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我大哥注意到孫國濤和李子如好像也沒吃飽。他們在街上逛了一陣,在漢正街街口每人買了一個烤紅薯,這東西比西餐可口多了,三個人吃得都很開心。那是我大哥第一次吃烤紅薯,吃起來和埋在灶底燒出來的紅薯差不多,隻是少了一點柴灰味,不必再拿到手裏拍,放在嘴下吹灰。

這是我大哥來到武漢之後所度過的最愉快的一天。兩個身穿西服腳蹬皮鞋的闊公子,帶著我大哥逛大街,逛碼頭。

在江漢關,我大哥看見路邊小攤上擺著一些不認識的東西,一簇長長的瓜似的東西長在一起,看黃瓜不像黃瓜,看絲瓜不像絲瓜,黑黢黢的皮,透出褐黃色斑塊。不等我大哥發問,孫國濤笑著走過去掂起幾根,和小販搞了一陣價錢,撂過去幾張紙幣,抓過來,一人遞一根說:“吃吧,這是香蕉,從外國運來的。”這玩藝給我大哥留下的印象不怎麼樣,黑黑的稀巴巴的皮,剝開之後是粘粘乎乎的一條,使人聯想到人或是狗的大便。我大哥對香蕉的惡劣印象使他多年後在鄭州火車站再一次看見它的時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樣的形狀和外貌,它們卻是金黃色,外皮光潔漂亮,不像江漢關的香蕉那樣黑不溜秋,惹人嫌惡。

晚上由李子如請客喝雲吞,吃蒸餃。這都是我大哥從沒吃過的東西。據他說,那時的餛飩、蒸餃比現在好吃多了。喝完雲吞孫國濤要大家一起去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我大哥從沒看過電影,中午、晚上叨擾了別人,電影票總不能還讓人家掏錢。這未免使我大哥忐忑不安,他口袋裏隻有一塊銀元幾張紙幣,如果在宋萬昌那兒借不到錢,楊家灣的房租就沒了著落,過江的船票也成了問題。即使舍得把壓袋錢花光,也不知道三張電影票得多少錢?電影院門口的瓜子攤很招眼,保不準這兩位公子哥會隨手抓兩包,那就會要我大哥的好看。在我大哥還沒編出推辭的理由時,孫國濤已經把電影票買回來了,他還真在瓜子攤上拿了三包瓜子,每人手中塞一包。我大哥很感動,孫國濤這家夥真夠朋友!

那是一部他非常喜歡的電影。電影裏的插曲在縣城的學生中早有傳唱,可坐在大光明裏看《馬路天使》,對縣城的孩子是不可思議的。年輕貌美的金嗓子周璿在銀幕上飛著媚眼對我大哥唱那首著名的歌,本來今天我大哥很愉快,被她一唱,心裏又充滿憂傷。“家鄉啊北望,淚呀淚沾襟——”我大哥哭了。一天興致被這場電影攪渾,直到走回積慶裏,他心裏還是感到很難過。這首歌像是專門為他演唱,讓他在享受了大都市的繁華之後,躺在積慶裏的臭蟲堆裏想念家鄉,想念母親,想念他新婚離別的妻子。

積慶裏的臭蟲使我大哥大開眼界。燈一熄,枕下,身下,胳膊肘下,到處都有小動物在蠕動。半夜點亮燈,他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天呐!誰見過這麼多這麼大的臭蟲啊?燈影下,吸飽了人血的小蟲子園滾滾的泛著亮光,像紫瑪瑙一樣密密麻麻在床席上滾動,不少小生命被他的身體輾破,在枕頭、床席上留下斑斑血跡和黑黑的碎皮。

第二天他們沒在街上吃飯。興華煙廠招待站食堂的飯還可以,在那兒吃飯能見到很多家鄉來的人。和武漢大學的飯桌相比,這裏是另一種氣氛,周圍全是鄉音,使人心裏溫暖。隨著南陽放棄,招待站的飯桌上每天都有新來的客人,他們剛從家鄉逃出來,能給大家帶來家鄉的最新消息,把一路所見所聞講給大家聽。

這一天我大哥沒塌欠孫國濤和李子如的人情,心裏比較踏實。

到了晚上,兩個公子哥兒穿著筆挺的西裝,打著領帶,皮鞋擦得鋥亮,頭發打了明晃晃的發蠟,興致勃勃來約我大哥。

孫國濤手裏掂著一雙皮鞋,看見我大哥就把鞋撂在地上說,換上鞋,跟我到百樂門跳舞去。我大哥堅決地謝辭了。他不能去。除了錢這個硬頭貨壓迫著他之外,即使換上一雙皮鞋,這一身行頭也沒法和兩位公子哥相伴同行到那樣奢侈的地方去。推讓了一陣,孫國濤隻得遺憾地說,那好吧,書勳實在不想去也不勉強他,咱們走吧。

雖然積慶裏的臭蟲想起來就會使人頭皮發麻,可我大哥還是耐著心住下來。在這兒住不僅能聽到家鄉的消息,最主要的是,他得找一個合適機會向宋萬昌借錢。這個初經世麵的青年虛榮心很強,開口借錢是件頗費躊躇的事。

第二天孫國濤和李子如再約他逛街的時候,他的情緒明顯地有點消沉。街上有很多招生廣告,“長沙通訊學校”、“江南機械學校”、“華東農林礦產學校”、“中山外文預科”……每看到一個廣告,他心裏就會翻一陣波瀾。這麼多學校竟沒有我的份!收費的學校上不起,不收費的學校要文憑。如果他有一張文憑,不管那些不收費的學校是不是在為國民黨招募炮灰,他也不惜去試一試。可現在他不但沒有錢,而且連一張文憑也沒有。高中他沒畢業,初中畢業文憑沒帶。在武漢待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孫國濤看著他的臉說,怎麼了?張書勳,是不是想上學呀?

我大哥苦笑了一下,沒錢,又沒文憑,招生廣告看著叫人眼紅。

李子如拍拍他的肩膀,這年頭上什麼學呀!書呆子。

見我大哥眼圈紅了,他哈哈笑著說,別這麼死腦筋嘛,瞧你身邊站著誰呐。有你這兩個大哥,想上學還不容易?

孫國濤笑起來,張書勳他跟咱倆不一樣,他就是喜歡讀書。走吧,我給你弄張文憑不就行了。

我大哥瞪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李子如在他肩上又拍了一下,孫國濤手裏有的是文憑。惠民中學,臨泉高中他都有。隻是有一點,你得拿錢。不拿錢可不行。弟兄是弟兄,事情是事情。印文憑總得掏印刷費。

我大哥半信半疑跟著他們到孫國濤的住處去。他打開抽鬥,兩套包括校長在內的印章和一迭印好的畢業證讓我大哥看得目瞪口呆。他掏出口袋裏剩下的惟一的一枚銀元放在桌子上,孫國濤在一張畢業證上填上他的名字,加蓋了騎縫章,一瞬間張書勳就在唐河縣臨泉高中畢了業。看我大哥把這張寶貝文憑摺好,放進口袋,孫國濤鄭重其事地對我大哥說,張書勳,那些炮灰學校你千萬不要去。外邊很亂,你走遠了張二嬸會放心嗎?你要真想上學,弄一張向北的車票就行了。到雞公山去。那兒開辦了一所中原臨時中學,專招河南失學青年。拿著這文憑不用考試就能入學。管吃,管住,不要學費。到那兒,不是離家又近些?

我大哥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決定立即回楊家灣,收拾一下行裝,明天就走。

向宋萬昌借錢的時候他比自己想象得有勇氣,話說出來並不難。他笑著說,三叔,在家我媽一再交待,叫我有什麼難處來找你。我明天想去雞公山上學,跟你借點盤纏。

宋萬昌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張口借錢,他順手從抽鬥裏拉出一迭紙幣說,娃子,時局不好,我這兒的開銷你都看著呐,這點錢你先拿去用,不夠再說吧。

雞公山

口袋裏裝上一迭鈔票,世界在我大哥眼裏變得更加美麗。走出積慶裏,他驀然想起一出有名的京戲,一個流落街頭的叫花子逍遙自在地唱“天當被,地當床……要飯要三年,勝似做皇上。”此時此刻我大哥懂得了,隻有空空的口袋裏重新裝上錢,這段戲唱起來才會叫人快活。明天要去上學,他得買點文具、本子,買雙鞋,買件汗衫,添置些衣服。有了錢,他寧願失去“天當被,地當床”的瀟灑。就要離開大武漢,他還沒一個人去逛過街,現在應該抓緊時間再去逛一次花花世界,而且不要像過去那樣吝嗇。人有了錢就難免想要放縱一下。

拐過街口,一麵印著冰字的招旗映入眼簾,他的口腔裏立刻湧出一些濕潤。他學著孫國濤的氣派,大大咧咧走過去,並不正眼看那個站在冰旗下的女孩,隻用手指一下她麵前的白木箱。小女孩誠惶誠恐地掀開木箱,一邊低頭翻揀,一邊向他閃著亮亮的眼睛說,白糖還是桔子?我大哥仍然不正眼看他,他目光看著遠處的商店,好像急著要去辦一件重要事,就桔子吧。女孩遞過來一隻桔子冰棍。他像宋萬昌那樣順手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票子,把其中的一張從手指間拈下去。女孩沒去拿那張票子,她的眼睛盯著他的手。我大哥感到奇怪,難道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還不夠嗎?他又鬆了一下手指。女孩的眼睛仍然看著他的手。盡管他有點心慌,可冰棍已經含在口裏,他隻能硬著頭皮充一次男子漢。

女孩終於明白了這個大男孩不知道冰棍的價錢,她的眼神和聲音都顯得不大耐心,“五百。”如果不是冰棍在他嘴裏已經開始溶化,他很可能會把它退回到她的箱子裏去。現在他別無選擇,隻能把鈔票舉到眼前,用眼睛默數一下,手指完全鬆開,再騰出手,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張,這才轉身走人。

現在他的心情和走出積慶裏時已經完全不同。他不好意思在大街上掏出口袋裏的錢來看,可在接過宋萬昌遞來的鈔票時,他遵循母親“當麵點錢不為薄”的教誨,當著宋萬昌的麵數過一遍,是五千塊。雖然當時他知道這一迭錢看起來很厚其實值不了多少,可他還是沒料到它隻夠買十根冰棍。他不能靠這十根冰棍去付房租,更不能靠它到雞公山去讀書。他一時有點愣神,剛剛還在嘲笑“勝似做皇上”的叫花子,現在自己也差不多要享受這種快活了。

他走過曾經和兩位公子哥一起吃西餐的大街,在西斜的太陽下感受一天中最後的熾熱,心裏不斷盤算,是回積慶裏還是到碼頭去?是向前走還是轉回身?

到了碼頭,他決定不急著過江。在碼頭閑逛一陣,站在岸邊看長江,看江裏浮遊的輪船和帆船。大江東去,浪淘盡……,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沒頭沒尾的句子不斷從他腦際掠過,使眼前的景色一片茫然。

他到售票口問了問,最後一班船是夜裏十一點發,他決定回積慶裏。無論過不過江,再去吃他一頓不失為恰當的選擇。

吃過晚飯,他的心情不再那麼糟,對自己的行動也有了主意,決定回楊家灣。這決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天一黑他就想起招待站的臭蟲,在宋萬昌這兒賺到的一頓晚飯,頂不上夜裏為他喂養小動物所出的血。

在夜晚的輪渡上看江景,他開始哼唱“沒有錢也要住間房……啷裏格啷裏格啷裏格啷……”雖然這支歌和“天當被,地當床”有相同的樂觀精神,但它比盲目樂天的叫花子更講究實際。

過了江天色已經很晚,從碼頭到珞珈山的最後一班公交車已經開走,我大哥不必再為省不省這趟車的車票錢動腦筋。一個人走在江南的夏夜裏,比坐公交車更愜意。一彎新月在星光裏徘徊,窄窄的路麵泛出灰白的光。風從稻田裏掠過,帶來濃重的水氣。路兩邊蟲鳴鼓噪,使人分不清蟋蟀、紡織娘、知了還是夏蛉,仿佛小昆蟲們都在趁著涼爽的夏夜不甘示弱地起勁吵鬧。他從沒在這條路上走過,坐車和走路的感覺不一樣,夜晚和白天也不相同。線杆上的燈泡像一團霧氣,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若明若暗地閃爍,每走近一個線杆,身影就由寬大變為細小,縮進腳下,從身後移到麵前,再逐漸拉長變寬,融入暗淡的夜霧。鞋底摩擦沙石的聲音在寂靜中回響,整條路似乎隻屬於他一個人。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既穩重又有力,有點膽怯,卻不猶豫。為了抵禦道路和黑暗的壓迫,他又開始哼唱“啷裏格啷裏格啷裏格,沒有錢也要住間房。……”大聲唱幾句,再小聲哼一陣。房東那張皮鞋匠的臉時不時在他眼前晃動。很憨厚,很精明,黑黑的,瘦瘦的,一副典型的湖北佬長相。三天沒回去,他不至於認為我逃跑了吧?我張書勳會因為三兩塊錢的房租把衣服、書籍都扔下去逃跑?真是笑話!

後來他越來越感到不對勁。白天坐車看到路兩邊沒有這樣深的草,也沒見過這麼茂盛的葦灘。他站下來想了想,這條路並不複雜,在楊家灣路口坐上車,一個彎也不拐就到了江岸碼頭,照理說返回來也隻用一直走就對了。

他又走了一陣,腿腳仍然有勁,汗水卻把短褂溻透。風似乎小了些,空氣裏的水氣也顯得更濃。昆蟲的鳴叫不再那麼起勁,多了一些底氣十足的蛙鳴和水雞聲。當葦林的喧嘩越來越雄壯,逐漸變成嘩啦啦的濤聲的時候,他發現腳下的路正彎彎曲曲向黑黝黝的葦灘深處延伸。他站住腳,用疑惑的目光向周圍打量,不遠處有一片白白亮亮的東西從葦叢中透出,在黑暗中閃著波光。接著他聽到了風卷湖水發出的浪聲。一瞬間,我大哥的頭發一根根豎起,毛孔一個個乍開,兒時聽過的鬼下罩的故事湧到眼前。他不敢回頭,也不敢向前,站在那裏心驚膽戰。我怎麼會迷迷糊糊走到了湖邊?是被溺死鬼下了罩?冥冥中想起了母親的話,遇上鬼下罩應該立定腳根,冷靜頭腦,運足精神,抵抗住鬼的蠱惑,猛然轉身,兩手甩開,腳步踏響。如果有烏泥砸你的後背,你要立即蹲下,抱頭彎腰,把腦袋藏進腿襠。如果分不清東西南北,千萬不可亂走,蹲在原地別動,過一陣心裏清楚了再走。在這遭遇鬼誘的關鍵時刻,我大哥謹記母親的教導,他在原地蹲了一會兒,覺得心裏不再迷糊,站起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轉過一片葦叢,看見遠處有一點亮光在風中閃動,他忽然明白了,剛才是錯過了通向楊家灣的路口,一直向前,走進了東湖。

燈火在路邊閃跳,一張安詳的老者的臉出現在電石燈下,宛如母親故事中講過的大路神。

大伯,前邊是楊家灣吧?

老頭兒抬起下頦向左擺動了一下,對頭。

我大哥從他的攤子前走過,老頭在他背後說,這位學生不喝碗餛飩?我大哥歉疚地回頭衝他笑了笑。

回到住處,臨街的柵板門還沒關,皮鞋匠趁著夜涼在燈下鏗鏗鏘鏘幹活。看我大哥走進來,他抬起頭說,你有客人來了。

客人?我有客人?

說是從你老家來的。

皮鞋匠的話被樓上的聲音打斷,書勳——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呀?熟悉的鄉音讓他高興得一步跳到了樓梯口。

這聲音太熟悉了,一聽就知道是他最要好的同學劉家祺。

他簡直難以相信,在這深更半夜時分他的好朋友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走上樓,在他那張三尺寬的窄床上坐著一個光膀子年輕人。

劉家祺,果真是你?

不是我是誰?

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他們並排坐在床沿上,燦爛地笑著,從家鄉、路途到別後的情況,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地搶著說話。說了好大一陣,我大哥才想起問他什麼時候來的,吃飯沒有?劉家祺說他下午到漢口,一下火車就過江,過了江就找楊家灣,直到天黑才找到。我大哥說那你還沒吃飯啦?劉家祺笑了一下,我不餓。我大哥摸著口袋,臉色灰暗下來。他不知道口袋裏的錢夠不夠買一碗餛飩。

劉家祺向同屋的另外幾張床瞥了一眼,床上還有幾個學生,他們赤裸著身體,不耐煩地一邊翻身一邊搖扇子。劉家祺把身上僅有的大褲衩脫下來,遞給我大哥,壓低聲音說,這是張二嬸捎給你的,我替你穿了一路。

看著劉家祺光屁股的樣子,我大哥忍不住咧嘴嘻笑。褲衩掂在手裏沉甸甸的,觸到褲腰上硬硬的一圈,我大哥心花怒放,他把劉家祺從床上一把扯起來說,走!到街口吃餛飩去。

他像劉家祺一樣把全身脫光,穿上母親捎來的褲衩,感覺到腰裏圍著一圈銀元,胸膛挺直起來,臉上泛出熠熠光輝。

也許是為了報答老頭的指路之恩,也許是太高興,他一口氣喝了三碗餛飩,比劉家祺還多喝了一碗。

第二天他們一起過江,在孫國濤那兒為劉家祺買了一張文憑,各自添置一些文具、衣物,買了兩張到雞公山去的火車票,興致勃勃向北進發。這次我大哥沒能領略坐在車頂猛闖武勝關的風光,坐在悶罐車廂裏,不但看不到沿途風景,還要享受臭哄哄的人肉味和尿臊味的熏蒸,那情形比車頂差遠了。

到達雞公山,他們在山下的小飯館裏吃了一餐大米飯炒冬瓜,脫掉汗衫,把行李甩在光膀子上,頂著烈日上山。這是我大哥第一次爬山,雖然很累,卻很有興致,兩人一路喘息,一路說笑,在震耳的蟲鳴聲裏循著山路盤旋向上。爬了好久看不見山頂,也見不到人家,行李貼背的一麵溻濕了,短褲像大雨淋過一樣向下滴水,山風一吹,渾身濕涼。

正當他們又累又渴對看不到頭的山路失去信心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街。盤桓的街路、高低錯落的黑瓦房,像故鄉的鄉間小鎮一樣安詳、親切。女人提著水桶從坡下走上來,孩子們在片石砌成的台階下玩,臨街柵板門敞開,男人在小店櫃台裏晃動。我大哥和劉家祺長吐一口氣,興高采烈地撂下行李,坐進屋簷下的長凳上,每人灌了兩碗涼茶。

老板,中原臨時中學在哪兒?

老板抬手向屋後指了一下,往上走,站在頤廬往下看。

頤廬是一座灰白色建築,結實,莊嚴,威風凜凜,就像建造它的那位北洋軍閥的身影,曆經了幾十年風雨,驕傲地挺立在山坡上,睨視著山衝裏那群瑣碎的房屋。

一幢樓房和一些平房像幾隻金龜子,伏臥在一片不大的山間平地上。站在高處,白白的籃球場和球場上跑動的學生收入眼底。夥房的炊煙映襯著綠色山坡在山窪裏嫋嫋繚繞,夕陽向山巒中墜落。兩個年輕人在霞光滿天的山頂嘔吼大叫,不等山間的回響消失,我大哥和劉家祺一路小跑衝下去,在球場邊差點把一個女學生撞倒。

噢,對不起,對不起。我大哥站穩腳步說,這兒是中原臨時中學吧?

女學生斜睨著兩個光膀子青年,看著他們肩上的行李,來上學呀?

對。來上學。

女學生臉上現出一個奇怪表情,對我大哥友好的微笑毫不在意,她向身後指了指,在那兒報名。她轉身走開時的眼神仿佛在嘲弄兩個愣小子興衝衝的傻樣。

孫國濤給他們的文憑很管用,那位趙老師眯縫起眼睛看了看上麵的印章,什麼也沒說就給他們登上了名字。既不收學費,也不收夥食費,還給每人發了一雙筷子一個碗。

趙老師把他倆帶到樓下,指著地上的席子說,這是你們的鋪,兩人一張席。

劉家祺追著老師的背影問,老師,啥時間開學上課?

趙老師很幹脆地回答“等著。”

第二天我大哥朦朦朧朧明白了那女學生看他的目光。這所學校其實隻是幾座空房子。既沒有桌椅板凳,也看不到教課的老師,誰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開學。各地聚集來的男男女女分住在兩處空房子裏,每天躺在席子上說閑話,吹口琴,到球場去打球。多數人隻是來這兒混飯吃,上不上課他們並不關心。

我大哥和劉家祺在中原臨時中學讀到的第一課是開飯的訓練。在這場訓練中,母親的教誨顯然不合時宜,她使我大哥在來到雞公山的前幾天裏幾乎天天挨餓。當盛滿糙米的木桶從夥房裏抬出,冒著熱氣,還沒在地上放穩的時候,男孩和女孩們迅速圍攏飯桶。膚色不同、粗細各異的各種胳膊在人頭間翻飛,飯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木勺在身體縫隙裏揮舞,年輕學子們頭上、臉上、頭發和衣服上到處沾著飯粒。我大哥在這樣的場麵裏顯得優柔寡斷,等到人群散開,一頓飯全靠清理桶底、桶壁的殘渣,吃不飽當然怪不得別人。那位女學生的目光由冷嘲變為憐憫。她用眼角餘光瞥視著我大哥,看出我大哥來自北方,不善於吃米。她快捷、老練地動著筷子,仿佛在向他示範如何才能吃快、吃飽。我大哥的悟性很好,他看一陣就明白了要領。吃米飯不是他的強項,他必須虛心向來自魚米之鄉的學生學習。要吃得快,得首先學會沉著冷靜地使用筷子,別把米扒散,要把米粒摶結實,一邊吃,一邊摶,一邊向嘴裏送。第一碗少盛點,趕快吃完好去搶第二碗。第二碗要壓實,堆尖,能搶到多少就搶多少。寧肯吃撐肚皮也決不可心慈手軟。

他們學到的第二課是下山背米。雖然學校不開課,但一、二百名學生每天要吃飯。火車把東西卸到山下站台上,即使是一些粗糙的大米和粗糙的瓜菜,沒人背運它們也不會自己爬上山頂。背米背菜,消耗一下年輕人過剩的精力,權當上了軍訓和體育課。為填自己的嘴巴而負重爬山是天經地義的責任。我大哥記住的一個細節是,那位女同學在爬到半山腰時,故意把米袋摔破,讓白米潑撒在石縫間的荒草裏,後半段更陡峭的路程她肩上的重量就減輕了一大半。

這幫每天閑著沒事幹的青年,飯量不但不見減少,反而好像天天都在增加,他們背米的頻率從開始的五天一趟逐漸變成三天一趟。也許是為了讓活蹦亂跳的學生不至於寂寞無聊,後來幹脆改為每天一趟,輪流下山。背米成為到中原臨時中學來等待開課的學生們必修的功課,就像少林寺和尚每天起早運水一樣。我大哥應該感謝雞公山火車站到山頂的盤山小道,它及早地對他進行勞動教育,使他在幾十年後能夠勝任五七幹校的學習,成為自我改造的積極分子。背米的貢獻是使他感受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米袋把身上的疥瘡磨破,汗衫和褲頭上塗滿黑色、紫色的圖畫,這個十七歲的青年老早就學會了欣賞抽象派藝術。

“疥是一條龍,先從手上行,腰裏盤三圈,屁股溝裏紮大營。”我大哥早已聽商店的夥計們講過許多關於疥瘡的順口溜,知道很多疥瘡的知識,但他的指縫間出現紅點身上開始騷癢時,他還是沒意識到染上了疥瘡。他以為是睡在地鋪上和很多人擠在一起,天熱,生了痱子。背米時他看見順著大腿流下的汗水呈現出紫紅色,比變了色的酚酞溶液還要濃,兩瓣屁股蛋中間粘乎乎的,又疼又癢,隻能兩腿叉開來走路。到這時候,他才明白是後大營裏的疥瘡潰爛了,正在流血流膿,背東西、爬山、走路,加上汗水浸螯,那滋味比夜裏想女人還要美。

晚上當他被疥瘡折磨得睡不著的時候,他發現劉家祺也在不停地撓癢,湊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他看見劉家祺的身體和他的身體沒什麼差別,兩條赤裸裸的好漢身上都盤著紫色長龍。這發現增加了難兄難弟的情誼,最實惠的幫助是,自己的手夠不到的癢處,另一雙手可以幫忙。用穀草撒琉璜熏烤,是牌坊街夥計們常用的治疥驗方,它進入我們那兒的民間諺語,成為那個年代的一種文化。形容某個人對某件事不可缺少,就說他“疙癆藥少不了臭琉璜(我們那兒的人把疥瘡稱為疙癆)。”在牌坊街,琉璜很容易買到。我家店裏有一口大缸,常年存放著那些石膏塊似的黃中透綠的石砣砣,時間長了會粉化成碎沫,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我家的夥計治疥也就十分方便,隻用到鄉下弄一捆穀草就行了。可雞公山不是牌坊街,這地方隻有稻草沒有穀草,琉璜也不知到哪兒去找。我大哥腰間的銀元還有幾塊,可在一個偏僻的山衝裏,隻能聽天由命,任疥瘡折騰,想結痂就結痂,想潰破就潰破,長到什麼樣是什麼樣。反正不隻是劉家祺,整個男生宿舍已經找不到皮膚完好的人。無論怎樣倒黴的事,隻要人人有份,大家就不會怨天憂人,用我們那兒的一句俗語叫做“天塌壓大家,大家都不怕。”

雖然誰也不想天天去背米,然而不背米,不背菜,漫長的白晝就更顯得百無聊賴。我大哥不喜歡爬山,也不想到遠處去活動,每天隻在山窪周圍轉。和劉家祺一起坐在山崖上,望著雲霧從穀底升起,像海浪一樣淹沒層巒疊嶂,把山峰變成孤島。風過雲湧,太陽閃射出明亮的光輝,山色蒼翠,林壑幽深,莊嚴肅穆的大別山令人感動。激情從沉睡中醒來,兩個年輕人像發情的野獸一樣用激烈的語言抨擊世界上的一切。從社會、戰爭、軍隊、物價,學校、教育、課本,到過去的老師、現在的同學,甚至那年元宵節保安團在戲台場裏維持秩序,打了臨泉高中的學生,……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他們攻擊的對象。有時候,一個細小的爭論把他們引入岐途,兩個人口沫飛濺,互不相讓。一陣激奮過後,忽然有人起頭唱歌,另一個立即跟上,年輕人激昂的情緒在歌聲中變成浪漫幻想。

山那邊呀好地方

一片稻田黃又黃

誰要吃飯來耕地呀

沒人為你做牛羊——

大鯉魚呀滿池塘

織青布做衣裳

年——年不會鬧饑荒——

這是我大哥在武漢大學的重要收獲,他不知跟誰學會了這首歌,唱起它兩個年輕人就會變得沉醉、愉快。神秘的山那邊,朦朧的山那邊,“大家唱歌來耕地呀,萬擔穀子堆滿倉”對戰亂中的現實世界像夢境一樣美好

坐在頤廬西側的山坡上,我大哥看見他第一天碰到的那個女學生從學校所在的盆地裏走出來,像個大螞蟻似地穿過球場,頂著他的眼睛。當她的身體和四肢在坡上移動時,他注意到她身後跟著一個人。那是一個男人,肩上背著包袱,手裏提著東西。她黑黑的頭頂在他眼下晃動,兩臂和腰肢隨著山路變幻出不同的形象,逐漸清晰、高大,冒出坡頂。她一反常態地露出笑容,看著坡上的兩個愣小子,主動和他們說話,“在這兒玩呀?”

兩個小夥子有點愕然,他們遲鈍地微笑著漫應了一聲。

我要回家了。女孩喜形於色地用眼睛瞥一下跟在她身後的男人,我二哥來接我了。

是嗎?

你們別在這兒等了。看兩個男孩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她顯出很知已的樣子說,連一個老師都沒有,開什麼學?她湊近一步把聲音壓低,他們根本沒打算開學。他們在這兒等人。等夠了人就把學校遷到湖南去。

是嗎?

女孩沒再向下說,她不想讓這個話題衝淡她要回家的喜悅氣氛。她更加友好地對他們笑著,向他們揮了一下手,有空到我們房圈來玩。

望著女孩的背影,劉家祺說,房圈是哪兒啊?

我大哥笑了,她說的是潢川。有空到我們潢川來玩。

劉家祺嘖了一下嘴,潢川怎麼成了房圈?叫我們去玩,誰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兒?

人家不過是隨口說說,你還真打算去找她呀?

女孩和他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頤廬背後,兩個傻小子看著下山的路,臉上出現了陰影。

我可不去湖南!到那兒我水土不服。吃大米早晚會把我煩死。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大米。

他們是不是想讓咱們當青年軍?

拉到長沙就由不得你了。離家那麼遠,開小車也開不掉。

兩個年輕人一整天都在討論這個問題。盡管這裏的一切已經使他們厭倦,甚至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令人痛恨,可是說起回家,他們又感到很茫然。為了從家鄉走出來,劉家祺跟著一撥商人坐船繞道樊城,一路受了很多驚嚇和辛苦,褲衩裏替我大哥捎的銀元在樊城外的一個小鎮上差點被當地的民團搜走。雖然兩個人嘴上不願說出,穿過正在打仗的山區,他們還是感到膽怯。誰也想像不出駐馬店以西幾百裏的縣城、村鎮現在是什麼樣子。有的地方駐著解放軍,有的地方駐著中央軍,有的地方是民團,有的地方是土八路縣大隊,這樣混亂的局麵對於兩個年輕人就像過火焰山、盤絲洞一樣令人生畏。無論雞公山的日子多麼難熬,前程是多麼難以預測,小山衝裏畢竟還有一天三餐不掏錢的飯吃,不受土匪、民團和各種軍隊的襲擾,整個中原一片戰火,兩個十七歲的少年很難下決心離開這塊使他們滿身瘡痍、深惡痛絕的鬼地方。有時候他們已經下定決心要走,甚至開始清理東西;過一會兒,他們又決定留下來,吃了飯再說。吃完飯他們對自己說,學校還沒什麼動靜,等到南遷的時候再逃也來得及。

有一天早晨,他聽見起床哨已經吹過,窗外晃動著人影,紛遝的腳步聲在操場上響。他覺得身體僵硬,費了很大勁還翻不過身來。掙紮了一陣,勉強從床席上暈暈乎乎爬起來。一麵太陽旗迎著眼睛在風中顫抖,像經過一場血戰之後的軍旗,旗邊不整,被硝煙熏成了黑紫色。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黃土溝裏,一群穿著黃軍裝的身影在溝坎上跑,紮著綁腿的小腿和穿著皮鞋的大腳在他頭頂起落。弄不清他們是日本兵、中央軍還是八路軍。他竭力向溝崖邊靠攏,免得被溝上的人發現。溝壁不斷向下掉土,土塊壓在他身上,他很害怕,又不敢喊叫。一個模糊的東西走近來,在他身上亂拱,伸出濕涼的鼻子舔他的額頭。一群狼狗包圍過來,露出尖利的牙齒撕扯他的皮肉,他不知道究竟哪兒疼,隻知道身上到處都在流血。他大聲喊,媽——快來呀,你快來——嗓子被什麼東西堵住,無論怎樣使勁都喊不出聲。他拚命喊,拚命掙紮,用力踢腿,腳終於蹬動了,他發覺自己還躺在宿舍的地上。一塊濕毛巾從他臉上抹過,劉家祺的臉在他眼前晃動。雲霧逐漸散去,他清醒過來。操場上學生們還在跑步,窗口有一麵旗子。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他夜裏脫下的褲衩,潰爛的疥瘡把褲衩浸透血汙,硬幫幫地磨疼了他的大腿,他在昏迷中把它脫下來,隔窗甩出去。現在他看見它高掛在窗外樹枝上,經風一吹,颯颯飄動。他聽見劉家祺說,書勳,我看你得起來去抓劑藥吃。他說不要緊,我再睡一會兒。就又倒頭睡下去。

迷迷糊糊醒來,看著窗外的陽光,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他知道自己在發燒。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喝一碗麵疙瘩湯,這念頭非常強烈。劉家祺到夥房去了一趟,回來時端來一碗菜湯。我大哥說,我想喝麵疙瘩。劉家祺說夥房裏沒有麵。你已經兩頓沒吃飯了,得湊合著吃點東西。我大哥翹起頭看著那碗用剩菜衝開水做成的菜湯,搖了搖頭。

喝一點,我扶你到街上去看病。

他慢慢坐起來,穿上汗衫,光屁股罩上一條長褲,勉強喝了兩口剩菜湯,趔趔趄趄站起來。

在小街,他先去找飯館,看他們能不能給他做一碗麵疙瘩。飯館的老板不知道什麼是麵疙瘩。老板娘走出來,看著這個病懨懨的學生,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我想吃麵疙瘩。什麼麵改大?就是用白麵拌成糊,攪進鍋裏。劉家祺替他解釋說。哎喲——可憐呶娃崽,你等一哈兒,我到隔壁去給你找點麵。

我大哥盯著老板娘的背影,她磨動細細的腳杆,急急忙忙去找白麵的身影使他感到溫暖。她的年紀和母親差不多,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語氣也像母親一樣親昵。隻是她的個子比母親低,腰板也不像母親那樣直。

他終於喝上了麵疙瘩湯。俯在冒著熱氣的碗上,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小口抿嚐。老板娘站在一邊看著他說,慢點喝娃崽,小心燙嘴。喝完了鍋裏還有。我大哥低下頭,眼睛對著麵湯,對自己的軟弱感到不好意思。

他給老板娘留下一塊銀元。老板娘站在門坎邊說,想吃啥子還來。

劉家祺陪著他到鎮上惟一的一家老中醫那兒去,把了脈,拿了藥。然後再到飯館老板娘那兒,請她幫忙熬藥。

此後我大哥每天都到這個小飯館來。聽老板娘用本地口音親昵地對他說話,成為雞公山留給他的最美好的記憶。

那年夏天我母親一直心神不寧,常常半夜醒來,一個人抽著煙在院裏走動。隻要聽說有人從漢口回來,她就會立即趕去打聽我大哥的消息。聽說他和劉家祺到了雞公山,她歎了一口氣說,是福是禍,隻能聽天由命了。在武漢,她還能經常從往返於漢口和縣城之間的各種人那兒得到兒子的消息,到了雞公山,她再也無法知道他的情況。

母親安排方相公到雞公山去是在八月上旬,眼看仲秋節就要到了。她坐臥不安,覺得兒子在外邊一定出了什麼事。牌坊街的商戶們組織了一個扁擔幫到漢口去進貨,母親決定讓方相公跟他們一起走。他擔了一擔棉花,到駐馬店賣掉,拿上錢去找我大哥。

方相公到達山下是下午四、五點鍾的樣子,他一路上山,問“中原中學”在哪兒?走下山衝,看見學生們正在場坪上開飯,他一眼便看見我大哥。他剛從米飯桶裏搶出一碗飯,和劉家祺一起蹲在場院邊,麵朝外向嘴裏扒。方相公走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肩膀,書勳,你媽讓我來接你了。

我大哥扭回頭愣了片刻,隨手把飯潑在地上。劉家祺一揚手,米飯連同飯碗一起飛進了山溝。

他們一刻也沒停留,立即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跟方相公下山。

按照母親的安排,方相公在火車站讓兩個年輕人美美吃了一頓,然後帶他們搭火車去漢口。在漢口買了一些軋花機零件,每人扛一點往回走。那時的土匪還保留著打富濟貧的規矩,他們隻劫貨主,不劫挑擔、帶貨的夥計。我大哥他們每人帶一些貨,把自己裝扮成替人捎腳的人,就能避免被人打劫。

然而民團、槍會、保安團不是土匪,他們不理會土匪的規矩,這一點方相公沒有告訴他們,他不想敗壞兩個小夥子的興頭。他揮著手說走哇走哇!兩個傻小子扛著東西往火車上爬,像逃離苦海似地歡蹦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