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姑娘十七歲
二姐沒有乳名,長輩們稱她六妮,母親叫她六兒,我叫她六姐。母親送我們到南鄉去逃難,大姑一看見我六姐,就禁不住感歎地說,哎喲,你看看,六兒都長成大閨女了!經她這樣一說,母親才注意到她的女兒真的已經不再是一個黃毛丫頭。經曆了大姐、父親的喪亡和兩年逃難的日子,她的個頭和母親差不多一樣高了,像母親一樣有一付高挑的身材和頎長的四肢,那雙沒纏過包腳布的腳像春天的茭白一樣生機勃勃,使她的小腿也顯得靈活、矯健。見到生人,她已經顯出一點靦腆羞澀,不再大聲大氣說話,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瘋瘋跑跑,嘰嘰喳喳地跳方,踢踺子。她待弟弟和家人的細心和關愛,使母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母親這才注意到街坊鄰居已經開始稱她六姑娘。
六姑娘的確是在不經意間長大的,她出生不久就被抱到鄉下去外奶。據母親說,那時她的奶水不好,生意又忙,顧不上招呼她。其實根本原因還是母親想趕快騰出懷來生男孩,沒有孩子吃奶,懷孕就會更快。生不生男孩,對於已經生了兩個女孩的母親,是能不能在張家抬起頭來做人的大事,她當然不能掉以輕心。由於六姐外奶,我母親第二年就生下我大哥。我大哥一打頭,二哥和我就排著隊來到母親身邊,她不但有雙兒雙女,還多出一個我。母親再也不必在意嬸母們的臉色和話語,她在張家的地位也就如日中天。
六姐的幹娘是河西一個小村裏的農婦,她生下的孩子死了,由熟人介紹給六姐做奶媽。選擇她的時候,母親要她到我家來,親自看她的乳房。這個農家婦女的胸脯雖然並不高大,可她穿的土布褂子被奶水打濕了一大片,在我家停留不到一個中午的時間裏,就不得不掀起衣襟擠奶。母親把六姐放心地交給了她。可是六姐並沒吃到那女人的奶。我六姐被抱到她家不久,她的奶水突然沒有了。他家既沒有母牛也沒有母羊,甚至連隻母狗也沒有。我六姐不但吃不上奶,麵湯、小米粥也難得喝上。白麵和小米在一個窮鄉僻壤的農民家裏像山珍海味一樣是一種奢侈品,隻有坐月子的女人才有喝它十天半月的福份。幹娘的丈夫蹲在池塘邊發愁。小魚在水裏忽聚忽散地嬉遊,勾起他的心思。既然它們遊到眼前來,那必然是為了救他們於危難,每月兩塊錢的哺乳費對他們太重要了,無論如何也不能隨便放棄。幹娘把丈夫撈上來的小魚煮成糊糊,細心地挑出魚刺,用魚糊喂養我六姐。我六姐很爭氣,靠著幹娘家門口池塘裏的小魚,長得又白又胖,居然瞞過了我母親的眼睛,家裏人都以為奶媽的奶水一直很好。有一次我母親和她多日不見的小六兒親嘴,她感到奇怪,這孩子嘴裏怎麼會有一股刺鼻的魚腥味?一家人經過反複驗證,魚腥味的確是從我六姐身上發出的。事情受到父母的關注。在盤問之下,幹娘兩口不得不支支吾吾道出真情。從此我六姐一生都不再吃魚。可這並不影響我六姐健康地長大起來,潑皮得像個男孩。
也許是為了在母親麵前顯示她和大姐、大哥的不同,六姐好像並不喜歡讀書。大姐、大哥在學校裏以聽話、用功得寵,作業幹淨整齊,成績總在前幾名;六姐的字寫得馬馬虎虎,成績忽上忽下,每到放假,她常把學校發給家長的通知書藏在書包裏,不拿給母親看。有一天,母親正在櫃台裏忙碌,看見六姐拎著書包從學校走回來。她說,你怎麼現在回來?還不到放學時間呐。六姐回答說,我不上他們的鱉學了。母親驚詫地問,到底咋回事?
老師吵我,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我不讓他打。我說我不上你的鱉學了!
哎呀,你怎麼能這樣對老師說話呀!
他叫我收拾書包回家,我說回家就回家。
那是老師把你開除了,是不是?
開除不開除我才不在乎呢。他用八抬大轎來請我,我也不去上他的鱉學了。
這一下母親慌了神,她撂下櫃台前的生意,和父親一起去向老師賠禮道歉,又托了本街有名的紳士楊掌櫃去找教導主任、校長說情,費了很多口舌,才讓六姐返回他們的鱉學去讀書。六姐九歲時的故事使張書雯成為女子學校和牌坊街的知名人物,父親、母親再也不敢對她漠不關心。
可是在鄉下逃難的日子裏,六姐好像很懷念她的學校。她經常和大哥、二哥說學校的事情,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三個人都很興奮。在村外樹林裏,我和他們一起做上課的遊戲,六姐裝老師,二哥裝校工。他手裏搖著鈴鐺,嘴裏念著丁當——丁當丁當,我雙臂交叉架在胸前,兩腿盤屈,做出端坐的姿勢。六姐夾著教案,端著點名冊和粉筆盒,莊嚴地從教室外走進來,起立——老師向大家鞠躬,坐下——今天,我們講第三課……在逃難的路上,我接受了課堂的啟蒙。我像姐姐、哥哥們一樣盼著戰爭早點結束,也能像他們那樣到學校去讀書。
田野斑斕起來,高梁火紅,穀子開始收割,看不見我們的軍隊,也聽不到打仗的消息,逃難的人一家一家觀望著向回家的路上走。鄰居們陸陸續續回到城裏,母親也失去了耐性,她說,反正戰事就這樣了,你們也回來吧。
一回到城裏,姐姐、哥哥都忙著去看各自的學校。女校住著維持會的治安團,母親不準六姐到那裏去。她說我不去,我到東門大街去找許玉秀。傍晚的時候許玉秀和她一起到我家來,她們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說,日本人投降了!
母親瞪大眼睛說,誰說的?
女校裏的治安團已經沒人了。
真的嗎?
真的。我和許玉秀到學校去嘞,那兒的人走光了,院裏到處扔著碎紙、破書和治安團的旗子、袖標。
母親沉思地說,怪不得沒看見老頭太君出來。
大哥、二哥他們都很高興,咱們又能上學嘍——
母親留許玉秀在我家吃晚飯,六姐第一次在客屋裏招待她的同學,像母親招待遠鄉來的客人一樣,擺起方桌,坐在高椅上。我很羨慕六姐,她坐在方桌邊陪同學吃飯,母親給她們上菜,這證明六姐已經成為大人。我和兩個哥哥還隻能圍在堂屋小桌邊吃飯,不得允許不準隨便到客廳去。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傳遍了全城。天黑之後,一些人從十字街口向城隍廟聚攏,從遠處張望日軍司令部的動靜。廟院裏火光閃閃,映紅大殿的飛簷,雜亂的聲音一直響到天亮。牌坊街的人們站在屋簷下,時而屏聲息氣,時而交頭接耳,各種消息沿著大街傳播,全城沉浸在激動不安的夢境裏。戰爭真要結束了,母親不像她原來想像那般輕鬆,在難以抑製的欣喜中,冒出說不清的悲愴。她弄不清這悲愴從何而來,是鬱集在心底的苦難,還是對未來日子的迷茫?
聽說日本兵焚燒了文件,把武器收繳在一起,把不能回國的傷員都槍斃了,不少人在廟院裏哭,母親甚至忘掉了他們對中國人作了多少惡,毀壞了多少家庭,給我家帶來了多少災難,她在暗影中湊近老缸娘的耳朵說,到了這會兒,這些日本人也怪可憐的。老缸娘咂一下嘴,可不是嘛,誰不是娘生父母養的呀?她們議論起老頭太君,為這個愛和牌坊街男女老少開玩笑的日本兵擔心。
到了第二天,大家的情緒明朗、高昂起來。太陽一出,人們心裏陰暗的東西仿佛被陽光驅散,幾年來第一次在大街上舒展地走,和熟人站在街邊交談,臉上帶著無法壓抑的喜氣。商會的人下了通知,為慶祝光複,各商號像過元宵節一樣糊燈籠,掛國旗,貼對聯。
兩年逃亡,所有的學校都隻有空空蕩蕩的幾座教室,門窗破損,黑板變成黑一塊白一塊的破牆。牌坊街的學生們從家裏搬去方桌、圓桌、條幾,擠坐在高低不一的長凳、短凳、椅子上。沒有課本,姐姐、哥哥和母親在街坊上到處奔走,找高一級的學生借舊書。直到開學很久書還沒借齊,六姐隻好和她的同學夥讀一本書。
姐姐、哥哥背起書包去上學,他們不必再為家裏事操心,如果放了學沒有現成飯吃,他們就有權利嘟嘟囔囔發脾氣,母親就得用好言好語哄他們。隻有我還如從前一樣被母親帶在身邊,像她的一條尾巴,在櫃台內外繞來繞去,聽客人們逗我,誇我,我高興理他們就理,不高興就不理。那時我還不滿五歲,即使個頭不小,也還是沒法進學校去讀書。
六姐在過豆蟲這一年長到了十七歲。她不如大姐那樣文靜,也不像大姐那樣嬌氣,對於她的健康,母親從沒憂慮過。然而給父親燒過三周年紙錢之後,母親突然對六姐更加留意。也許是大姐的墳墓觸動了她,十七歲,對一個女孩像是一道坎。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記得父親和大姐的墳地。母親的籃子裏裝著白麵饅頭、一小塊肉和幾遝燒紙。我跟著母親沿著荒涼的大路往前走,大路上爬滿了雜色的肉蟲,它們拱動著圓滾滾的身子,翹著頭從大路一邊向另一邊移動。母親不斷安慰我說,不要緊,娃,這是豆蟲,它們不咬人。可我的神經還是繃得很緊,我怕踩著它們,怕它們爬上我的腳麵,沿著小腿爬進褲管。那些肉蟲尾巴上翹起的針刺似的東西使我驚恐不安。我踮起腳尖小心地盯著地麵,一步一停,尋找下腳的地方。母親時不時彎下腰,用手把那些肉蟲扒到一邊,給我腳前騰出一片空地。我們從密密麻麻的豆蟲隊伍中穿過,翻過一道荒溝,來到父親的墳前。母親攤開包單,把饅頭和肉擺好。點燃了紙錢之後,我才注意到大姐的墳頭。母親捏著一遝燃燒的紙,踏過地壟,走到田塍邊的一個土丘旁。她把紙放在墳邊,站在那兒看著它在風中燃燒。青煙飄旋起來,在墳地間繚繞,母親的頭發和衣襟在風中飄動。天宇灰黃,陽光像洪水一樣在地平線上輝耀,田野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莊稼地靜悄悄地隨著岡巒起伏,母親就站在這岡巒間憑吊著她的親人。
向回走的時候,母親撫著我的頭說,過了八月,你六姐就十七歲了。我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那時我還不知道大姐是在十七歲時夭亡的。我望著母親的臉,我說,過了正月初十我六歲,對不對?母親漫應了一聲。風把一縷細發吹勒進她的唇間,初秋的陽光映在她清瘦的麵頰上,她的神情和空曠的田野一樣。我低頭專心對付豆蟲,——它們還像來時那樣沒完沒了地從大路的一邊向另一邊爬,雖然我已經不太害怕了,可我還是感到驚奇,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多豆蟲?
六姐過生日的時候,母親像往年一樣給她煮紅雞蛋,為她做臊子麵。她用審視的目光注視著十七歲的六姐,與大姑誇說她的時候相比,她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大閨女了。不光是個頭更高,手、腳更長大,臂肘、肩頭和腰身都現出了圓圓的曲線,更重要的是,她的麵容煥發出多愁善感的神態,眼睛變得費人猜詳,不像從前那樣清澈見底。注視她的一言一動,母親總有點擔心。在櫃台邊忙碌到深夜之後,她抽空到女兒床邊坐一陣,和她隨便說點什麼。在她睡下之後,她小小心心翻撿她的衣袋和書包,不放過任何一片紙頭和來路不明的小東西。她一件一件仔細查看,然後按原樣放好,像是從沒翻動過。
母親不安地搜索著我六姐的任何一點細小的變化,有一天,她發現我六姐的臉色有點灰暗,眼睛裏流露出倦意,在母親探詢的目光下,她躲躲閃閃的神情掩不住一絲羞怯。在她躺下之後,母親像往常一樣坐在她床邊,伸出一隻手撫著她的額頭,六兒,你哪兒不舒服是不是?六姐默不做聲地看著她。
母親撫著她的臉,是不是有點發燒?當六姐繼續沉默著的時候,母親俯下身湊近她的眼睛,像問一個平常的問題那樣娓娓地低聲問她青春期女孩必然會遇到的事情。問過之後,母親用平淡的語氣說,明天讓方相公給你請個假,不去上學了,我帶你去找侯先生看看。
六姐肯定不知道那一刻母親心中的感受。她一整夜都沒能入睡。又一個女兒在十七歲時碰上了同樣的情形,母親的不安竟然變成一個可怕的現實。六姐本是一個身體強健的女孩呀,而且她似乎沒什麼憂愁、煩悶、不順心,她不應該如大姐那樣在生命的開端就遭遇女兒病的威脅。揪心的感覺緊緊纏繞著她半睡半醒的夢境,也許這輩子命裏注定養不活一個女兒了?
我家院子裏又像幾年前那樣每天彌漫著煎熬中藥的氣味。六姐如當初大姐一樣呆在家中養病,不再與外邊的世界來往。那是六姐出生以來最得寵最有優越感的時日。不讀書,不上學,不做針線,不與人交往,不到外邊跑動,除了吃藥,什麼也不幹。想睡就睡,想坐就坐,想在院裏走走就走走,感覺到自己是個病人,世界變得溫柔嬌弱,小院也顯出特有的安謐。二門外的扁豆棚已經枯黃,留作種子的老豆角在稀疏的豆葉間搖曳。西牆上,夥計們用黑墨題寫的歌謠依稀可見,俚俗的句子闖入眼簾,惹人發笑。把粘稠的一碗中藥喝下去,再咯噔咯噔喝半碗不熱不涼的白開水,嗚嗚嚕嚕漱過口,六姐每天的樂趣就是坐在廚房門前看城牆。廚房簷外是我家院子唯一敞露的空間,坐在階沿下,不但能享受到明亮的陽光,還能看見灰色的城牆幻影似地兀立在房頂與牆頭圍出的天空裏。為了坐得舒服,她把身體向後微仰,椅子後腿著地,前腿軋起。母親討厭這種坐相,不管誰這樣坐,被母親看見都會挨一頓訓叱。現在六姐是病人,她有了特權,想這麼坐就這麼坐,隻是出於習慣,在母親走過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把椅子前腿落到地上。她的頭頂是一片長方形天空,右手是堂屋房簷,左手是鄰家房子的半個山牆,廚房在她身後與東廂房連在一起,延伸進狹長的天井。一堵碎磚壘砌的院牆把她圈護在這片天地裏。隔著兩座院子和一道護城河,城牆的影子好像很近似地逼著西鄰的院牆,灰綠色的牆體渾然一片,像一幅古舊的圖畫。早飯過後天空淺藍、柔和,城牆是一副清秀明麗的麵目,太陽逐漸升高,城牆也逐漸鮮亮渾厚,過午之後,在耀眼的陽光裏,堞牆的輪廓鑲上了銀邊,黑白分明的城牆顯出了威武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