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3 / 3)

縣長的到來打破了村上的安寧,第二天一早母親就讓三叔套車離開這裏。臨行時碰上了西門裏逃出來的王掌櫃,母親站在車前和他說話,不知是王掌櫃的耳朵不好使還是為了讓站在車邊的六姐聽到他們的對話,母親大聲問,你隔壁石印館的楊掌櫃出來沒有?

他回楊崗老家了。

他家的夥計呢?

都走了,我出來前一天都回鄉下去了。

母親回身瞥了六姐一眼,好像在對她說,不用為那個愣小子擔心了。

天黑的時候大車搖搖晃晃走近一座村莊,大哥看著朦朧的村路喊叫說,這不是大姑家的村子嗎?二哥和我都喊叫起來。這的確是大柳營,盡管暮色蒼茫,我們還是認出了這條熟悉的大路和村外那片狹長的池塘,逃日本兵的時候我們常在池塘邊小樹林裏玩,那裏的陳刺林依然鬱鬱叢叢。按照預定的行程,那天我們應該去胡李王,它和大姑家的村子不在同一方向,誰也沒想到大車在路上轉悠了一天,竟來到了大柳營。我們激動地喊叫,六姐卻沒有出聲,她默默看著愈走愈近的村莊的影子,臉上的肌肉繃得愈來愈緊。

車停在大姑門口,場院裏立刻圍滿了人,認識的人親熱地跟母親、三叔他們打招呼,更多的是些不認識的村鄰和孩子。母親不讓卸車,她說我們隻是從這兒路過,停一會兒就走。表嫂打了水,我們在場院裏洗臉。大姑、表哥把母親迎進屋去說話,六姐一個人逗留在大車邊,母親和大姑好像把她給忘了,沒人招呼她進屋。

一個小夥子從黑影中穿過,來到六姐身邊。他們貼近地站在一起,互相看著。場院裏亂哄哄的人影仿佛離他們很遙遠,像一片荒林野草。他們在這片荒林野草的背景裏相會,在昏暗的夜色裏用彼此的眼睛訴說。我六姐與曹鴻誌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取決於表嫂子鍋裏的紅薯塊被煮熟的速度。表嫂子以做活快當出名,遠道而來的客人奔波了一天,餓著肚子,她沒理由為這對少男少女留出太多繾綣的光陰。風箱呼嗒呼嗒響著,炊煙從煙囪裏湧出,柴煙和水汽使廚房霧氣騰騰。表嫂子做熟這頓鄉村晚飯的時間,好像已經足夠安慰兩個初次相會的年輕人的想念。他們在黑影中默默相看,仿佛交談了很久,惶亂過後,心情變得踏實。風箱的聲音停了,表嫂子拍打著衣服上的柴灰出現在廚房門口。眼看分手的時刻來臨,他們才意識到互相還沒聽到對方的聲音。我六姐說,鞋我給你做好了。曹鴻誌說,不著急,我不等穿。一會兒讓我媽拿給你。這個愣小子忽然抓住我六姐的手使勁握了一把。雖然站在黑暗中,我六姐還是羞紅了臉,她連忙回頭四下張望,不知道暗影中有沒有人看見。

晚飯後我們離開了大柳營。母親用三十裏夜路的代價為我六姐和她的未婚夫安排了一次會見,雖然她什麼也沒說,可我們心裏都很明白,她是為了六姐才繞道大姑家的。

六姐的婚事從一開始就和戰爭聯係在一起。沒有逃日本的經曆,沒有大姑看見六姐那一瞬間的感慨,也許她就不會想到要給她提親。不是中央軍和八路軍打仗,母親也沒理由帶她到大柳營去。按照縣城的禮法,我六姐和曹家的小夥子在成親之前絕不可以單獨見麵,更不可能在場院的黑影裏站那麼久。有了那次會麵,母親心裏踏實多了。六姐的婚事不再是純粹的父母包辦,它得到了男女雙方感情上的認可,這對那時的婚姻製度是個了不起的改革。在六姐的婚事上,大姐的犧牲顯示出她的價值和意義。

此後的兩年中,我們的縣城再沒有安定下來。今天八路軍打進城,出布告,成立縣政府;明天中央軍打回來,把跟隨共產黨的人抓了遊街,槍斃;過幾天八路軍再打回來,在牆壁上畫宣傳畫,在城門上貼標語,向各商戶散發小冊子,抓住來不及逃跑的反革命區長、鎮長、惡霸地主開鬥爭訴苦大會。牌坊街的人們把這局麵稱為“拉鋸式兒”。“式兒”,是花樣、技巧的意思。打仗雙方這樣頻繁地爭奪縣城,牌坊街的人們從未經曆過,在他們眼裏,這場戰爭的確是打出了精彩,打出了花樣。

我六姐的婚事在八路軍和中央軍的“拉鋸式兒”裏順利地進行,第二年秋天,兩家商定婚期,曹家送來了“好”。——男家把娶親的日子寫在紅紙貼子上,抬上食盒,送到女方家裏來,叫做“送好”。因為這日子是由算命先生查萬年曆,按天幹地支掐算出的好日子。

六姐的“好”日定在臘月初六,八路軍也在這一天圍攻縣城。中原野戰軍好像是追著曹家的花轎到來的,迎親的人們剛進南門,解放軍的部隊就從東崗開過來。他們在文峰塔下架起機槍,散開成扇麵形,從東、南兩個方向向縣城逼近。曹家的人驚慌逃竄,坐進我家客廳,蒼白的臉還沒轉過色來。

我六姐在她的閨房裏化妝,王姑和鄉下來的嫂嫂們繞前繞後幫她穿戴。

母親走進來說,快點吧,花轎已經來了。八路軍到了南門外,說不定今天又要打仗。

她的話音沒落,槍聲零零亂亂響起,大街上傳來商戶們乒乒乓乓關閉柵板門的聲音。曹家的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迎親花轎能不能上路。

王姑把母親拉過一邊說,槍聲越響越緊,我看不行就……母親搖搖頭說,六姑娘的一場大事,怎麼興隨便把好日子給廢了?人家什麼都準備了,三親六眷都到了場。

店裏的夥計們麵露難色,南門外遍地都是軍隊呀。

在這樣的時刻,母親反而顯得格外冷靜,態度也格外堅決。她安排抬嫁妝的人立即動身,出西門,過河,繞道河西。然後親手給六姐披上霞帔,戴好花冠,送她上轎。我六姐坐進轎裏,轎夫放下簾子,抬嫁妝的堂兄折轉回來說,西城門關閉了,守城的軍隊不讓過。

母親說,抬起轎跟我走。

母親對自己說服別人的能力從來都很自信。她帶領迎親隊伍來到西門口,找到守城長官,沒費太大勁就說服了他,他同母親一起走進城門拱券,對守城的士兵說,把城門打開,讓他們出去。

母親站在城門口,看著花轎急匆匆出城,城門重又關上,才轉過身慢慢走回家。

緊張、熱鬧過後,少了一個女兒,小院裏冷落了許多。店門早已關閉,夥計們抬嫁妝送親去了,王姑獨自坐在堂屋裏抹眼淚。母親咧嘴笑了一下,六兒的喜日,咱們都不興難過。王姑哽哽咽咽說,外邊槍打得這麼緊。咱們六兒……

母親說,不要緊,不管他中央軍還是八路軍,誰會衝人家的喜事?!

送親的人在太陽偏西時回到城裏,害怕家裏掛念,他們草草吃了一點飯,連酒也沒喝就急忙往回趕。堂兄告訴母親,他們一路順利,沒碰上軍隊。曹家的客人不少,婚禮很熱鬧。母親放心地點了點頭。

解放軍沒有進城,他們在城外和中央軍打了一仗就向南陽方向走了。

第三天是六姐回門的日子。按照縣城的規矩,女孩出嫁,第三天回娘家,在娘家住七天,第八天由婆家來接。以後除了逢年過節,沒什麼特殊理由就不能隨便回家。

母親老早起床,收拾了客屋。天氣陰沉,西北風在房頂上呼嘯,不一會兒,天上飄起雪花。母親看著天,心神不定地在院裏走動。雪越下越大,店鋪的屋頂蒙上一層厚厚的積雪。全喜表兄做好了飯菜,全家人等著六姑娘回家。

直到晌午過後,一輛牛車才從南門大街走過來。

女兒撲打著身上的雪花從車上下來,母親嗔笑著說,惡女出嫁,又陰又下,這話可沒錯說。

六姐叫了一聲媽,眼圈就紅了,為了不至於當著大家的麵流淚,她回過身去收拾車上的東西,把一個小包袱提下來,跟著母親走進堂屋。

曹鴻誌被讓進客廳,第一次作為我家的“新客”接受招待,由我大哥和店裏的夥計們陪他吃飯。從此以後,我家人都稱他為曹相公。

母女倆像分別了很多日子似地親熱地坐在一起。母親看著六姐吃飯,自己什麼也沒吃。她用滿含憐惜的目光打量女兒,不放心地問她到婆家後的所有細節,凡是六姐吞吞吐吐的地方,她都更加仔細地盤問。

知道她拿下車來的小包袱是婆婆為她準備的鞋麵和袼褙,母親說,這可真是個會持家的婆婆,三天回娘家也怕媳婦歇著。

王姑在一邊插話說,曹家婆婆也太苛刻了,七天就讓六姑娘給她做五雙鞋。

母親盯著六姐的臉說,怎麼?她讓你做五雙鞋?

看母親麵帶慍色,六姐小聲小氣地說,公公,婆婆,小姑,小叔,加上他,每人一雙。

吃完飯,外邊還在下雪,曹相公套好車準備回去。母親把他送到門外,板著麵孔冷冷地說,我家六姑娘從小上學,隻知道讀書,不會做針線。回去對你媽說,雖說我家六女兒不做鞋,你們一家不過就是五口人,一年穿不了幾雙,我全包了。

這位第一次上門的曹相公,也第一次領教了我母親的顏色,他唯唯諾諾點頭,坐在被冰雪打濕的車上,淋著大雪出城。

曹相公來接我六姐的時候,母親把請人定做的五雙鞋給他拿上,把她婆婆家準備的鞋麵、袼褙原封不動地包在小包袱裏退回去。臨行時不客氣地對他說,六姑娘是你們家的一口人了,你不能難為她,你媽也別難為她。你二娘我這個人很講禮,可就是脾氣不好。

六姐再一次回娘家是大年初二,上午來,下午走,按規矩不能在娘家過夜。那天同時來的還有姑夫和另外兩個表親。作為第一年走親戚的“新客”,曹鴻誌和姑夫坐在主賓位,是宴席上的主角。夥計們充分發揮鬧新客的天才,耍了很多花招和他開玩笑,灌他喝酒。曹相公倒是很開通,即使夥計們的惡作劇搞得過分,他也沒顯出失態。雖說酒喝了不少,可還能應付。一頓飯下來,和我家的夥計們混熟了,擺脫了拘謹,人也顯得更開朗。

這是母親第一次對這個新女婿全麵驗收,曹相公顯然在母親心裏過了關。

吃過飯,母親把他和六姐單獨叫到堂屋,用和藹可親的家長態度和他說話。

曹相公,書雯和你都是讀書人。父母拿錢供你們上學,雖不指望光宗耀祖,可你們倆總得比我們這一輩人更出息。不是我瞧不起莊稼人,種莊稼用不著讀這麼多書。我把女兒交給你,想聽聽你有啥打算。

這問題有點出乎曹鴻誌的預料,他顳顬了半天訥訥地說,現在時局不好,一時還沒什麼打算。

我知道,六姑娘是你家長房媳婦,你爹、你媽想讓你們守著父母生兒育女,幾世同堂,這是人之常情。可你自己得有主見。守著父母莊田,幾年以後肚裏那點兒墨水就變成了青菜。人年輕不了多少年,光陰不等人。鄉下人有句俗話說,誤了莊稼是一季子,誤了人是一輩子,時局好不好自己當不了家,有出息的人不會坐著等天晴。

曹相公露出了膽怯,不知該怎樣回答母親的話,他想說回去跟我媽商量商量,又怕我母親笑他沒有男子氣慨。

看他半天答不上話,母親笑了一下說,回去跟你爹、你媽商量商量。書雯你們倆也好好商量商量。人,總得把眼光放遠一點,不要隻看鼻子底下那一點。八路軍正在南陽、開封招人,要是你們願意,我拿路費。

母親的話使曹相公更感意外,八路軍在咱這兒還沒站穩,您放心嗎?

母親從鼻子裏笑了一聲,等人家八路軍坐穩了天下你們再去參加,不是耽擱了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