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婦是個有教養的女孩,她對新婚離別沒顯出太大的失落,倒是很安心地獨守空房,麵對散發著油漆氣味的新家具,每晚在燈下做針線、讀書,幫助母親料理家務。母親很得意,她在四十五歲上實現了做婆婆的心願,有了一房兒媳婦。出門遠行的大哥也算有了家室,身上多了一份責任。
驚蟄已過,春分將近,正是二、八月裏看巧雲的季節,天空顯得高遠明淨。前幾天落過一場小雨,田野裏流蕩著清新的薄霧。三個年輕人背著簡單的行裝,方相公擔著擔子,一行四人走出東門,沿著坎坷不平的大路向東北方向走。連年戰爭,通往駐馬店的官道破敗荒涼,沿路的村莊也顯得死氣沉沉。第一次出門的新鮮感與第一次離鄉的愁緒混攪在一起,跨出家門,我大哥就感覺到了自己的脆弱。連日來對江南的向往和就要走出縣城的興奮心情,一上路變成了莫名的惆悵,看著湯惠生和馬耀華一路輕鬆說笑,他更感到自己的孤獨和幼小,懷疑該不該跟他們一起出門?走出幾十裏路,在路邊小店裏停下,吃過一頓雞蛋臊子麵;太陽從雲層裏露出,村莊和田野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他還是覺得自己像在做夢。站在飯店門外的柴棚下,看著通往遠方的大路,他心裏想,如果這會兒返回去,天黑還能趕到家,突然出現在燈影下的飯桌旁,母親一定會驚喜得滿臉歡笑。跟著幾個人背起包袱,兩腿在晃眼的大路上移動,他一直擺脫不掉也許今晚還會回家的念頭。沿路走去,眼前景色變得陌生起來,腳下的岡巒更加斑斕,遠處的山影更加清晰。待他轉過神,發現太陽已經墜向西方。在落日餘暉裏渡過一條河,走近一個山邊小鎮,他才真實地感覺到離家已經很遠,今晚不能回家了。明天他會越走越遠,走向他從沒去過的大世界。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家鄉之外的一個陌生地方,和陌生的路人一起過夜。他從沒住過這樣的幹店。一間大房子,地上攤著稿薦。一盞油燈在牆洞裏搖曳,地鋪上躺著、坐著形形色色的旅人。趕腳的、挑擔的,小販,行商,農民,經過一天勞頓,可不願因為陌生人的存在而耽擱一夜好覺。他們坐在屬於自己三尺寬的地鋪上,旁若無人地各自款衣解帶,裸露出不同膚色、不同胖瘦的身體。我大哥發現,這些陌路相逢的人,並不像他想像那樣隔膜,一旦並排躺在同一間屋子的地上,他們之間就會生出患難相憐的情分。搭訕幾句閑話之後,方相公和身邊的旅客開始互相打聽路途上的消息,像熟人似地彼此關照。“八十五師放棄了許昌,準備在漯河和八路軍開仗。那一帶的小夥子這兩天都在向南逃,東邊的地麵亂得很了。”
“你們明天千萬別走沙河店正街,最好從小路繞過去。那兒的民團見人就搜身要稅。”最嚇人的消息是春水寨聚集了四五百土匪,幾個村都被搶掠,今天早晨路口還躺著幾具死屍。
出門來的第一夜,我大哥被驚醒了三次。每次都有一夥人披著棉袍,掂著槍,站在客人頭前喊,“收店捐了啊——”如果有誰沒動,他們就用腳尖挑著那人的脖頸說,“醒醒!醒醒!別讓我動槍托。”沒人敢問他們是什麼人,也沒人湊近去認真看看他們手裏的家夥是真是假,反正要的錢並不多,破一毛、兩毛的小財,總比挨打、搜身、被搶劫要好。到了後半夜,隻要能讓人趕快繼續他們的好夢,三毛、五毛也算不得什麼。我大哥不明白“店捐”這個詞的意思,方相公笑了一下,就是讓住店的人捐錢唄。有個詞兒,掏錢算是有個名目。至於為什麼一夜有幾夥人來收,那肯定也有它的理由。一個地方有那麼多幫會、民團、軍隊,誰不需要過往客人的捐獻?一夜隻收了三次,已經是夠幸運了。
離駐馬店還有二十多裏路,天已經黑下來。我大哥腳上的泡潰爛了,走路有點跛拐。四天路程快要走完的時候,幾個人都失去了耐心。不管還有多遠路,哪怕走到半夜,今晚一定要走到,決不能再在路上住宿。方相公不斷用謊話哄騙我大哥,他指著前邊的黑影說,過了那個村就到。一個村一個村過去了,翻過一道土岡,終於看見地平線上閃出一片亮光。四個疲憊的人興奮起來,歡騰的心情使我大哥那兩條僵硬的腿又像剛出門時一樣輕快。
還沒走進這座城市,他聽到一聲怪叫,伴著空空同同的巨響和哧哧的噴氣聲,天空升騰起一團團黑色雲霧。這聲音使他激動,也使他懼怕,望著黑烏烏的城市深處,他猜不出火車這頭鋼鐵怪物究竟是什麼模樣。
平漢線上的重鎮是一個落滿煤灰的車站,用喧囂的聲音,亂哄哄的人影和流著汙水的街道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盡管和三個旅伴在一起,問路、找店都有方相公操心,我大哥這個初出遠門的少年還是感到了自己的稚嫩和嬌弱,隱藏在夜色中的城市使他窺不透它的麵目,他像個怯生的孩子似地拘謹地跟在別人身後,不像走在家鄉熟悉的路上那樣輕鬆、自在。
他不知道這個嘈雜的地方究竟聚集了多少人,一路走過去,幾乎所有的旅店都住滿了。方相公向客店的掌櫃說了很多好話,他們才被安置在一座小樓的廊簷下。在燈光恍惚的店房裏,他明白了,旅店幾乎都被駐守平漢線的軍官和逃出家鄉的有錢人給占據了。店裏的夥計在樓上走道裏給他們打地鋪,四個人分睡在兩條稿薦上。方相公小小心心把他擔了三百多裏路的寶貝煙葉放在地鋪的頭前,以免被走過樓道的人踢著。如果不是戰爭,這個從小縣城走出來的少年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榮幸,能和腰裏挎著盒子槍的營長、連長們混住在同一座樓上,和他們隻隔一道板壁。一路的疲乏被板壁那邊傳過來的喝酒行令和男女調笑的聲音攪散,這個沒見過世麵的中學生平生第一次聽見軍官和妓女們調情,他驚異地發現那些嚇人的髒話能夠被一些男人、女人輕鬆自如地使用,隻有夫妻倆在暗夜裏才可以悄聲言說的事情,一旦被許多男女大聲說出來,也就沒什麼羞羞答答。像永生難忘聽見火車吼叫的情景一樣,一個軍官唱的小曲深深烙印在記憶裏,幾十年過後他還能清楚地記得,“打牙牌呀麼打牙牌,天呀牌,地呀牌,……單把那人牌摟在懷。”在他迷迷糊糊將要入睡的時候,“嘩——”麻將牌驟然推倒,一片喧鬧騰起,嘩嘩啦啦的洗牌聲在他頭頂不遠處震響。“媽啦個……”方相公小聲罵了一句,湯惠生和馬耀華也都轉動一下身子,嘴裏發出嘟嘟喃喃的聲音。馬耀華索性坐起來抽煙,煙頭火光在暗影中一亮一亮,照著他臉頰上浮動的怪模怪樣的冷笑。
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大兵一出屋便踢在我大哥身上。幸虧我大哥隻是哎了一聲,那個大兵沒怎麼發火,一路罵罵咧咧,腳步很重地踏著樓梯走下去。過了一陣,手托著買來的吃食返回屋去。屋裏的麻將和喧鬧聲一直響到天明。
在走向大都市的第一個驛站,在後半夜的樓道裏半睡半醒之間,這個在母親卵翼下長大的少年,腦子裏不斷盤旋著“醉生夢死”這個書上讀過的詞兒,覺得自己也如醉了酒一樣頭暈目眩。他聽見心裏有個冷嘲熱諷的聲音在說話,你們這些小縣城裏的小市民啊!可真是愚蠢透頂愚昧透頂!苟苟營營,辛辛苦苦,成年累月日夜操勞,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尖酸慳吝,看見穿軍裝的人嚇得點頭哈腰,俯首貼耳。交派糧、交派草,交各種名目的捐稅,還把你們家裏的孩子抓壯丁、拉差夫,可你們知道板壁那邊這夥人是怎樣防守平漢線、怎樣和八路軍打仗的嗎?見過他們怎樣花錢,怎樣嫖妓,打牙牌?……這聲音像一條沉重的帶子纏繞著他,把他墜入黑沉沉的深淵。等他一覺驚醒,院裏已經有很多人在走動,行色匆匆的客人們起了床,在院裏嘩啦嘩啦漱洗。天一亮,夜裏困擾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也都像破碎的夢一樣煙消雲散了。
方相公把煙葉擔到煙行,變賣成錢。按照母親的吩咐,把錢交給湯惠生。然後為他們買了車票,送我大哥上車。
看著一個鋼鐵的龐然大物裹著狂風挾著煤灰風馳電掣地撲過來,我大哥心驚肉跳地從站台邊急往後退,他看到,昨晚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的空空同同的聲音,原來是一長串巨大的鐵櫃子在道軌上奔跑。不等火車停穩,人們紛紛擁向車廂一端,抓住窄窄的鐵梯向車頂攀爬。我大哥明白了,所謂坐火車,就是坐在火車頂上,爬到悶罐車的車頂去。爬上去之後,車頂周圍既沒有扒手也沒有欄杆,四周是弧形斜坡,屁股下是光光的鐵皮。他不禁為那些坐在靠邊的人擔憂,火車跑開以後他們會不會被甩下去?可是事實證明我大哥的擔心是多餘的。盡管那天車頂擠得很滿,不少人坐在斜坡邊緣,我大哥至今想起來還為他們感到後怕,可成百上千的人坐在悶罐車頂上,迎著撲麵而來的強風,馳過鐵橋、彎道、隧洞,八百多裏路,竟沒一個人掉下去。令他驚異的是人們為了乘車而不顧一切的精神。他們爭先恐後地向車頂爬,一些人直接從車廂壁上向上攀,拿出飛簷走壁的功夫。不大一會兒,車頂被密密麻麻的動物擠滿,火車開始哧哧起動,還有人拽著鐵梯不肯鬆手。在那樣的關頭,隻要能爬上去,不使花錢買來的車票變成廢紙,好像要不要命都無所謂。
說起武勝關隧道,我大哥愛用“捋”這個詞兒。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捋,是“用手指順著抹過去,使物體順溜或幹淨。”過武勝關隧道,如果不知道低頭彎腰趴下身子,你就會被隧洞“捋”下去。這使我想起一個驚險電影的鏡頭,壞人和好人在列車頂上追殺,壞人拿著槍麵對好人,趾高氣揚地挺立著,千鈞一發之際,火車馳近了隧道,結果是“啊——”壞人從飛奔的火車上被“捋”了下去。1948年春天,我大哥顯然還沒看到過這樣的警匪片,沒見過好人與壞人在飛馳的火車頂上追逐打鬥的場麵,他不知道他第一次坐火車的經曆,比起過山車、瘋狂老鼠、魔鬼塔……算不上什麼驚險、刺激。1948年馳往漢口的火車當然不是好萊塢的外景道具,人的生命在火車頂上也不會如電影裏那樣可以被隨意“捋”走,電影裏的人死後並不妨礙演員好好地活著,而我大哥坐在車頂可隻有一次生命。後來,當母親聽我大哥講述這段曆險的時候,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像要崩裂似地張大了。可這故事接著就有了轉機,時局雖然混亂,鐵道管理者們倒大有聰明人在,他們在離隧道半裏遠的地方做了警告標記,提醒車頂上的動物不要忘記趴下身子。那標記很簡單,隻是在空中橫一道粗繩,再在上麵吊一排細繩,細繩的長短標出武勝關隧道拱頂的高低,隻要碰不到這排垂掛的繩子,你的小命就不會有什麼大礙。這辦法雖然省事,卻為挽救車頂的芸芸眾生做出了卓越貢獻,它使我母親臉上的肌肉得以鬆弛下來,緊張的表情化為一聲感歎。
我大哥已經記不得到達漢口究竟是下午幾點鍾,他們三人什麼時間坐上輪渡,什麼時候到達珞珈山?總而言之,他一路順利,在離家後的第五天平安到達目的地。
從踏上珞珈山的那一刻起,我大哥就瞪大好奇的眼睛,打量這所在他心裏如聖殿般的有名的大學。根據湯惠生和別的學生的描述,他覺得這所大學和他在縣城就讀的臨泉高中差不多。武漢大學和臨泉高中都建在遠離鬧市的郊外,座落在俯瞰城市的高地上,周圍是荒坡野樹;一個臨江,一個臨河;一個是武漢一景,一個是縣城八景之一。走進校院,他發現這裏的一切都和他的想像相差很遠。首先是它的校園不像校園,你沒法知道它的邊界在哪兒。臨泉高中已經夠大了,它占據著城北兩座高岡,北樓是男生部,南樓是女生部,中間隔著一道號稱北泉的溪穀,城裏的孩子們到臨泉高中去玩,要非常留心才不至於迷路。可武漢大學幾乎完全占據了一座山,沿著迂回曲折的山路走,走一陣就會弄不清方向。它比我們的縣城複雜多了。我們那座令人自豪的縣城號稱有四門兩閣七十二條街,六裏一百二十八步長的城牆,可它畢竟是一塊平地,街道、房屋都很集中,道路平直,方向明白;而武漢大學不但範圍大,而且建築分散,上下錯落,立體分布。最讓人頭疼的是這兒幾乎沒有一條不斜不彎的路,對於從小生長在北方平原裏、習慣了認著方向走直道的人,行路就成為一件特別需要用心的事。既然無法確鑿地說出東、西、南、北,那他該怎樣弄清楚要去的地方,記住走過的路?
看到一條在晚風中飄蕩的標語,他愣住了。
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
他扭動脖頸,默念這些粗黑的大字,用我們慣常使用的革命語言來形容,他“猶如聽到一聲驚雷”,站住腳,半天沒能回過神來。饑餓!迫害!內戰!這三個詞渲染出一副亂世飄蓬、風雨如晦的氣氛,戰爭的火藥味怎麼會這樣快這樣濃就熏染了他心目中的聖地?離家時所抱的期望和幻想在一瞬間變得恍惚迷離,他心裏湧上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我還能到這所大學的課堂裏去做旁聽生嗎?
如果不是飯廳裏宏大的開飯場麵給他以振奮,來到江南的第一夜,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去驅散心底彌漫起來的陰雲。武漢大學飯廳裏的那頓晚飯至關重要,對於一個出門在外心神不寧的人,沒有比吃上一頓豐盛的飯菜更好的安慰了,它會使人忘卻煩惱,不再被想家的念頭糾纏。那天晚上我大哥見識了大學生們怎樣就餐,南方人如何坐桌吃飯。八人一桌,有葷有素,有菜有湯,米飯在大木桶裏,誰吃誰自己打。——這習慣被我們的各種會議聚餐沿用到如今。我大哥從沒見過這樣闊綽的飯廳,這樣壯觀的吃飯場麵。在臨泉高中,學生都在院裏吃飯。天陰下雨,飯送到教室裏,課桌就是各自的飯桌。每頓飯有一個高梁麵和白麵摻和的花卷杠子饃,一碗南瓜菜,或是茄子、豆角、白菜、蘿卜之類,能喝上粘乎乎的麵條,大家都感到很滿足,鄉下孩子會千方百計少吃饃,多喝稀湯,不吃菜。可在這兒,每桌有魚、有肉,光是飯桌上和餐廳角落裏的剩菜、剩飯,也足夠養活牌坊街半條街的窮人。
我大哥的胃被美好的食物溫暖之後,他對大武漢重新煥發出希望。走出飯廳,他在心裏輕輕哼唱起馬凡陀山歌,“往年古怪少啊,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了牆,燈草打破了鍋,……”武大飯廳裏的情景使這個剛從小縣城走出來的少年對校園裏反饑餓的標語感到困惑不解。這當然要怪他沒有接受過革命教育,不懂階級鬥爭和辯證法,再加上從小生長在一個節儉成癖的家庭裏,雖然沒到城隍廟去看過勸世壁畫,卻接受了過多的父親、母親的熏陶,至今還保留著吃飯要把落在地上的饃花揀起來吹吹灰土再放進嘴裏的陋習。他不知道這兒是大學,一個大學生不管家裏窮、富,不管買飯票的錢是父母怎樣省吃儉用、東挪西借給他們湊來的,在這兒都要做出揮飯如土的氣派,否則就不像一個大學生。城隍廟的壁畫騙不住這些讀了很多洋書的摩登青年,他們知道人死之後沒有地獄,無論生前怎樣浪費糧食、暴殄天物,死後也不會被閻羅王插進磨臍去硯磨。隻有愚昧透頂的傻瓜才會在乎來世。可我大哥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他不明白這些大學生吃著縣城小康人家過年才能吃上的飯食,卻在那兒大聲疾呼地反饑餓,這事兒是不是有點古怪?如果我大哥是這所大學的學生,說不定他早已習慣了這場麵,不會再這麼小家子氣地大驚小怪。湯惠生和馬耀華以刻苦求學聞名於街坊,家境不比我家更好,在外文係讀了三年,飯廳裏的情景他們已經熟識無睹,“反饑餓”的熱情好像比一般學生更高。這個看似老成持重的內兄,把妹夫送到齋房,就和馬耀華一起急匆匆地和一夥學生走了。雖然他隻說了一句“你睡吧,我有事。”可我大哥明白,他是去“反饑餓”。如果我大哥是這所學校的學生,說不定他也會去。鬧鬧學潮,把激昂慷慨的熱情發泄一下,對精力旺盛的青年學生畢竟是件很過癮的事。臨泉高中和惠民中學的學生都曾利用運動會鬧風潮,給小小的縣城留下了不少難忘的故事。
湯惠生他們的宿舍是一大片依山傍坡的齋房,如果不是按照“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編了號,一個新來乍到的人,想在這些麵目相似的排房中找到要去的房間,並不那麼輕而易舉。不知道這是哪位老先生的發明?是不是覺得1、2、3、4……太簡單,而A、B、C、D……太洋氣,甲、乙、丙、丁……太俗?虧這位老夫子想得出來,用學童開蒙的千字文四字經作齋號。按照九十年代的規矩,也許他該榮獲一項創意獎。
我大哥對武大的齋號有如此深刻的印象,是因為他來到珞珈山的第一夜就住進了“荒”字齋,事後每每想起來,它仿佛在暗示著他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出門的心境和遭遇。人的心情有時候就像天上的雲彩,變化起來隻在須臾之間,難以說清理由。走出餐廳時他心情滿好,走進齋房就開始變壞,躺下之後,心情非常糟。宿舍裏住著四個人,隻有一個學生在屋裏。這是個南方人,低矮的個子,顴骨突出的臉,一口鶯歌燕語般的南方話,你愈聽不懂,他愈顯得和氣大度,仿佛和一個來自北方縣城、聽不懂南方話的中學生交談是一種樂趣。這個南方人的名字也怪怪的,他叫邵齎惕,不知道這又是哪位老先生的傑作?如果在惠民中學,同學們不把他叫做燒雞腿才怪。這拗口的名字和武大的齋號很相稱,和我大哥對這個人的印象也很相稱。他處處顯示出南方人的優越感和潔癖,使我大哥感到別扭,他不想和他過多地寒喧,在湯惠生床上疊出一個被窩,及早上床睡覺。
大學生的宿舍雖然比一路上的小客棧好,我大哥卻睡得很不安穩。他不知道燒雞腿在磨蹭什麼,遲遲不肯熄燈,好像有洗不完的東西,整理不完的雜務。我大哥像在鄉下逃難時睡在別人場院裏一樣,把罩在外邊的小夾襖脫下來,和衣而臥,內衣和褲子都沒脫,仿佛預感到晚上會出什麼事。
剛躺下不久,宿舍外響起雜亂的聲音,多年逃難養成的習慣使我大哥警覺地翻身坐起。黑暗中有一隻手伸過來,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兩下,南方人那張瘦小的臉向他湊近,嘴巴差不多觸到了他的麵頰,燒雞腿壓低聲音說,別吭聲。外邊在抓人。
吆喝、訓斥夾雜著大聲抗議的聲音從宿舍那頭傳過來。我大哥披衣坐起,聽著窗外愈來愈嘈雜的聲音,燒雞腿的話使他為湯惠生擔心,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會不會被抓走?
吵嚷聲越來越激烈,齋房裏的學生好像全都走出來和抓人的人爭辯。校園裏一片混亂,聽得出軍警在學生的圍攻中開始撤退,學生們在後邊追趕著喊口號。
叭——啾——,叭——啾——
盡管經過了多年戰爭,這是我大哥第一次這麼切近地聽到槍聲。它像過年燃放的起火箭,清脆炸響之後帶著尾音劃過天空。
“媽的,他們開槍了!”
湯惠生在天明之後回到宿舍,給我大哥留下些飯票。不管反饑餓運動怎樣演變成轟轟烈烈的罷課學潮,武大飯堂裏的飯還像原來那樣按時開。
我大哥像個趕會看熱鬧的遊客,吃過飯就到教樓前去看學生們的大字報,聽大學生們充滿激情的演講,站在校園路邊,看遊行隊伍揮舞旗子高喊口號走下珞珈山。校園裏很熱鬧,教樓前聚集了很多人,幾個學生指點著牆上的幾個小洞慷慨激昂地演說。那幾個小洞並不起眼,如果不是有人用紅墨水把它圈起來,也許我大哥不會特別留意。那是昨晚軍警開槍的證據,每個彈孔都被火藥熏黑,帶著恐怖的氣息。彈孔下貼著昨晚被抓走的學生的名單,這麵牆就像耶路撒冷的哭牆一樣成為學生們演講、集會的聖地。教務處開除學生的布告漿糊還沒幹,就被抗議標語蓋上,布告欄周圍的牆壁貼滿了言詞激烈的文章。我大哥是不是在那兒受到了啟蒙,他以後的文筆和口才才那樣雄辯?
當大多數學生去集會、遊行的時候,邵一個人躲在“荒”齋裏讀書。(我大哥這樣叫他,聽起來像一個外國人對中國人的稱呼,和外文係的環境更諧調。按中國人的習慣,省去名字比省去姓氏更親近。大約邵並不知道我大哥用他的姓稱呼他是因為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這個字的英語單詞很適合他。正如我們那兒鄉下人把傻瓜叫能豆,把過分聰明的人叫老憨一樣,用schmo稱呼燒雞腿是再恰當不過了。這個人太精明,太滑頭,叫他“笨蛋”很合適。)他手裏各種讀物都有,還經常翻譯一些文章。他讓我大哥在那些日子裏不至於因為沒什麼事幹而寂寞。我大哥曾經有過一本英漢對照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現在他可以和這位南方小子討論歌德,聽他用英語朗讀白朗寧夫人的詩。有時候,他突然從床褥下拿出一本破舊的小冊子,湊近我大哥的臉,神秘兮兮地說:“讀過嗎?”我大哥伸長脖頸,看著那印刷粗糙的書頁,“一個幽靈在歐洲遊蕩,無產階級的幽靈。……”這樣的句子一闖入眼簾,就像火種一樣點燃了我大哥胸中的熱情,使他的憂悒、煩悶、憤世疾俗變成一種衝動。這些紙張低劣的印刷品仿佛有一種魔力,使年輕人一拿到手就著迷。在一段日子裏,schmo像變魔術似地不斷為我大哥變出這樣的小冊子和意想不到的舊書,那些舊書的扉頁上往往有模糊不清的不知是哪個圖書館的印章。從馬克思、列寧,到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契軻夫、高爾基,從《青銅騎士》、《波爾塔瓦》,《團的兒子》、《鐵流》、《表》,到《差半車麥秸》、《李有才板話》,《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在武漢大學大罷課的日子裏,“荒”字齋成了我大哥真正的大學。
學潮沒有平息的跡象,到學校去做旁聽生的願望一天比一天渺茫。湯惠生把我大哥安置到山下一個叫做楊家灣的小鎮,去忙自己的事了。解放軍正在一天天向南逼近,他好像天天有忙不完的事要做,顧不上照顧這個第一次出門的內弟。他十七歲了,照理說應該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湯惠生當初到武漢來,既沒有夥計擔著擔子相送,也沒有靠任何人幫助。由於家境拮據,他先在縣城代課,掙到了學費才外出求學。讀了一些邵先生的小冊子,我大哥似乎明白了湯惠生為什麼不像他期望的那樣親近。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階級成分,這個靠父母慘淡經營養大的孩子,來到武漢,才開始獨自麵對生活。和湯惠生他們相比,在母親嬌慣下長大的曆史使他感到羞慚。他暗自慶幸第一天晚上沒把飯廳裏的感慨隨便說出來,如果湯惠生聽到,他會不會也像那些壁報文章裏指責的那樣,把他看做托派、CC或是別的什麼可恥的角色?
他突然覺悟到自己的形象和武漢大學飯廳的環境極不相稱。坐在油頭粉麵、談笑風生的公子哥兒們旁邊,他是個小縣城來的鄉巴佬,一身寒酸的穿著,一口惹人發笑的鄉音,一副惶恐羞怯的樣子。而在意氣風發的革命學生當中,他又是個有產者的少爺,從如火如荼的北方逃出來的小資產階級,他們有理由鄙視他。不管是摩登男士還是樸素的女孩,無論革命者還是古板的書呆子,看見這個和他們同桌吃飯的陌生的中學生,眼睛裏都會流露出遮掩不住的疑問,這個土頭土腦的孩子是誰?他怎麼會坐在我們的餐桌上吃飯?我大哥隻能低下頭挺直後背,盡可能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才能吃完這頓飯。
湯惠生為他租的房子在一家皮鞋店的小樓上,閣樓裏擺放著六張窄窄的小床,租給外地來的學生。在閣樓上讀書,聽樓下鏗鏗鏘鏘修理皮鞋的聲音和小販們的叫賣聲,恍若回到縣城。當清晨的陽光照亮閣樓的窗口,他從床上坐起,透過房簷下的窗欞俯看小街熙熙攘攘的人間景象。擔著青菜的小販,擺在路邊的豆漿、油條攤子,趕早集的鄉下人……想家的念頭猛然湧上來,向他脆弱的心襲擊。
“驀地我又回到了故鄉走進沉沉的小院媽披著那件羊皮大襖咳嗽著喘息著抽著煙等待著她遠遊的兒子的消息……”
母親在等待著。到了夜晚,她會坐在床沿上,久久地望著搖曳的油燈想他。她會在夜靜更深的時候驀然從夢中驚醒,呱呱咳嗽著,披上大襖,摸出煙。火鐮、火石在黑暗中碰響,閃閃火星照亮她瘦削的臉,她吐出一口煙,隨著一聲長長的歎息,牽腸掛肚的掛念使她徹夜難眠。
可是她得不到兒子的消息。戰爭使郵路中斷,即使他寫了信也難得寄到母親手中。我大哥也不想給母親寫信。叫我對她說什麼呢?說這裏在鬧學潮,我一天到晚在楊家灣和武漢大學之間遊蕩?說這裏像家鄉一樣物價飛漲,市麵上發行了金元券,你交給湯惠生的錢早已貶值,連到武大附中去報名的錢也不夠?說我的零錢早已花完,口袋裏的飯票所剩無幾?說有幾所學校在這兒專招南下學生,隻要進了這樣的學校,就立即有吃有穿,有薪餉?可我知道媽媽你決不會讓我貪圖這樣的便宜,去穿上青年軍的製服,坐上火車,一直向南,向南,去為這場戰爭充當炮灰。說我想你,媽!我好幾次忍不住半夜哭醒過來,再悄悄拿手背把眼淚抹幹,恨不得立刻回家?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對你說,可是叫我從何說起?媽,現在我什麼也不能對你說。因為我不知道在這兒住著究竟要幹什麼,這樣待下去究竟有什麼結果?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等待有一天能夠對你說些什麼。
晴朗的天氣裏,從閣樓望下去,很多人家院子裏晾曬起剛剛漿洗過的被單、衣、褲,像飄揚著大小不一花色不同的各種旗子。每天上午,婦女們和姑娘們紛紛走過小街,走上珞珈山,到各個齋房門口去收取學生們需要漿洗的衣服和被褥,然後成群結伴挽著大筐小筐一路說笑,到東湖邊去洗。純樸的小鎮女孩無憂無慮的身影,給這個遠離家鄉的少年帶來尋常生活的溫馨,使他的心情在一瞬間變得清澈、明朗。為什麼從前我從沒發現這普通人家的生活這樣美好?它能給人安慰,給人勇氣,使人不頹喪,不消沉。
邵回他的家鄉去了,“荒”字齋如這所大學一樣在這個少年的心裏荒蕪了。他厭倦了校園,厭倦了那些無管是革命、反動,還是觀潮、玩世的大學生們,除了吃飯,他從不到教學區、生活區去。楊家灣呆膩之後,他最愛去的地方是農學院的桃園。他整晌整晌坐在桃園裏,看粉紅的桃花爭彩鬥妍,然後片片零落,在枝頭的花苞裏孕育出青青的毛茸茸的果蕾。沒有學校可上,沒有書可讀,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流連在珞珈山上,耐心地等待著,希望有一天能給母親捎信,說我已經坐在大學的教室裏,開始旁聽學業。他敬佩為武大選定校址的人,是誰最先發現了珞珈山?發現了這片幽靜博大的山林,把教授們的住宅建在鬆濤湧動的山坡上,由於十八棟小樓而得名?如果沒有十八棟,我大哥很難設想他會怎樣度過那一段流浪閑愁的日子。當他被沮喪、想家、孤獨折磨,陷於迷茫的時候,到十八棟來,看山勢雄渾,林莽巍巍,一陣風過,鬆林像大海一樣起伏,濤聲如萬馬奔騰,大自然的神奇力量蕩滌了他胸中的汙泥濁水,使他心中充滿驚喜。母親的笑容在林海裏閃動,母親的手隨著山風撫弄他的頭發和臉龐,她的聲音如雲如煙在林梢上繚繞,他覺得他仍然是一個被寵愛的孩子,珞珈山鬆濤中的驕子。
有一天,樓下的房東站在他麵前說,張書勳,該交房錢了。他恍然悟到在楊家灣已經住了三個月。母親在他鞋底裏縫的銀元隻剩下最後一枚。三個月,他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有能力對付遇到的困難,不需要別人為他拿主意。反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了,不必為什麼目標著急。他決定明天過江,按母親臨行的囑咐,到積慶裏去找宋萬昌。
坐輪渡橫渡長江,如在十八棟聽鬆濤一樣使人振奮。他站在渡輪甲板上,任江風吹拂他的頭發和衣襟,褲管在他膝下飄擺。望著滔滔東去的江水,江麵上遊曳的輪船冒著黑煙在波濤間馳騁,嗚嗚鳴叫的汽笛聲動人心弦。兩岸景色隨著船頭移動,展示出大武漢的恢宏氣魄。在紛亂的世界裏獨往獨來,和誰也不相識,和誰也無關聯,孓然一身,混跡於陌生人中,以無關痛癢的目光瀏覽周圍的人群,在不經意間聽別人交談。如果不是躺在二十世紀末的病床上和我一起回憶往事,我大哥很難意識到這段日子的寶貴。做紛紜世事的旁觀者,人間大舞台的過客,人生能有多少機會享受這樣的自由?
和珞珈山相比,漢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江漢碼頭並不因為學生們驚天動地的大罷課而減少它的繁華,各種船隻照樣泊滿碼頭,碼頭上車水馬龍。裝卸工們還像往日一樣腰間紮著寬幅纏帶,赤裸著深褐色的脊梁,低頭彎腰,駝著沉重的大包,踏過棧橋,在船與岸之間往返。挑糞工喊著號子,挑著大得嚇人的木糞桶從人流中穿過,滿滿登登的排泄物以它熏人的氣味和斑斕的色彩,證實著人類這個動物世界的運動像長江一樣滾滾不息,不因打仗、罷課或是哪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而停滯。
商人們還在忙忙碌碌做生意,市民們還在忙忙碌碌趕街,他們對革命與反動、民主與獨裁、勝利與失敗的興趣沒有對柴、米、油、鹽更關心。貨幣貶值,商店門口出著大甩賣的招貼,中山大道的店鋪裏,留聲機把花花世界的誘惑變成一個軟綿綿的女人的聲音,“……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這個十七歲的青年在1948年夏天聽到這首歌和我們幾十年後在卡拉OK歌舞廳裏唱它不但心境完全不同,而且風味大不一樣。留聲機唱片旋轉的沙沙聲把一個女人的柔聲細氣扯得更細更長,更像一條風中起舞的蛇,每個從大街走過的人聽到這歌聲都不免意亂情迷,不能不駐足流連。在那個瞬間,我大哥覺得自己像街邊小販攤子上的麻糖,在珞珈山上還是硬硬脆脆的,走過漢口鬧市就變得腥軟粘黏,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跨進興華煙廠辦事處,麵對一副從沒見過的奢華氣派,在一瞬間我大哥有點不知所措,他沒敢正眼看屋裏的人,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就在這時,孫國濤走過來,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高興地喊著,張書勳——你怎麼來了!這個有名的牌坊街孩子們的幫頭及時解除了我大哥的尬尷,他像在縣城充當小兄弟們的保護人時一樣,親熱地攬著我大哥的肩膀,前幾天張二嬸托人來問你的消息呢!這才幾天沒在一起玩就見外了,到武漢這麼幾個月也不來江北找我?
聽到母親的消息,我大哥激動地問,我媽……她說什麼了?
放心吧夥計,趙大發從煙廠來,說你媽讓問問你的情況,我找到馬耀華,問清楚了,讓他給張二嬸捎了信。說你在楊家灣住,一切都好。有我在這兒,她老隻管放心。有什麼過不去的,他一定會過江來找我。怎麼樣,你這不是來了?
孫國濤的熱情、豪爽使我大哥有點不好意思。
跟著你那高才生大舅子,把哥兒們忘了。他連推帶拉把我大哥帶進套間,一邊走一邊嚷,三叔,看誰來了?
宋萬昌從大轉椅裏欠起身子,看著我大哥的臉,這不是書勳嗎?幾時到漢口來的呀?
你還認識我,三叔?
宋萬昌笑了一下,認識你?回家問問你媽去,看你們弟兄三人的名字是誰給起的?
盡管宋萬昌的態度和藹,可在這樣豪華的地方,比在縣城興華煙廠經理室看見他更讓人拘束,他沒說讓他坐,我大哥就一直站著。還沒吃飯吧?娃子。不等我大哥回答,他轉過頭對孫國濤說,國濤,帶書勳到咱們招待站吃飯去,別忙著走,在漢口玩幾天。
興華煙廠設在積慶裏的辦事處使這個縣城來的孩子平生第一次看見地毯、沙發、寫字台、電話機,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叫做盥洗室的地方,人可以在那些漂亮的白瓷池子裏撒尿、拉屎,然後按一下機關,水會自動噴出來,把池子衝洗幹淨。這奧秘是孫國濤告訴我大哥的,他第一次演示時,順手按了一下,刷的一聲,我大哥嚇了一跳,以為是哪個地方出了意外。
興華煙廠的招待站就在辦事處對門,走過一段狹窄的天井,後院是一座舊樓,樓下大房子是食堂,樓上住著從家鄉過來的學生和小商人。孫國濤不在這兒住,他父親是興華煙廠的大股東,辦事處特意為他家另租了房子。孫國濤帶他到招待站看了看,向那裏的夥計交待,這是西門裏張家鐵器鋪的張書勳,煙廠的股東,來這兒吃飯、住宿你們多招呼。然後對我大哥說,今天中午咱們不在這兒吃,我把李子如叫過來,咱們一起去吃西餐。
正像湯惠生和馬耀華是牌坊街有名的才俊之士一樣,李子如和孫國濤則是牌坊街孩子們中間有名的俠義頭頭。這兩個人學習不怎麼在意,可就喜歡做孩子們的頭領,從小學到中學,不當班長就當齋長,當不上齋長起碼也要弄個路隊長幹。由於留過幾次級,年齡比同級的學生大,個頭比別人壯,雖然打架不在行,可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還經常把自己玩膩的小刀、自動鉛筆、膠木墨盒之類小玩藝送給別人,從家裏拿了錢出來和弟兄們一起下館子,買燒雞。誰受了外街外校學生的欺侮,他就約一群孩子去為他報仇。如果打群架吃了虧,他們會把鄉下親戚家的孩子請來,非讓對方托人說情服輸才肯罷休。
當中原野戰軍穿過伏牛山向南挺進,南陽盆地戰火紛飛,我們的縣城已經變成一座空城的時候,我大哥和他的街坊校友孫國濤、李子如坐在漢口中山大道的麵點坊裏吃西餐。
“用不慣是不是?”李子如手裏拿著明晃晃的刀叉教我大哥使用餐具,我大哥就成了我家最早接受西洋文明的人,知道了叉子要拿在左手,刀子則應該握在右手;大勺舀湯,小勺吃冰淇淋。除了雪白的台布和餐巾而外,他對西餐的印象並不好,首先是它沒法讓人吃飽,其次是白蘭地有股騷味。點心雖然如意,孫國濤隻要了很少幾塊,他不好意思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