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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少年遠行

二十世紀剩下最後十幾天了,正當人們為地球日益變暖感到擔憂的時候來了一場十年少見的大雪,城市增添了意外的情調,行人和車輛都有點不知所措,到處是打滑慢行的車輛。我大哥和我大嫂到一個叫做中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地方去住院。夫婦兩人同時住院,這還是第一次。孩子們全都動員起來,為兩位老人奔忙。我冒著寒冷和冰雪到醫院去探望他,我的心情還停留在我的小說裏。六姑娘在前一章裏出嫁了,接下來應該是我大哥訂婚、結婚,離開縣城,渡江南下,開始他的人生之旅。在我的故事即將敘述的年代,他剛滿十六歲,是個早熟的多愁善感的少年,從他身上能明顯地看到大姐的影響和父親早逝在他心靈深處投下的陰影。雜貨店的大少爺眉宇間流露著憂悒,眼睛裏透出聰慧和敏感,挾著一迭厚書,走在私立臨泉高中的校園裏,像一隻羽翼正在豐滿的小鳥,對外邊的世界充滿向往。牌坊街的鄰居們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覺得張二嫂家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那時我還沒法體會“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即是百年”這句古書上的套話。直到人類紀元又一個千年即將到來的時候,當我坐在大哥身邊,看他懨懨地歪在鋪蓋著白色被褥的床上,一隻手伸出在被子外,兩條橡皮膏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個白色叉子,把他的血管和掛在架子上的滴滴溜溜的東西連在一起,他斑白的頭發和皮肉鬆弛的麵容,使我一下子覺悟到歲月的無情。麵對病床上的大哥,誰還能想像到他1947年那英俊少年的模樣?盡管他的麵相並不算太老,可誰也不會把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誤看做十六、七歲的少年,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對於一個個體生命,時間的腳印無法掩飾,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的每一秒鍾,都在人的生命年輪上刻劃著痕跡。

俯身問候大嫂的時候,我腦海中跳出她和我大哥結婚時的情景。我剛讀過我大哥1956年寫的一份自傳,一個滿懷革命熱忱的年輕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浮動,遮蓋著病床上這副老病的麵容。“1947年末,因解放戰爭學校停辦,我在家閑住了三個月,48年3月經媒妁介紹,個人同意,和本縣湯惠蘭同誌結婚。”現在這位湯惠蘭同誌和張書勳同誌一樣手背上紮著吊針,仰麵躺在病床上打點滴。漫長的人生怎麼會這樣短暫?以至於想要回憶也無從說起。她和我大哥結婚時我是壓轎娃。按照我們那兒的風俗,男家到女家去娶親的花轎不能空著,裏邊要坐一個小男孩。那年我七歲,正適合做壓轎娃。我坐著轎到了她家,被讓進堂屋,坐在椅子裏等待新人上轎。我把椅子軋起來,身體後仰,想透過簾子偷看正在化妝的新媳婦。可惜有幾個人圍在她身邊,屋裏光線又暗,白費心機的遺憾使我一直記掛到如今。簾子後的新媳婦對一個小男孩的吸引還新鮮地保存在我的記憶裏,這個新媳婦卻已變成白發蒼蒼的老人,她的孫女都已長到了她出嫁的年齡。

在病房幽暗的燈光下,我一麵和大哥、大嫂說著瑣碎的病情方麵的話,一麵禁不住想起一座偏遠荒僻的村莊,那村頭的草地,村外的河灘和河灘裏茂密的樹林。我大哥在他的自傳中含糊其詞地說“在家閑住”的幾個月,其實是帶著兩個弟弟住在桐柏河岸邊的一座小村裏。城裏在打仗,八路軍和中央軍的“拉鋸式”在熱鬧地進行,母親獨自在城裏守店,大哥、二哥和我一起到鄉下去投奔一個特殊的親戚,這座名叫小車莊的村子便成為我夢中的一片景色。大哥自傳中那幹巴巴的文字,很像考古學家掘鏟下的化石,無論怎樣科學的考證,多麼豐富的想象力,也沒法猜出其中掩蓋的秘密。大哥、大嫂老了,不必再為理想、事業拚搏、紛爭,曾經被看做比生命更重要的國家大事,也不再使他激動。埋藏於白骨似的自傳裏的故事,隻有在懷舊的閑談中才會閃現出歲月的色彩。好在大哥、大嫂的病情已經大有好轉,陳年舊事是病房療養最適宜的話題,病房的環境對於讀者進入我的小說也是很合適的氛圍。這座村莊自然而然就成為這一章的開頭。

小車莊

小車莊對我的吸引,首先是這個村名,它使人聯想到逃難途中大路上隨處可見的手推車。一個袒露古銅色上身的男人,風塵仆仆推著一輛裝滿破爛和孩子的小車,在坎坷的土路上迤邐前行,是那個時代最常見的風景。父親活著的時候,每當外出逃難,獨輪車的正中堆放包裹,兩廂捆縛被褥,為了使車幫平衡,姐弟們按個頭大小搭配,分坐在兩邊。父親肩扛車襻,手握車把,把麵前這座搖搖晃晃的小山端起來,讓它像風中的小船,在他兩臂間蕩漾。“推小車,不用學,隻要屁股掉得活。”如果那時有的士高音樂,父親的舞蹈肯定不比舞廳裏的年輕人差。他的身體雖然笨拙,可他的腰胯靈活,與上肢配合的反向運動既和諧又有節奏感。小車一路吱吱嚀嚀把父親的身影帶進遙遠的背景,給我兒時的記憶留下一幀難忘的圖畫。我家兩代人在音樂、舞蹈方麵的天賦,說不定就來源於父親的手推車。

雖經二哥多次指點,我還是看不出這座小村為什麼像一輛小車。不管站在哪兒看,它都隻是一座普通的村莊,和別的村莊一樣,遠望是一片灰蒙蒙的林子,走近逐漸有場院、屋頂、柴垛和村路。倒是小車莊的烏鴉巢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到小車莊的時候正是深秋季節,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完畢,翻耕過的土地起伏著赭黃色犁溝,村裏的樹木落盡了樹葉,蒼勁的樹幹和高聳的枝杈顯得格外挺拔。在很高很高的枝椏間,一簇簇黑乎乎的柴窩棚在其間,雖然村子上空風很猛烈,可那些柴窩卻穩穩當當卡在樹梢上。夕陽西下,烏鴉漫天飛來,在樹頂盤旋,聒叫的聲音響徹天空。人們在這烏鴉的聒叫聲中趕著牛,牽著羊,踏著暮色走過村路。家家戶戶的屋頂飄起炊煙,灶房裏響起風箱的聲音。

我一直懷疑小車莊並不是因為它的地形而得名,雖然它的地勢像一塊三角形,可這樣的地勢叫做犁鏵或是燕子倒更貼切。我懷疑它是由小史莊念轉了音。我們到小車莊去寄住在舍嬸家,舍嬸其實是史嬸,她的夫家是村上的大戶,應該是這村的主姓。“史”變為“舍”,“舍”再變為“車”,這樣的推斷並非沒有道理。

我很喜歡史嬸。她那白白淨淨的臉讓人看起來很舒心。憑著孩子的直覺,我猜想她當年一定很漂亮。她的穿著並不比一般鄉下女人更特別,可是同樣的家織布,同樣的老藍布褲褂,在她身上顯得幹淨、利索,落落不俗。她為我們做的鄉村飯菜也總是很講究,又家常又可口,還經常變出些花樣。酸臘菜,鹹豆角,艽花,醋蒜,摻了黃豆的芥菜絲,史嬸的小菜至今還讓我想起來饞涎欲滴。

大約我喜歡史嬸還因為她對我們弟兄三人的寵愛。她對我說話時總是溫存地看著我的臉,輕言細語,眼睛裏充滿了愛意,使我常有一種想要在她麵前撒嬌的感覺。冬天的夜晚,風在屋後樹梢上呼嘯,我們弟兄三人和史嬸一起圍坐在火盆邊。豆油燈閃跳著柔和的光影。她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一邊轉挪著身子在火盆裏炒花生、爆銀杏。看我們像一群貪嘴老鼠似地嗑嗑吧吧吃,她臉上洋溢著溺愛孩子般的幸福感。提起這段經曆,我二哥就會得意忘形地向母親誇說:“我們一個冬天把舍嬸的花生囤吃見了底。”

令我終生難忘的是西屋廊簷下掛的鵪鶉籠。秋冬之交,地裏沒有了莊稼、草木,鳥兔無處藏身,動物更換了羽毛,正是鄉下人打兔子、逮鵪鶉的好季節。西屋的主人是史嬸的婆家兄長。我們初到小車莊的日子,每天天不亮,他就到田野裏去架網。廊簷下籠裏是他精心喂養的“唱子”,它們被掛在唱杆上,立在離網不遠的地方,在晨霧裏嘹亮地鳴叫。大群鵪鶉被這發情的叫聲引誘過來,驚飛後投落在網裏。隻要我能起得來,就能跟他們一起去,看他們怎樣逮鵪鶉。史嬸的兄弟對我沒什麼敵意,高興時還常把逮到的公鵪送我玩。但我能感覺到他和他的女人對史嬸並不友好,正像我四叔、四嬸和我母親總有隔陔一樣。大約這是弟兄、妯娌之間不可避免的心態吧。小時候,每遇鄉下弟兄鬧不和,嬸母總是痛心地感歎,“仇人造弟兄,一點都沒說錯!”我為此感到納悶,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究竟是手足之情還是天生的對手?上天把前世的仇人造為後世的弟兄,是為了讓他們親密起來,彌補前生互相傷害的罪過,還是為了讓他們繼續為敵?

細想起來,史嬸遭到弟兄的忌妒是很自然的。她的兩個兄弟都有老婆、孩子,史嬸獨自一人,沒有兒女累贅,十幾畝地靠別人種,日子清閑、自在,無論吃、穿、用、住,都顯得寬綽、富足,囤裏存著吃不完的糧食,屋裏掛著隔年的臘肉幹菜,與弟兄們同住一院,當然會使別人不舒服。她對我和哥哥們的寵愛也便更加合乎情理。我們三人的到來,大大改善了史嬸的處境。一個偏遠鄉村的年輕寡婦家裏突然來了三個城裏孩子,聰明、漂亮、懂事、有禮貌,她孤單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歡快、熱鬧,在堂兄弟眼裏史嬸能不感到高興和自豪嗎?

後來我知道了,史嬸親我們,其實是因為大哥的緣故。許多次吃飯,大哥的碗裏忽然出現異常情況。他用筷子翻動碗底,神色變得很不自然。史嬸臉上閃射出滿足的光芒,用既是會心又是憐愛的眼神瞧著我大哥,直到他把埋藏在麵條下的荷包蛋或臘肉塊慢慢吃下去。我大哥打了一個噴嚏,史嬸立刻去翻箱倒櫃為他尋找棉袍,繞著他追問,娃,是不是著涼了?天冷,別看書了,到火盆邊坐著去。每次大哥回城去看望母親,一過中午,史嬸就會帶著我和二哥到村頭大路口去等待。大哥的身影一出現,史嬸的臉上頓時現出燦爛的笑容,如風吹雲開的秋天的天空,分外晴朗、清爽。

到小車莊不久的一個夜晚,我被一陣響動驚醒。睡眼模糊中,看見大哥、二哥已經醒來,屈腿坐在床上傾聽窗外一個女人的哭聲。在深夜的寒風中,她的哭聲淒涼,悲切,小屋裏的三個孩子全都墜入莫名的悲傷裏。我沒法想像臉上經常掛著甜蜜的笑意的史嬸,為什麼會在半夜裏傷心啼哭?

大哥摸索著穿衣下床,打開房門,頂著冷風到史嬸屋裏去。他低聲的勸慰沒能使這哭聲停止,史嬸反而哭得更傷心。在唔唔嚕嚕的哭訴中,她不斷呼喚著一個名字。我明白了她是在哭她的女兒,一個叫做小鳳的女孩。我和二哥呆坐在黑暗裏悄聲交談。我於是知道了隱藏在史嬸曖昧的感情裏的秘密,也恍然明白了幾年前逃亡王油坊的時候,為什麼我大哥老愛站在村頭向東了望。

大哥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為他訂了婚。逃日本時我大哥還沒見過他的小未婚妻,可他知道她就住在不遠處的村子裏。站在王油坊村頭,能清楚地看見那村子的樹木、房屋和場院。一個女孩在那裏出生、長大,在一片有著密密的烏鴉巢的茂盛的樹木掩映下,走在蜿蜒的村路上。小車莊這個普通的村子,僅僅因為一個從未謀麵的女孩,在大哥眼裏變成一片令人心馳神往的聖地。那村頭閃過的每個身影,都使他心潮起伏。知道這點秘密我感到很得意,想不到在我心目中如此完美、被我崇拜的大哥,心裏還有這樣的私情。

從那個夜晚之後,這個鄉村院落在我眼裏便蒙罩上一層神秘色彩。一個女孩的氣息圍繞在史嬸身邊,我處處感覺到她的存在,想像著她曾怎樣在窗下讀書,繡花,以怎樣輕盈的腳步踏著院裏的甬路,從石榴樹下走過。她的麵容和身姿,如水中的倒影一樣飄渺、波動,在不知不覺中和大姐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在我心底勾起深深的懷念。盡管我知道她已經在去年秋天死去,可我還是覺得她並沒有離開人世,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在秋天的田野裏看見她。她挎著一個很大的布兜從通向城裏的大路上歡跳著走來,史嬸像迎侯我大哥那樣站在村頭看著女兒走近,用滿臉的疼愛打量她,母女倆親熱地說著話走回家,她為她打洗臉水,衝雞蛋茶,像父親當初疼愛大姐一樣為她張羅吃的。女兒在她身前身後繞動,喋喋不休地對她說學校和城裏發生的瑣事,母女倆絮絮的說話聲一直綿延到深夜。

我不再為史嬸對我大哥的偏心寵愛而暗暗失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大哥,還有誰可以讓她疼愛?每到黃昏,我腦子裏就會閃現出一些奇怪念頭:如果天不黑,太陽不落那該多好!那樣我們就能老在史嬸身邊,讓她高高興興。

晚飯過後,我們在史嬸屋裏玩耍,夜深人靜也不肯離去。我們一走,她一個人躺下,吹熄燈,就會想起她的女兒。白天我們帶給她的熱鬧和歡樂,在黑夜裏會使她變得更孤單更淒涼。

在很長一段日子裏,我眼前總是晃動著這女孩的身影。我站在村外,望著草木凋零的田野,想像著秋天的景色。哪兒是她走過的田間小路?哪兒是那片她伯母和嬸母打架的地方?她嬸母和伯母為什麼爭吵已經無關緊要,也許她們隻是因為一件瑣碎不堪的小事,甚至隻是妯娌間的一句閑話。她正挽著草筐沿著收割過的地壟揀豆子,嬸母和伯母愈吵愈凶,最後衝到一起撕打。她把草筐放下,跑過去想把她們分開。兩個發瘋的女人誰也不肯罷手,其中的一個在揮舞胳膊時把她推倒在地,這女孩墩坐在剛剛收割過的豆茬上,豆茬刺破了她的大腿。這點傷本來不至於要她的命,可是,第二天這女孩不應該去摘綠豆。“明知道她腿上有傷,我怎麼會沒攔住她?”每提到女兒的不幸,史嬸就會悔恨交加,覺得寶貝閨女的生命完全是因為她的粗心疏忽而被斷送了,如今受到上天的懲罰,是她罪有應得。

史妞的故事使我知道了在我們那兒流傳很廣的一種傳說,受了外傷的人不能進綠豆地,綠豆秧毒氣大,中毒的人會渾身起瘡、潰爛,無藥可治。在從小長大的過程中,我一直保持著對綠豆地的恐懼。在我下鄉當農民的日子裏,看見茂盛的綠豆秧,我身上就會陡起一層雞皮疙疸。摘綠豆是我最討厭的活兒。成熟的豆莢是黑色的,表麵有一層茸毛,既難看又癢手,稍不小心豆莢在手裏崩開,豆粒散落,卷曲的硬挺的莢皮就會刺破手掌。幸虧摘綠豆的季節我從沒受過外傷,否則我是不是也會像史家的玉鳳一樣生連疹瘡,在不到兩個月裏就送了命?

我猜想我母親和史嬸對這門親事都很滿意,從她們在一起談笑風生親密無間的樣子,我能感覺到母親和史嬸是一對互相欣賞的朋友。盡管我母親在小鳳死後不久就為我大哥另擇新人,選定了如今和我大哥一起躺在中醫學院病房裏打點滴的這位湯惠蘭同誌,可她和史嬸的友情一直保持得很好。

我大哥在小鳳去世後的第二年春天和我大嫂訂婚。為他提媒的是我家的鄰居、母親的牌友老缸娘。

春節剛過,各家商戶還沒正式營業,夥計們在為即將到來的元宵節忙碌,母親被老缸娘約到隔壁去打牌。

老缸娘眯起眼睛看著手裏的牌,抽出一張芝麻花準備往下撂,突然把手停在空中說,要不然,把對門帽殼鋪湯掌櫃的大妞給你家書勳說說吧?

我母親愣了一下,湯掌櫃的大妞?

是啊,湯大妞不比史妞強?

我母親想了想,你別說,兩家住這麼近,我還真沒留意。

老缸娘笑了,從前她天天晌午來給湯掌櫃送飯嘛!

我母親認真想了想,拍拍自己的腦門笑起來。

帽殼鋪和我家錯對門,湯掌櫃和我家是多年的老街坊,每天抬頭廝見,隔著大街打招呼。我二哥經常在他家廊簷下撅著屁股看湯大伯和王五下象棋。他和冉家書鋪的冉五伯一樣愛和孩子們逗玩,逗起孩子來比冉五伯更一本正經。他指著從大街走過的一個女人對我二哥說,二娃,二娃,瞧剛才走過去的那是誰?我二哥一臉愕然地望著他。湯大伯嗔著臉,盯著我二哥的眼睛,等了好一陣才賣著關子說,真不知道?二哥搖搖頭。那是你媽。你親媽。住在河那邊。你是從河坡裏抱回來的。我二哥望著那女人遠去的背影勾下了頭。他從帽殼鋪回家後,一直枯皺著臉悶悶不樂,母親叫他吃晚飯他也愛搭不理。我母親審視著他的臉,一直哄到深夜,他才用要哭似的聲音嘟嘟囔囔說,我看見我親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惹得母親憋不住笑出了聲,又是你湯大伯這個老家夥逗你吧?我二哥說,你騙我!我是從河坡裏揀回來的,我親媽在河那邊。我母親在我二哥額上戳一指頭,你個二蛋娃!那老家夥跟你鬧著玩的話你倒當真了!第二天我母親牽著我二哥去找湯掌櫃,兩個大人哈哈大笑把我二哥取笑一頓,當麵拆穿了昨天的戲言,可我二哥還是半信半疑,經常望著大街上走過的鄉下女人發呆。

和這樣熟悉的街坊做親家,有點出人意料。近在眼前的女孩,為什麼從前沒有在意?

可是此時的大哥已經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他現在是我家頂門立戶的男子漢,縣城最高學府臨泉高中的學生,心氣很盛,母親不敢再如過去那樣包辦他的婚事。誰知道他怎麼想呢?這個鱉子兒挑得很呐!

讓他自己看看嘛。看對眼了我做媒。

在老缸娘的熱心撮合下,我大哥同意到元宵燈會上去相親。這是對縣城婚姻製度的重大改革,我大哥爭取到了自己相看對象的權利。可這權利不能給我大嫂。如果女孩也有了這樣的權利,她們就會裝扮起來,讓男孩看不到她的真實麵目。按照老輩人的教導,女孩騙起人來比男孩有辦法,她們心靈眼透又會裝模做樣,男孩則粗心直腸,經受不住誘惑,容易輕易上當。

湯惠蘭同誌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老缸娘哄騙到大街上。她不知道那天老缸娘為什麼那麼熱心地陪她逛燈會。她們親親熱熱像一對母女那樣一邊說話,一邊看燈,從南閣街一直逛到西門外。街上熱鬧極了,人潮擁擠,摩肩擦背。各家商號門口懸掛著彩燈,獅子、龍燈、旱船、高蹺,各類社火隊伍一夥一夥敲鑼打鼓從大街走過。母親和我大哥站在西門外一家商行門前的台階上。老缸娘帶著我大嫂來看柏枝橋。為了讓我大哥看清楚湯大妞的模樣,老缸娘把我大嫂引到燈光明亮的地方,用手指著柏枝橋上那盞討人喜歡的娃娃燈,讓我大嫂久久地仰臉觀看它。

大哥、大嫂的婚事證明了前世姻緣自有天定。史嬸刻意追求多年的稱心女婿,在即將到手的時候失去了。為了與我家般配,她把女兒送入女校上了幾年學,到頭來還是人算不如天算,隻落下更多的傷心。而帽殼鋪這個愛與牌坊街孩子們逗玩的小老頭兒,短短的幾天內就解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好像他的大女兒這麼大沒找人家,就為了等著1947年正月十五這一天。

我母親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在柏枝橋下看了幾分鍾,她不放心地盯著我大哥的臉揣測,我大哥笑了一下,點點頭說,你想定就定吧,隻要你覺得行。我母親可沒那麼好糊弄,她抓住我大哥的話頭緊釘著說,你可別這樣說。這是你親自看的,你願意就定,不願意咱另找,免得以後埋怨我。我大哥隻得老老實實地說,那就定下吧。

盡管弟兄三人在小車莊受到悉心照料,過著比家裏還要舒適的日子,可十天半月之後,三個流浪少年的心開始對這裏的一切感到厭倦。枯水季節的桐柏河像一綹即將斷流的小溪,在裸露的荒灘上蜿蜒。冷風沿著河穀奔騰,搖撼灘裏的枯樹。我們連到河邊去看一眼的興致也沒有了。大哥越來越變得煩燥不安,那些讓他讀不厭的書仿佛也失去了吸引力。我和二哥不想再到西屋去看鬥鵪鶉,甚至史嬸那無處施放的母愛也讓人感到膩味。

弟兄三人坐在村頭,無情無趣地看著通往縣城的大路,牽掛獨自留在城裏的母親。我伏在衰黃的草地上,臂肘和雙膝撐地,翹著頭,舉起腳,聽大哥吹簫,二哥跟著簫聲唱歌。我雖然聽不懂歌詞的意思,可那嗚咽纏綿的曲調在我心裏回蕩起莫名的憂傷,使我想念母親,想念自己的家。——那窄窄的天井小院,大牌坊下的月夜,大街兩廂關閉了柵板門之後吞含著幽幽黑影的廊簷。夜晚和小夥伴們追逐玩耍,捉迷藏,挑老兵,上城,過星星,抵牛陣……直到母親忙完當天帳目,到街上來找我,我極不情願地哼哼著被她牽著手帶回家。那樣的日子還會有嗎?

史嬸從村裏走出來,陪我們坐在草地上說話。你媽今天該來了。我知道她今天該來了,可我們誰也不想說這個話題。大哥又開始吹簫,二哥用他低沉的嗓音唱歌。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晚風吹動了我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我一動不動地繃緊臉聽著這歌聲,背過身不敢讓史嬸看我的眼睛。暮色降臨,天黑下來。烏鴉在空中盤旋狂噪之後,平息了零星的啼鳴,臥進樹頂窠巢裏。史嬸說,回家吧。我給你們做油茶喝。見我們三個誰也不想動彈,她捉住我的手腕,林林,站起來。咱們走。

我不甘心地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草屑,最後一次向縣城方向張望。夜幕籠罩了田野,白白的大路淹沒進混沌的夜色裏。在我已經完全失望轉身向村子走去的時候,黑暗中傳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弟兄三人全都站下腳,扭身向田野深處傾聽。腳步聲雖然微弱,卻越來越清晰,由遠而近沿著大路傳來。我清楚地聽出那是媽媽的腳步,她裹過的尖足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我大喊了一聲媽——,就向黑暗中撲去。母親用歡快的聲音答應我。她放慢腳步,等我奔跑到她跟前,彎下腰,摟著我,把她的嘴唇深深壓進我腮幫的肌肉裏。我擺動著頭大喊,你的臉好涼!冰死我了——

大哥、二哥也都跑過來,接過母親臂彎裏的包裹,牽著她的手。我蹦蹦跳跳在前邊跑著向村裏走,史嬸高興地嚷叫著說,你要再不來,這三個孩子可都要瘋了!

接近過年的時候我們離開了小車莊。史嬸和我大哥商量,希望把小鳳的屍骨遷葬到我家墳地去,大哥答應了。可是在這樣一件小事上,母親的態度卻遠不像我大哥想像那樣寬容。

那怎麼行?讓她遷進咱家墳地,湯姑娘不成了填房?

一個女孩的屍骨牽扯到這樣嚴重的禮儀問題,我大哥當然不會因為自己的同情心而使湯家大妞沒過門就變成續弦。

在我們離開小車莊的時候,史嬸收拾了一大堆東西,幹菜,臘菜,鹹鵝蛋,鹹鴨蛋,蜂蜜,黃蠟……大包小包,壇壇罐罐,確實夠大哥忙乎的,顧不上提遷葬的事也就顯得很正常。史嬸心裏好像很明白,她再沒向我大哥和母親提起。

臨行時我不敢正眼看她。史嬸把我們送到村口,站在寒風中擦拭眼窩。這情景成為她留在我心中的永遠的圖畫。

後來我隱隱感到,母親要我們離開小車莊,除了年關將近這個借口,也許還有別的更重要的原因。如果沒有別的原因,我們在小車莊住了那麼久,憑著母親和史嬸的感情,為什麼此後多年兩家幾乎沒什麼來往,母親也很少在我們麵前提起她?大哥用“在家閑住了三個月”這樣籠統的一句話把這段往事從他的自傳中忽略掉,難道他的記憶真地出了問題?

直到我在外邊的世界為自己寫了許多浪漫故事,像一個落泊遊子似地回到縣城,重新見到她,縈繞在心底的牽掛才得以消融。不知她是從哪兒得到消息,得知我和母親從省城回到了老家,住在南城牆遷蓋的舊房裏。她出現在我家小院裏的時候,母親一眼便認出了她,臉上現出由衷的驚喜,一把攥著她的手說,你這個老貨怎麼還這麼俏!她仍然用那樣滿含愛意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仍然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當我的兒子和女兒出現在她麵前時,她不由得驚歎了一聲,唉呀二嫂,這一轉眼都……她皺起眉頭在心裏盤算了一陣,二十五年了!

史嬸和我記憶裏的樣子沒有太大的差異,除了穿著依然幹淨、整齊,那張明淨的臉好像比二十五年前更光鮮。母親攥著她的手,一直把她拉到堂屋椅子裏。起初我母親沒留意她身後跟著一個人,直到那人把肩上的袋子放下地,帶著泥土的鮮紅薯骨骨碌碌從袋口滾落出來,我母親才回身去打量他。那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莊稼漢,人雖瘦小,卻很精明強健,舊草帽下露出一張憨厚的臉。史嬸說,你趕集去,我在這兒跟二嫂說說話。老漢向我母親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很聽話地握弄著倒空了的布袋走出去。我母親盯著他的背影,把疑問的目光停留在史嬸臉上。

這是老根兒。

母親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史嬸開朗地笑起來。

這時,我母親驚訝地發現門外還站著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女孩。

這是小萍。過來,見見你二娘。

母親這一下可真被弄得目瞪口呆,哎呀呀你個老貨,怪不得你越長越嫩了!顧不得兒女都在身邊,母親開始用尖酸的俏皮話和史嬸開玩笑,兩個人變得像二、三十歲的人一樣活潑。

你怎麼會想開了呢?

我憑什麼替那個死鬼當地主啊?你說?地也分了,房子也沒了,沒兒沒女,我還替他守什麼?守他那兩個缺德兄弟?讓他們背地裏搗咕我,到工作隊那兒告我的黑狀?扭頭一嫁,我也是貧下中農,誰還敢欺負我?

母親指點著她讚歎說,你呀!你呀!你個人精!

我忽然記起在我們離開小車莊之前,村裏來了兩個穿灰製服的人,曾經在大門旁邊的小屋裏住,每天到農戶家裏去串門。史嬸雖然還像原來那樣照顧我們,可她像有了什麼心事似地臉上晃動著陰影。那兩個人也許就是史嬸說的工作隊吧?我恍然明白了我們離開小車莊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大哥為什麼在自傳裏忽略這段經曆。

史嬸應該感謝工作隊。

母親校正我說,不能再叫人家史嬸,要改叫李嬸!那個跟在她身後給我家背了一袋紅薯的人叫李老根。他們的寶貝閨女叫李萍。——盡管我知道她生在李窪,與小車莊毫無關係,可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好像在小車莊的田野裏見過她。無論是白白的瓜子臉,伶俐的眼睛,長長的辮子,還是那一身素雅而普通的衣著,都和我想像中的女孩完全一樣。所不同的隻是那女孩神情悒鬱,這女孩開朗活潑,在母親和我們全家人麵前毫無陌生感。她一進城就到我家來,一來就動手收拾屋子,洗菜、做飯,哄我的女兒玩,就像我家的一口人。

一年後,李萍嫁給了一個軍官。我還在縣城打小工的時候,她已經到武漢去做了隨軍家屬。史嬸像當初溺愛我大哥一樣溺愛那個身穿軍裝的小夥子。

多年來我對她懷有的歉疚之情冰消之後,心裏不禁泛起一絲落寞。我所念念不忘的桐柏河岸邊的那座村莊,現在對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史嬸已經變成李嬸,一個和我毫不相幹的李窪生產隊隊長李老根的老婆;那個把小車莊和我聯係在一起的的女孩如流星般掠過人世,早已遁入虛無;我猜想曾經被史嬸視若生命的那一捧屍骨,恐怕連蹤跡也難以尋覓。如果不是今天為了寫小說而重新想起她,還有誰會記起她?記憶深處的東西一下子失去了依托,成為與任何人都無關連的幻影。人世間正在進行著的一切,無論對於個人是多麼刻骨銘心,要不了多久,不是一樣會被淡化,被遺忘,最後化為一無所有嗎?時間像一個無私的清道夫,不斷把人這個動物遺留在世界上的東西(不管是珍寶還是垃圾)清除掉,以免空間被曆史阻塞。

大武漢

我大哥和我大嫂在1948年春天結婚。這個十七歲的英俊少年,不貪戀新婚燕爾,在我大嫂三天回門之後就離開了家。他應該被描繪成一個胸有大誌、仗劍遠行的好男兒,可在牌坊街人們的眼裏,他不過是戰亂中紛紛南逃的學生中的一員。在那樣的年月,縣城裏不管哪戶人家,隻要有十七、八歲的學生,都要想方設法讓他們到外邊去尋找出路。母親第一次感到了對時局的困惑,不管戰爭怎麼打,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這個固有的信念在兩年多的“拉鋸式”中發生了動搖。她已經清楚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真地要變了。多年來她習慣了一遇戰事就把孩子送到鄉下,自己留在城裏堅守店鋪,有機會就開門做生意。可現在大哥已經長大,她不能老讓我們在鄉下東躲西藏。中央軍和解放軍的“拉鋸”還在熱鬧地進行,今天是人民政府,明天是國民政府,城裏總有人為了這“人民”與“國民”的一字之差而獻身流血。當人們弄不清究竟該服從哪個政府的時候,沒有人顧及學校什麼時候開學。校長、老師各自逃命,校院裏長滿荒草,教室門窗洞開,連門框和窗框都不知去向。在這樣的情勢下,隻有不負責任的家長才會讓孩子回到城裏來。不僅那些啾啾叫著飛過空中的槍彈不分好人壞人,打著誰該誰倒黴;抓丁、拉夫更牽係著每家父母的心,孩子落在軍隊手裏,比被槍彈打死還麻煩,一家人會永遠為他擔憂。一個小夥子,既不讀書,又不做事,隻在親戚家裏閑住,我大哥成為母親沉重的心事。即使將來戰事平息,呆在縣城又有多大出息?我大嫂的哥哥湯惠生在武漢大學讀書,度完寒假,參加過妹妹的婚禮,即日要和他的同學馬耀華一起返回學校,母親毫不猶豫地決定讓我大哥跟他一起走。湯惠生和馬耀華是我們縣城最早到外邊去上大學的學生,不但品學兼優,更加一表人才,被牌坊街很多家庭當作發奮讀書的楷模。我大哥雖然和他們並不相熟,可作為晚生一儕的學生,能和這樣的人一起出去,他當然很樂意。

早春二月,天氣還很寒涼,麥苗已經返青,樹木還沒長出新葉,大路兩邊的衰草正萌生出淺淺的綠意。對於祖輩生活在小縣城的人家,十七歲的孩子出門遠行是一樁神聖重大的事件。父親一生雖然常到鄉下去趕廟會,可他走出的最遠的地方是祁儀鎮,離縣城六十裏。而大哥所要去的地方,先得起旱四天,(我們縣城的人把步行稱為“起旱”,以區別於乘船,騎馬、坐轎、坐車。)走過桐柏山北麓三百多裏的丘陵和山路,到駐馬店搭火車,沿平漢線跑一天,到達中國最有名的那條大江的岸邊,再在漢口碼頭坐輪渡,到江對岸的武昌。母親對漢口的熟悉,是因為那裏生產的軋花機零件,諸如輥子、刺條、鋼套、曲軸之類,多年來為我家財源興旺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提起漢口,母親心裏就會熱乎乎的,像惦念一個關係非同尋常的親戚。我對漢口的感情,是五歲時母親曾托人從漢口給我帶回一雙膠鞋,下雨天不必再穿泥屐。盡管那雙泥屐是有名的蘇州泥屐,也曾讓我在牌坊街孩子們中間驕傲過一陣,可它畢竟很笨重,套在鞋上拖拖拉拉,一不小心還會崴腳。膠鞋就不同了,我可以把它很方便地穿在腳上,在大街泥水中奔跑。那是我平生穿過的第一雙膠鞋,也是牌坊街孩子們見過的第一雙膠鞋。此後當我摳弄發白起泡的腳趾縫的時候,我就會用炫耀的神氣對別人說,這都是穿膠鞋穿的了。這種腳縫發癢、流水的病症,對於生活在幹旱的北方的人,無疑是一種時髦的象征。我大哥現在就要到出產這雙了不起的膠鞋的地方去,我得意的心情可想而知。而母親和我對武昌的感情卻是因為一出轟動縣城的戲。過年的時候有一個戲班子在縣城演連本戲《蝴蝶杯》,發生在龜山腳下除暴安良的愛情故事成為店鋪裏每天議論的熱門話題,母親寧肯不吃晚飯也不願耽擱了占頂台座位的時辰。看戲中間,她不止一次從袖筒裏掏出手帕,抹去因歡笑或悲傷而湧出的淚水。兒子就要到發生這故事的地方去求學,他要坐輪船橫渡那條江,那條煙波浩茫漁船蕩漾的大江。急公好義、抱打不平而又風流浪漫的田公子,和孤弱多情、聰明智慧的漁家女胡鳳蓮,在這條江的江心月色下,在長不過丈二寬不滿六尺的小舟上調情,這精彩的場麵感動了縣城的無數男女。在母親心裏,武漢三鎮是個灑滿月光和陽光的大碼頭,適合我大哥這樣敏而好學的有誌青年去尋求發展。

雖然是結婚三天倉促上路,母親還是為她的兒子做了精心的準備。她親自動手為我大哥收拾行裝,每件衣物都做了仔細撿點,給我大哥貼身的衣服裏縫上暗兜,用來藏放零錢。早幾天就請店鋪裏的夥計方相公把我大哥要穿的鞋子穿在腳上,使勁在硬地上踩平,以免上路後穿新鞋磨腳。時局荒亂,路途遙遠,為防被人打劫,身上不能帶錢。母親到西關煙行裏去采購了一擔煙葉,讓方相公擔著這擔煙,護送我大哥到駐馬店,在那裏把煙葉變賣,作為大哥南行的資費。

臨行前母親把湯家大少爺和馬耀華請到家裏吃了一頓飯,鄭重其事地把我大哥托付給他的內兄。“書勳他年少無知,從小嬌慣長大,沒出過遠門,熱冷饑飽都得大人操心。這次出門,一切全靠你了。咱們兩家從前是近鄰,現在是親戚。你是他的兄長,見多識廣,有不到之處,多加指點。外邊時局混亂,大人不在身邊,你們弟兄之間互相照應,有事多在一塊商量。到了漢口,勤給家裏捎個信兒來。”母親安排說,“書勳他不會操心,錢由你替他經管,出門在外,別的什麼不說,飯一定要吃好。”

二月初六是個吉祥日子。一夜沒有入睡的母親,天不明就起床了。她把我大哥的行裝再一次清點一遍,站在堂屋裏想了又想,看還有什麼應該帶,還有什麼應該收拾,還有哪些事沒有交待清楚。我大哥走出臥房,她上上下下把他仔細審視了一遍,然後把他帶到院裏,低聲交待說“漢口積慶裏有興華煙廠的辦事處。咱家在煙廠入有股份。在武漢遇到什麼為難,你就到積慶裏去找宋萬昌。”說完,她盯著我大哥的臉說“記住了嗎?”看他點頭答應,才走入廚房,去指點王姑為出門的人做早飯。

像送別六姑娘一樣,母親莊嚴地看著兒子走遠,返回身再來安慰站在屋簷下抹眼淚的王姑。王姑在我們的生活裏不但發揮著褓姆的作用,還經常替我母親扮演每個母親都會有的軟弱和婆婆媽媽的角色。有了王姑的眼淚,母親才能使自己顯得從容、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