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3)

我六姐是在無意間看見城牆上的小夥子的。城牆上有人走過,有人站下看看風景,這並不奇怪。下午的陽光很明亮,天空有一些秋天的亂雲,像彈過的棉花,蓬鬆地在城頭上舒卷。一個影子從城牆垛口閃出來,在我六姐的視線裏晃了一下,隱進堞牆背後去。我六姐把目光轉向別處的時候,這個影子從牆背後走出來,露出半個身子,居高臨下俯瞰我家院子。我六姐抬起頭用不客氣的目光掃視這個不禮貌的家夥。那人似乎受了一點震懾,把身影從堞牆邊縮回去。我六姐盯著城牆頂,看他還敢不敢出來。而這小夥子卻並沒被她的目光嚇退,過了一小會兒,他的影子重又顯現出來,先露出半個身子,然後迎著我六姐的目光,從牆後走出來,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垛口中的空間裏。我六姐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六姐。他們這樣對峙了一陣,我六姐決定不再理他。一個沒教養的人,犯不上和他較勁。看別人家的院子已經夠沒出息的,看人家院裏的女孩,難道會是什麼好東西?

我六姐把目光收回到院牆下的花壇裏,坐了一陣,站起身到堂屋去幫女嫂王姑纏線。小夥子自己站得沒趣,不知什麼時間不見了。

可是第二天他又出現在城牆上,像昨天一樣站在老地方巴巴兒地向我家院裏看。與昨天不同的是,他似乎不再有什麼顧忌,用逼人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看著我六姐。這樣的情景持續了兩天。他總在下午三四點鍾出現,如果我六姐不在院裏,他會耐心地等著,一直等到她從廂房或是堂屋走出來。我六姐用凶狠的目光瞪他,嗔起臉發出低聲的威脅,小夥子反而像受了鼓勵似地,眼神更加大膽。我六姐決定不再到院裏去。可是縮進屋裏她又感到很窩氣,從哪兒冒出來一個野小子,竟敢這樣欺負人,弄得我連自己家的院子也不能坐!她從廂房到堂屋,再從堂屋到廂房一趟又一趟地走動。要讓他看看,不在院裏坐,並不等於害怕你!在自己家的院子裏,我為什麼要怕你呢?

小夥子探身在城牆邊上,像要一步跨下來似地,用殷切的目光看著我六姐。我六姐終於忍受不住這小夥子的無禮,她嘴裏喃喃罵著粗話,激憤地去找母親。

媽,快來瞧啊,有個壞東西天天站在城牆上向咱家院裏看。

母親跟著六姐走到後院來,城牆上的人已經不見了。她詳細問了情況,又問了小夥子的個頭、長相和年齡。明天他再來,讓我看看。

第二天那小夥子出現的時候,我母親隱身在前院與後院的拐角處,探出半張臉,仔細看城牆上的人。令我六姐驚奇的是,母親看見那小夥子時的表情使我六姐感到迷惑,她既沒顯出氣憤的樣子,也不像她想象那樣大驚小怪,母親隻是動了動嘴角,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開了。

王姑站在廊簷下笑。六姐問她,那個人是誰?王姑用逗趣的目光看著她,佯裝糊塗地反問,誰?哪個人?

我六姐沒好氣地說,城牆上!城牆上站的那個人。

王姑煞有介事地打起眼罩仰臉朝高處張望,嘴裏念念叨叨說,誰家娃子這般膽大,敢站在城牆上偷看咱家六姑娘!叫方相公帶幾個人打他去!

六姐感覺到了其中的蹊蹺,她看出母親根本不打算對這件事深究,甚至城牆上的男孩仿佛得到了母親的默許,說不定家裏人都知道他是誰。

她跟在王姑身後不依不饒,逼她說出真相。不給我說清楚今天你什麼活也別想幹。王姑擺出一副無辜受冤的樣子,我怎麼會知道啊,閨女,你咋不去問你媽?

我不問我媽,我就問你。

別裝傻了,六姑娘,你真不知道他是誰?

我咋會知道啊?

王姑嘴裏發出一連串嘖嘖聲,該不是大柳營的曹相公吧?

大柳營?我大姑家的村子?

王姑不再說什麼,我六姐也不再問她。我六姐突然憶起在大姑家村子裏住的日子,禁不住有點失悔,她撿點著自己當時的行為舉止,想到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別人相看過,我六姐陷入了一種深深的害羞的感覺裏。

此後她改在上午到院裏去坐,下午隻呆在王姑身邊。城牆上那個年輕人的情況,一點一滴地從王姑嘴裏泄露出來,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早在兩年前,由大姑做媒,我家和曹家訂了親。曹家是大柳營的殷實富戶,這男孩十幾歲就在城裏讀書,剛從惠民中學畢業,在宏達石印館做事。我六姐突然感覺到她的心裏洞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呆在王姑身邊,幫她幹活,一個遙遠而又親近的隱秘在她心裏翻動,勾起她的想象和幻覺。她和王姑絮絮說話,好像根本不再記掛這件事,對那個站在城牆上的傻男孩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連探頭望望的念頭都沒有。可是她卻時刻感覺到他的身影,感覺到他在那片耀眼的天空映襯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她,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得承認,那張臉並不惹人討厭,雖然膚色淺淡,眉清目秀,卻並不單薄。嚴峻的表情和直勾勾的眼神使他多了幾分剛健。他幹嗎那麼嚴肅啊?臉上連一點笑紋都沒有,那副認真的樣子,脾氣肯定有點倔。

早晨來了,我六姐醒來之後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她把雙手從被窩裏伸出來,在頭前舉動幾下,然後靜靜地躺著看窗戶上透進來的晨光,一種異樣的感覺溫暖著她,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關心著她,牽掛著她,她的心像春風吹拂的花朵。——被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孩關心,竟能帶來這樣美妙的感覺。它和母親的愛、兄弟姊妹的愛完全不同。在此之前,她對他一無所知,可是一旦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我六姐就覺得這個男孩並不陌生。他藏在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現在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其實他和她早就被一種東西聯結著。

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她從被窩裏慢慢坐起來。母親推開房門走到她的床前,看她慵懶無力的樣子,母親不放心地瞧著她的臉色,六兒,今天覺得咋樣?我六姐嬌滴滴地說,媽,給人家拿包桑皮紙嘛。母親驚喜地說,你好了?誰知道好沒好,反正它又來了。母親高興地說,還有兩劑藥沒吃呢!

母女倆款款說著話走出廂房,她們被站在院裏的一個人嚇了一跳。城牆上的小夥子像木樁似地立在二門裏的甬路上。這麼切近地站在眼前,和遠遠站在城牆上的感覺大不一樣。我六姐情不自禁地向母親身後躲閃,刹那間感到透不過氣來。

小夥子挺直身子,臉色灰白,鼻子眼都像錯動了位置。在這一瞬間,我六姐從他的目光裏看到他在問,你的身體怎麼樣了?我六姐用目光和微笑回答他說,瞧,我很好。盡管那一刻我六姐感到渾身發熱,可她還是覺得很高興。幾天見不到我,他沉不住氣了。她聽見母親在問他,他在回答,可她連一句話也沒聽明白。母親沒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也沒表示親熱,她用長輩的寬容和威嚴不冷不熱地和他說話。他比我六姐想象得更勇敢,在母親麵前他沒顯出畏縮,隻是從那不連貫的答話中能感覺到他的緊張和惶亂。

還有什麼事嗎?母親問他。

我想讓她給我做雙鞋。

母親不置可否地盯著他看。他用堅持的目光回應著母親,直到她臉上露出默許的表情。

這是我六姐有生以來第一次做針線。也許是女大自巧,在王姑指教下,她衲出的鞋底鋪襯平整,針腳均勻,得到了王姑的誇讚。母親拿起來看了看,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把最後一段鞋幫縫合在鞋底上,一雙鞋終於做好了。兩隻鞋擺放在一起,我六姐在燈下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想像著他捧著這雙鞋時的心情和表情,整夜沉浸在溫暖和喜悅裏。

六姐的病好了,她卻沒能回到學校去讀書。放在她枕邊的那雙鞋,也未能及時交到那個年輕人手中。日本人投降後,八路軍和中央軍一直在打仗,起初縣城的人們對這些零零碎碎的戰事並不擔心,大多數人覺得中央軍畢竟是中央軍,人員、裝備、給養各方麵都很強大,從省到縣都是國民黨的天下;像很多造反隊伍一樣,共產黨隻不過是人們私下議論的一個傳說,有人把她說得很神,有人把她說得很可怕。“共產共妻”這一套宣傳人們並不真正相信,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混賬的人昏了頭去胡說八道?可是共產黨的小冊子裏明明白白地說他們要實行共產主義,“共產”這個詞兒難免使人驚惶不安,城裏人不相信用這樣的奇思怪想真能把老蔣推翻。正當我六姐養好了病,做好了鞋,準備回學校去上學的時候,八路軍從伏牛山裏打出來,唐河、白河流過的這片土地一下子變得動蕩不安,城裏人開始了又一次急急忙忙的逃亡。

牌坊街的人已經習慣了動亂的日子,從清朝末年起,幾十年間幾代人在動蕩不安中生活,逃亡對他們算不得什麼。沒有哪一家會因為打仗而把自己的日子停頓下來。打仗歸打仗,孩子該出生還出生,生下來的孩子該長大還長大,農民該種地還種地,生意人該做生意還做生意。習慣了,也就沒人去怨天憂人。

正是深秋時節,像幾年前一樣,夜闌人靜的時候,我母親把我大哥叫醒,遞給他一把鐵鍁,在母親指點下,一個瓦罐被埋進樓梯下的暗影裏。和那時相比,罐裏的東西沉重了許多。比起幾年前,我家的日子好過多了,我們都已長大,搬弄東西不必再如過去那樣隻靠母親一個人。把店裏值錢的東西壘進廂房夾壁,用土坯封死二門,三叔趕來大車,被褥和吃食裝上去,天不亮全家就離開了縣城。

有一陣子沒逃亡,出了城反而感到新鮮,它使人想起坐在車上逃日本時的情景。這個縣的地盤並不大,可鄉下的地域好像很廣闊,無論戰爭怎樣激烈,無論有多少軍隊在縣境裏運動,我們總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幾口人的家庭實在太渺小了,對於家鄉的土地,像一窩螞蟻似地很容易找到藏身之處。好在那時人們沒有擇鋪的毛病,無論到哪兒,不管是牛屋、車棚、草屋還是場院,稿薦攤開就能睡覺,沒有稿薦鋪些草也行。誰也沒法預料戰爭何時結束,戰爭之後生活會有什麼變化,聽天由命反而使人輕鬆,每天的生活不過是尋找偏僻、安靜的村莊,躲在那兒吃飯,睡覺,玩,什麼心都不用操。唯一的遺憾是哥哥、姐姐們不能上學了。

六姐默默坐在車上,身體隨著車身搖晃。宏達石印館像別的商戶一樣關了門,倉促間不知那個姓曹的愣小子是不是逃出了城?現在他在哪兒?在逃難的路上六姐還如過去一樣親密無間地照料著我們,可誰都感覺到她心裏不再像過去那樣單純、平靜。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六姐和那個男孩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卻比兄弟姊妹更令人牽掛。

秋末冬初,陳賡兵團攻占縣城,王縣長逃跑到鄉下,在我們躲避的村子住了一夜。他是抗戰勝利後第一個到縣城來上任的縣長,城裏人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那時六姐剛從學校請假回家來養病,她牽著我的手站在店鋪屋簷下看縣長入城,那場麵在我幼小的記憶裏留下深刻的印象。牌坊街各家各戶門口擺上方桌,桌上擺放茶水、香煙、點心。從西關到衙門口,每家商戶都站在門前迎侯。縣長在地方士紳的簇擁下從西河碼頭上岸,勤務兵和女傭走在前邊,他們把商戶門前桌上的點心揀一點放進籃子,再把一塊銀元放在桌上作為答謝。縣長白白胖胖,容光煥發,和逃到村上來的縣長像是兩個人。母親說那個身穿舊長褂、屁股邊吊著一把盒子槍的人是縣長,我簡直不敢相信。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竟有這麼大的差異,我感到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