

“誰跟你說的呀?”父親回頭看著母親,母親攤了一下手,“你別看我。我可沒說。”

“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

父親隻是嘿嘿笑。那一刻,父親和母親沒把大姐的反映看得多麼嚴重。在大姐哭起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笑著說,“傻妞,你能跟爹媽一輩子?誰家閨女像你這麼大還不訂親?”

大姐哭得更厲害。也許那一刻父母的話使她忽然明白了,生為一個女孩,父母的嬌寵是靠不住的。在父母心裏,她遲早是別人家的人。

母親把大姐的頭扳起來,用巴掌替她抹淚,“不要緊,又不是現在就讓你出嫁。哭啥?”

“我不去,我什麼時間也不去。李蘭君說,朱家的人喉嚨眼兒裏嗆棉花絮兒,飯碗裏落驢糞蛋。”

“這是誰跟你這樣瞎說白道?彈棉花,喂驢,這是人家的生意嘛。對一個本分的生意人,怎麼能這樣說呀?”

雖然父親和母親覺察到了問題不像他們想象那樣簡單,但他們仍然覺得這不過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孩的一時糊塗,她遲早會明白父母為她選定的人家是合適的,最終會接受它。

春天的一個黃昏,二姐受大姐指使,像個忠實走卒似地到老君廟去為大姐刺探情報。她在老君廟台階上走了一轉,又沿南門馬道向東走。在軋花鋪門口,碰上店裏的夥計牽著驢走出來,碎雪似的棉絮和帶著驢糞氣味的灰塵從驢蹄下騰起,把朱家的兩間臨街房屋籠罩在灰暗、陳舊的暮色裏。我猜想父親到朱家去看的時候,朱家決不是這樣的景象。為了表示自己的忠誠,二姐繪形繪色把她暗訪的情景一五一十說給大姐聽。大姐清雅的臉變得更加白皙。

二姐和大哥是最早感知大姐心情的人。他們經常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桌前默默流淚。他們依偎在她身邊,聽她吹簫,聽她向他們朗讀感傷的詩。我想象著一個九歲的男孩靜靜坐在廂房幽暗的窗前,聽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和他娓娓交談。外麵在打仗,大人們在紛亂中奔波,大姐為大哥營造出一段多愁善感的時光。她總是跟他說一些人活著沒意思,天上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這類他聽不懂的話。跟他說她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人死了會有一盞燈。他瞪大眼睛,望著姐姐的臉,知道她並不要求他聽懂,她訴說,隻是因為他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我采下一片秋葉

丟入嗚咽的山澗

去吧輕輕地飄向大海飄向遠方

告訴那些英勇的戰士

流浪的孩子們

在為他們趕製寒衣……

大姐經常獨自站在暮色裏唱這首歌。二姐和大哥默默聽著,望著大姐淚光閃閃的眼睛,分享她莫名的憂傷。

在我出生前的一年,城裏人開始習慣戰爭和逃亡。1941年春天,我在逃亡途中降生,大姐已經得病。她鬱鬱不樂的神情增加了父母逃亡日子的苦惱。母親為她熬穀子茶喝,——小時候我們常用這方法對付風寒發燒。後來請鄉下醫生為她治病。他說她沒什麼要緊,隻是肝鬱不舒,內裏有火。回到城裏,大姐又上了一段學,母親眼見得女兒一天比一天悒鬱,一天比一天消瘦,每天下午兩頰潮紅。他們為她請了城裏最好的老中醫侯先生。從此以後,大姐不再上學,我家小小的筒子院裏每天彌漫著煎熬中藥的氣味。愁容籠罩了父母的臉。按照侯先生的說法,大姐是血鬱氣滯,得了“女兒癆”。“癆”這個可怕的字眼降臨到大姐身上,按照我們那兒的民諺,“癆病氣臌噎,閻王下到了貼。”我母親哭了,“那不是沒什麼救了嗎?”

小時候我知道朱家軋花鋪,是因為他家的一個夥計。直到現在,提起“雪裏迷”,城裏的老人們都還記得。他是城裏唯一的“雪裏迷”,粉紅皮膚,滿身白毛,黃眼珠,眯著眼睛看人,像個可愛的動物。他從街上走過,我們總愛追逐他,在他身後喊叫“雪裏迷!雪裏迷!”雪裏迷並不生氣,他和善地停下來,友好地和我們說話,逗我們玩。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年齡,卻知道他是朱家軋花鋪的夥計。據說不但彈花、軋花手藝好,而且人老實、隨和,深得街坊鄰裏的喜愛。

我知道朱家軋花鋪,還因為它在老君廟對麵,小時候我常到老君廟去玩。那是全城最小的一座廟宇,座落在南城牆與西城牆的交彙處,正衝街口,與盡北頭的城隍廟遙遙相望,雖然不如城隍廟宏大,卻有另一番景象。一座大殿,如皮影戲似地立著一群並不高大的泥塑神像。神堂兩廂經常住著逃荒要飯的人,鍋灶柴草,稿薦破席,女人們在神像前忙活,孩子在神台間玩耍。城裏的孩子在這兒不會感到害怕,它還不如一些有錢人家的祠堂神聖、肅穆。我常爬到神台上去,和同伴們繞著神像捉迷藏。縣城裏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神,木、泥、石、竹業敬魯班,推、挑、搬、運業敬關爺,醫、藥業敬藥王,紡織、理發業敬嫘祖。老君是鐵器業的神。小時候常聽母親說,老君爺在膝蓋上打過三年鐵。我家開鐵器雜貨店,堂屋門後有老君的神位,逢年過節要到老君廟燒香、上供。朱家軋花鋪彈花、軋花用鐵器,他們也敬老君。兩家共敬一尊神,等於信奉著共同的宗教,在縣城被看做是同一幫會。大約這也是父親接受這門親事的因素之一。

朱家的房宅座落在街角上,比我家的筒子院寬敞。朝南兩間大房臨著南門馬道,是彈花、軋花作坊,很遠就能聽到轟隆轟隆的響聲,一些鄉下人背著棉包進去,身上沾著棉絮走出來。黃昏時分,機器停息了,雪裏迷牽著卸套的驢子,一邊和鄰居說話,一邊讓驢子在街邊灰土裏打滾。朱家軋花鋪和它周圍的環境很諧調,從我出生之前直到不知何時,房子,院落,驢子,機器,勤勞平和的夥計,年複一年,沒什麼起落,也沒什麼故事。七十年代我從省城回到家鄉,那裏已經麵目全非,原來的大院落被一片雜亂無章的房屋覆蓋,我從未想起過這裏曾有一家軋花鋪,它的存在和它的消失如縣城的歲月一樣不經意。直到八十年代開始寫小說,腦子裏才忽然跳出當年陳舊的圖畫,想起粉紅皮膚、長滿白毛的雪裏迷。為什麼在我回到縣城之後從沒見過他?是死了,還是到鄉下去了?朱家軋花鋪忙碌、平穩的日子是怎樣結束的?朱家人到哪裏去了?

回到故鄉以後,我在祖輩生活的村莊做過一段民辦教師。暑假期間,到公社中學去參加學習班。幾十個來自村辦學校的教師,在教室裏打起地鋪,每天聽讀文件,盤腿坐在席子上開討論會。有天傍晚,我背朝教室蹲在院裏吃飯,有位五十來歲的老教師一手端菜一手端湯從打飯的窗口走過來。院裏到處蹲著人,他張望了一陣,找不到合適地方,隻好就近把菜碗放在我背後的窗台上。我抬頭看看他,把自己的菜碗向一邊挪了挪。他沒看我,也沒表示感謝的意思,我蹲著,他站著,各人吃各人的飯。我站起來的時候,他還沒吃完。他一手擎著筷子,嘴裏咀嚼著食物說:“你姓張吧?”我扭過頭看他,那是一張方方的臉膛,暗褐色皮膚,由於沒什麼特點,顯得平庸、老誠。“您家從前在大牌坊開鐵器鋪?”我說“是啊。”他端起碗喝湯,眼睛看著自己的飯碗。看他不想再說什麼,我也就轉身走開。後來我知道了他叫朱雲海,是老君廟門前朱家軋花鋪的兒子,在岡頭學校教書。岡頭是這個公社最偏僻的村子,翻過大岡,還有十幾裏土路。在參加學習班的半個月中,沒見他在會上發過言,也很少看見他和別人交談。我因而猜想這位老街坊的身份必定有什麼問題,不宜攀談。

後來知道了他是我大姐的未婚夫,暗自慶幸他沒能成為我的姐夫。已經有了一個出身不好的姐夫和一個右派哥哥,加上自己沒有亮點的曆史,多一個朱雲海,我的履曆表必然變得更加灰暗。在大姐病重期間,朱家曾提議讓大姐和他完婚衝喜。如果母親接受了這個建議,不管我願不願意,這個冬烘老頭兒就將不可避免地進入我的履曆表。這建議肯定打動過母親,也肯定使她陷入進退兩難的痛苦之中。對於無望的母親,任何能給人幻想的建議都應該不惜一試。可是她深深明白,接受衝喜的建議,就是把女兒不願接受的婚姻強迫至死;而謝絕朱家的好意,又等於放棄最後一線希望。我不知道母親如何承受這一切,做出艱難的選擇,在最後時刻滿足了女兒的心願。大姐下葬時,母親把她無數個日夜為女兒縫製的嫁衣全都拿出來,裝進小小的棺材。據二姐說,那些嫁衣華美照人,熠熠生輝。大姐獲得了一個完美的生命,帶著自己的嫁衣,在另一個世界純潔、自由地生活。

知道了他是誰之後,學習班偶遇朱雲海的情景不斷在我腦海裏浮現,慶幸他沒能成為我的姐夫的同時,我禁不住暗自發問,在大姐的婚事上,父母究竟有什麼過錯?這個朱雲海五官端正,性情溫厚,是惠民中學安分守已的好學生。城裏有軋花鋪,鄉下有土地。在無產階級並不被人崇拜的那個年代,論人,論家,父母也算盡了心,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大姐那樣不稱心?這問題當初父親、母親肯定不止一次問過大姐,也不止一次問過他們自己。大姐無言以對。她默默的淚眼不能成為父母退親的理由。如果她能說出幾條道理,比如身體有什麼毛病,行為有什麼不端;父母有什麼惡行,家庭有什麼缺陷……父親肯定會不遺餘力去滿足她,牌坊街誰不知道她是我父親的掌上明珠?

我常想,如果大姐早二十年出世,她就是我母親。在一個窮困潦倒的木匠家中,不但沒有英文課本,童子軍領巾,甚至連一本書、一支筆也不曾見過,她所能夠享受到的母親的疼愛,隻是讓她把腳裹好,將來不至於嫁不出去。母親的傲氣,使她賭出一口氣給家裏換了一頭驢;大姐的傲氣,卻因為要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而憂忿辭世。兩種生命方式的價值意義同樣重大,我不知道該如何做出評判。

如果她生活在七十年代,上山下鄉,唱樣板戲、語錄歌,有“朗裏夫契爾曼毛,朗朗來複!”這一句英語就足夠用,一切不是很簡單嗎?如果是那樣,她也就不至於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也就不會像林黛玉那樣脆弱多病,悲觀厭世,沒事找事地折磨自己,折磨最疼愛她的父親和母親。

看來女孩子不應該受到父母的寵愛,也不應該讀書,更不應該嬌縱自己的幻想。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會害了她。

不久前,縣城新修的環城路要通過我家墳地,我匆匆趕回故鄉,為我的親人們遷葬。大姐的小屋被打開,我終於見到了她。我為能親手為她收揀骨殖——大姐留在凡塵的寄物,而感到欣慰。雖然我們倆隻是在人世匆匆碰麵的過客,她與我擦肩而去,甚至沒能在我心中留下一點明皙的記憶,可是在悄然流逝的歲月中,我一直感覺到她的目光,傾聽到她遠去的腳步,仿佛我正循著她的心跡,繼續著她的人生。——我就是她。我替她做了男孩,替她完成著自尊和任性。像墳地裏的每一個人一樣,她的棺木早已在1958年被掘出,填進大煉鋼鐵的小高爐,成為躍進鑼鼓聲中的一縷黑煙,她散亂的屍骨深嵌進粘稠的黃泥裏。我把它們一塊一塊從黃膠泥中摳出,擦拭幹淨,裝進新打的匣子。五十年歲月停駐其中,骨肢如古銅色的大理石,堅硬,光潔,依然呈現出稚嫩、嬌小和精巧,大姐的孤傲永駐其中,保持不衰的氣質。她仍然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讀書,一個女校。她在那兒唱歌,吹簫,作操,開晚會,朗頌詩歌。被我捧在手裏,放入匣子的,隻是她存放在家中的紀念,就像她留在木箱裏的課本、領巾一樣。

可是在父親、母親都已成為我收揀的白骨的時候,一切都被時光湮沒,有誰還會知道這些墳墓之間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呢?隻有我知道,大姐是個永遠十七歲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