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鼠年的疥瘡
“要回家了。心裏的高興勁兒簡直沒法說。照媽的吩咐,跟著方相公到漢口,買了一些軋花機零件,連夜動身往回走。一路興頭很高,顧不得身上的疥瘡折磨人,也顧不得國民黨軍隊正在向南潰退,時局變得更混亂。這一路我們走了六天。方相公擔兩捆軋花機刺條、輥子,我和劉家祺每人扛兩根曲軸,用破麻袋裹著。像來時一樣,先坐火車到駐馬店,再從那兒步行回家。駐馬店已經被國民黨放棄,火車雖然還通,上下車的人不多,車站也看不到多少人,大街小巷都沒有幾個月前那樣喧鬧。在南關大街碰到一隊穿灰製服的人,唱著歌在街上走。方相公湊近我的耳朵說,這就是八路軍。我看見八路軍的第一個感覺是,國民黨真不行了。八路軍裝備簡單、衣著土氣,可他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胸脯挺得很高,好像很自豪,很驕傲,不像我這樣心裏隻有趕快回家的念頭,回家之後怎麼辦,連想都不願想。
“走到張集,天已經黑了。住進店才聽說這地方已經被縣大隊占領。他們身穿便衣,人稱土八路。一個四十來歲的人看著我說,是外地回來的學生吧?我說是。那人笑了一下,跑啥呀,趕快回家吧,馬上全國就解放啦。
“八路在這兒,夜裏沒人到店裏來收店捐,也不擔心土匪打劫,秩序反而比中央軍、民團駐的地方好。方相公和店裏人搭訕著說話,向他們打聽前邊的情況。店夥計說,再往西走就不行了。那邊是黑紅攪,有些地方是八路,有些地方是民團,亂得很。
“從第二天開始,一看到村鎮,方相公就把擔子放下,讓我和劉家祺蹲在路邊,他到村外去打聽。如果駐的是八路軍,就往前走;是中央軍,民團,就想法繞過去。收捐稅、要錢是小事,三個小夥子,我們誰也不想在回家路上被抓壯丁、拉夫子。
“路上行人稀少,也沒碰上軍隊。秋莊稼茂盛的地方走起來心裏踏實,路兩邊有遮擋。走到空曠的地方,心裏就緊張,幾個人在大路上走,幾裏外就能看見,碰上軍隊或是土匪,躲也躲不及。
“好在一路還算順利,第六天下午就走進了縣境,天快黑的時候走到源潭鎮,這是城北最後一個大鎮,離家隻有二十五裏了。
“一個背鋤頭的農民從地裏回來,方相公把擔子放下,湊過去向他打聽消息。聽說鎮裏駐的是民團,他扭回頭說,咱們別進鎮了,連夜繞道回縣城吧。
“我們三個人繞過源潭街,脫了鞋襪,卷起褲腿趟水過河。河水不算深,最深的地方到大腿根,褲子全濕了,上岸以後褲襠像綿羊尾巴似的向下墜著滴水。
“仲秋節快到了,大半個月亮升起來,把田野照得亮堂堂的。趁著月光趕到城下,天已經半夜過後。從遠處看,城門好像開著,城上靜悄悄的。我把東西放在地上,在北閣外坡下站住,等方相公到城門邊去察看。他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城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看樣子狗日的中央軍已經把縣城給放棄了。
“在方相公帶領下,我和家祺相跟著進了北閣,溜著街邊廊簷走。街上鴉雀無聲,聽不到一點動靜,商店門廊裏的號燈黑著,整座城死氣沉沉看不到一點亮光,往日半夜就起床幹活的香坊、饃店、賣胡辣湯、油饃的飯棚、飯店都靜悄悄的,好像全城人都跑光了。在靜靜的街上走,我盡量把腳步放輕,生怕驚動別人。在西門洞裏看到一個乞丐,才感覺到一點人間氣息,知道城裏還有人。
“看見自家門廊,我兩腿發僵,又累又渴,心像懸在半空裏。方相公把東西放下,湊近柵板門看了看,悄聲說,門是從裏麵插著呢,屋裏肯定有人。我把臉湊在門縫上向屋裏喊,媽,媽,這才發覺嘴上起了泡,嘴唇像撕裂了一樣疼,嗓子啞了,發不出聲音。到這會兒,方相公顧不得驚動四鄰,舉起拳頭使勁敲門,嘭嘭嘭的聲音在街筒裏回響,震得屋簷上簌簌掉灰土。敲了半天,屋裏沒有應聲,我的心懸得更高。我抓著門環搖晃了一陣,屋裏還是沒有聲音。沒辦法,我隻得抖起精神,用沙啞的嗓子連聲喊媽——媽——,是我,我是書勳呐——這喊叫很管用,叫了幾聲,門裏傳出了媽的答應聲。她一個人睡在貼近柵板門的櫃台上,深更半夜,門敲得越急她越不敢做聲。聽到我的聲音,才一邊答應,一邊從櫃台上爬下地。鐵穿條忽忽啷啷拉響,門吱地一聲打開了。媽連燈也顧不上點,跨出門撲到我麵前,拉著我的手,直著眼睛看我。
“等方相公把東西搬進屋,門閂好,母親才摸出火鐮、火石,嗓子裏吭了兩聲說,我給你們做飯去。我說,媽,你先給燒點茶喝吧。好,我給你燒茶。
“我跟著媽走進後院。院裏空空蕩蕩,堂屋和廂房都上了鎖,整個院子隻有她一個人。你弟他們到北鄉去了,湯姑娘回娘家了。王姑和夥計們都回家了。
“我站在媽身邊,看著她把柴火往灶裏填。她拿出火鐮打著紙媒,臉湊在灶門口吹火。火光照亮媽的臉,那張臉比我離開她的時候更瘦了。她一邊燒火一邊和我說話。聽著媽的聲音,暖流在胸中翻滾,心裏有說不出的甜蜜,所有苦楚都煙消雲散,一肚子話連一句也說不出,隻是呆呆地看著。能夠這樣站在媽身邊看著她,聽著她說話,真是幸福極了。”
1948年秋天,牌坊街張二嫂家的英俊少年帶著滿身瘡痍結束了人生的第一次遠行。經曆半年漂泊,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成熟,回到家中,聽著母親說話,發現自己仍然是個軟弱、嬌氣的大孩子。母親燒開了水,往鍋裏打雞蛋,在碗裏放上糖,盛好了,端在他麵前,站在他旁邊,看著他把頭垂在冒著熱氣的碗上吸吸溜溜貪婪地喝。
給你們烙油饃吧?
我不想吃油饃。媽。
那我給你攤煎餅。
母親把開水裝進暖壺,用抹布把鍋擦幹。方相公坐在灶前燒火,母親在盆裏調麵糊,為走了六天一夜遠路的人攤煎餅。
吃完這頓飯,天已經亮了。
媽說,中央軍走了,八路軍還沒來,城裏亂得很,你們到臨街樓上睡去,別吭聲。
她給兒子鋪好床,在他床邊坐了一會兒,看他躺進被窩,閉上眼睛,才輕輕下樓,把樓梯撤走,藏放在貨櫃背後的陰影裏。
我大哥醒來時聽見樓下有一個女孩細聲細氣跟母親說話,他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半年多的分離,在想念中他已難以記起她的麵目。雖然隻相處了三天,這聲音卻那樣熟悉,一聽便知道是她。他把頭探到樓梯口,看見我大嫂站在貨櫃與二門之間,在他向下看的時候,她剛好把頭扭過來向上張望。母親說,你醒了?他說,我想去解手。湯姑娘,把梯子給他靠過去。大嫂把梯子搬來,靠在樓梯口,用手扶著梯子,看著我大哥背朝外踏著梯子走下來。當著母親的麵,大哥沒抬眼看她,也沒和她說話,徑直向後院走去。
母親從鄉下弄來穀草,到同濟藥鋪買了疥瘡藥,在東屋生起火,讓我大嫂幫他烤疥。我大哥不好意思當著嫂嫂的麵脫衣服,他讓她出去,她站在那兒沒動。我大哥把她推出門,把屋門插了。母親在門外喊,你一個人咋搽藥?大哥在屋裏說,叫安來,叫他給我搽。母親隻得把二哥叫來,讓二哥幫助他。
害怕疥瘡傳染,大哥一直沒到嫂嫂屋裏去住,母親讓他白天躲在店房樓上,晚上住在東廂房。生火,烤疥,擦藥,成為他回家以後的主要生活內容。劉家祺回自己的家了,他家在劉張營,離城三十多裏,在一段日子裏,兩個好朋友很少來往。我家的店鋪一直沒開門,母親把我和二哥送到方相公家,托方相公和他的母親照料我們。方相公家在縣城西北老塚廟,離城雖然不遠,因為隔著兩道河,很偏僻,是躲避戰亂的好地方。
八路軍進城了。這次他們沒打仗。中央軍悄悄扔下縣城走了,八路軍進城也沒怎麼張揚,一小隊人留下,其餘的人在南門外休息了一會兒。城隍廟街的何八爺帶領一幫積極分子擔著茶水去見部隊的長官,算是代表全城父老對八路軍表示慰問。寒喧一陣,部隊向南開拔,留下的人在黌學大殿裏設了一個辦事處。何八爺成為開明士紳,縣城的第一個人民代表,每天到黌學大殿裏去幫助八路軍工作。推水的五毛、在柴市上當經紀的餘木鎖和賣香煙、瓜子的三麻子,率先成為牌坊街的積極分子。到了晚上,何八爺手裏提一盞紅燈籠,幾個積極分子跟在身後,從東關的黌學裏走出來,穿過大街,走到西門口,查街巡夜,看城裏有沒有破壞分子。何八爺的燈籠上寫著“我賣地你笑你賣地沒人要”。何八爺原是城裏有名的紳士,做過一任縣政府的師爺,鄉下有一、二十頃地,城隍廟街大半條街都是何家的房產。後來辭官不做在家閑著,抽大煙,下棋,唱小曲,把鄉下的土地賣完,又賣街上的房屋,最後隻剩下四間土瓦房夠自己棲身,以替人寫狀子、打官司為生。街上的人笑話他,說他是敗家子。八路軍一來,鬥地主分田地,有錢人倒了黴,財主們想賣地賣房也賣不出去,想當窮人也當不成,輪到何八爺打著燈籠笑他們了。
母親感歎地說,瞧人家何八爺!我兒強似我,要錢做什麼?我兒不如我,要錢做什麼?人活在世上,誰能像何八爺這樣逍遙?
何八爺的兒子何熙祥和我大哥是惠民中學的同學,像孫國濤、李子如一樣,也是牌坊街有名的孩子頭兒。看見我母親在廊簷下站著和鄰居說話,他親熱地喊著說,二嬸,書勳呢?母親說,他不在家。他不是回來了嗎?回是回來了,又跟家祺一塊下鄉了。啥時回來讓他到治保隊來找我玩。我們隊部設在黌學西陪房裏。
他跨近一步,很貼己地說,要是誰為難你老,讓書勳來找我!
母親笑著說,好啊,祥毛,現在你出息了。
何熙祥和母親的對話我大哥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他就躺在臨街的小樓上。勾起頭看著何熙祥的身影,他很想到黌學去看看。不管怎麼說,八路軍能讓有錢有勢的人倒黴,讓街上那些無權無勢平常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翻身,這總是件使人快意的事。
然而母親堅持不讓他在街上露麵。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治好疥瘡再說。她交待我大嫂,把尿罐給他提到樓上,不管誰來找書勳,就說他不在家。
那些日子,我大哥除了吃飯、治疥,就是讀書。好在他喜歡讀書,一讀書就會忘記一切。那些書大多是嫂嫂從娘家拿過來的,一本看完,再回去換一本。反正兩家住得很近,跨過大街,走過南城河,就到了她家後門。偶爾我和二哥從鄉下回來,滿腔熱情,像從前一樣想和他一起玩,可是有嫂子在他身邊,我和二哥都顯得多餘。他們在一起不再像我大哥剛從武漢回來時那樣生疏,雖然很少大聲說笑,但那切切細語的親熱樣子使我和二哥都很忌妒。當他倆在東屋或是堂屋時,我就故意在窗外走來走去,大聲嚷叫、唱歌。二哥把窗台上的蟋蟀盒摔了。大哥出來問,怎麼回事?你怎麼把蛐蛐給放跑了?二哥氣哼哼地說,你又不玩,你管呢!在他轉身回房的時候,二哥在他背後哼鼻子,我在他身後做鬼臉。現在他用不著咱們給他烤疥搽藥了!
其實我大哥並不像母親看到的那樣乖,在她外出的時候,他經常趁機出去溜達。站在西門洞裏看中原解放軍新貼的布告,到小十字口,看八路軍宣傳員在牆上畫畫。長梯靠在興裕商行的山牆上,一個身穿軍裝的年輕人站在梯子上用醮滿顏料的大刷子在牆上塗。兩天之後,一幅巨大的漫畫遮蓋了整個牆麵。解放軍戰士跨著大步向前衝鋒,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在他腳邊驚慌失措地顫抖。一行大字氣勢磅礴地橫過畫麵: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這些大字深深觸動著我大哥,他暗暗盼望這場戰爭早點結束,蔣介石和宋美齡早點被解放軍活捉,那時他也許就能回到臨泉高中去,及早讀完他的學業,像湯惠生那樣到武漢大學去讀書。在母親的疼愛和妻子的溫情中,外麵世界的向往重又在他心裏躁動,身上的瘡疤還沒長好,大武漢的流浪生活已經成為他閑愁日子的美好回憶。
我大哥每次從家裏溜出來,都會發現城裏的變化。牌坊街的積極分子在解放軍帶領下把城牆扒了。東門、南門先被拆除,然後是南城牆和西城牆。小寨門被扒開,南閣和老君廟之間暢通無阻。外城河本來就很少有水,現在幹脆被填平,誰願意在那兒種莊稼就在那兒種莊稼。內城河挖斷以後變成各不相連的池塘。這舉動嚇壞了城裏的大商號和躲在城裏的鄉下財主。沒有了城牆和護城河,縣城還算什麼縣城?整座城無遮無攔,誰想進來就進來,想什麼時間進來就什麼時間進來,咱們的財產和身家性命還有保障嗎?自古以來有這樣的道理嗎?
可是牌坊街和老君廟的市民倒很喜歡。城牆上的磚石,城門樓上的木料,誰扒走歸誰,人們樂得去做積極分子,連明徹夜地爭著扒。那道讓縣城人驕傲了幾百年的六裏一百二十八步長的城牆,在短短的一、二十天中就變成斷斷續續的黃土堆。後來人們發現,扒城牆不隻方便了土匪和八路軍,城牆的殘餘使城裏人在幾十年間蓋房和泥不必雇人到鄉下去拉土。六十年代以後,一些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工作又幹不上臨時工的人,就靠這殘破的城牆糊口。城牆上的黃土變成一分錢一塊的土坯,他們就有了購買黑市糧的錢。七十年代以後,城牆又成為最廉價的宅基地。隻用請街道上的人來給你扯起繩子量一下,出個證明,請鄉下人來平整平整,就可以蓋房。那時還不興請吃飯,街道上的人來,隻用買兩包南陽生產的“白河橋”香煙就行了。大哥和母親不曾想到,二十年後我家的房子也從原來的西城牆內遷蓋到南城牆上。大約母親與城牆有著不解之緣吧,南城牆的殘基伴著她的晚年,她在這城牆改做的宅基上走完人世旅途,離開我們,像城牆一樣融入回憶。
盡管這一次八路軍在城中待的時間最久,除了何八爺,還有更多的積極分子追隨,可各家商號還是猶豫觀望,不肯輕易回城開業。有家產的人和沒家產的人不一樣,中央軍和民團還在周圍轉悠,一旦他們回來,通共的罪名比關門歇業厲害多了。開門做生意,收用解放票,誰能保證它有朝一日不會忽然變成一堆廢紙?
商人們的預感不久就得到了證實。在一天早晨,縣城裏的人突然發現八路軍設在黌學的辦事處撤走了。將近中午的時候,中央軍的部隊開進縣城。大哥、大嫂和母親透過柵板門的門縫,悄悄窺看走過大街的部隊。在兩年拉鋸戰中,我大哥從沒見過這樣威風的軍隊。士兵們不但扛著閃閃發光的新式步槍、輕機槍,小鋼炮,還有三人抬著的重機槍和騾子拉著的迫擊炮。一輛吉普車從西門外開過來,正在行軍的隊伍紛紛給它讓路。吉普車停在大牌坊下,隊伍也在大街上停下,就地休息。幾個掛盒子槍的人走向商店的台階,開始挨家挨戶敲門。母親驚慌起來,他們是要號房子了。書勳你趕快躲起來。大哥剛把梯子靠好,外邊響起敲門聲。不行,樓上不行。母親揮著手,快到堂屋,躲東裏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