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廂房被征用為營部醫務處,堂屋也被占用,大哥、大嫂結婚的新房成了一位長官的辦公室。這位軍官還算文明,他允許母親和嫂嫂與他共用堂屋的正間。除了外出,輕易不出屋子,不在屋裏大聲喧嘩,而且不準士兵們隨便出入。誰要進來,必須先在門口喊“報告!”
屋裏藏著一個年輕小夥,母親盡量小心維持這個不速之客。碰麵時和氣地跟他寒喧,偶爾為他燒茶送水。大哥像坐月子女人似地每天貓在母親床上,不但不能走動、說話,連咳嗽的權利也被剝奪。他隻能趁軍官到隔壁小灶去吃飯的時候坐起來吃飯,在那位軍官外出的時候到尿罐邊解手。每天呆在黑影裏,即使嫂子坐在他身邊,他也隻能默默相對,在黑影中沉思默想。想久了,腦子裏一片空白,連那些背熟的古文、英語單詞也都不知去向。他不打呼嚕,睡覺不成問題。可有一天夜裏他忽然在夢中大聲唱歌,大鯉魚呀滿池塘……嫂子驚醒了,她又是推搡又是拿被子捂他的嘴,他並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醒來後不滿意地嘟嘟噥噥叱責嫂子,母親不得不用呱呱的咳嗽聲製止他。母親坐起來,悉心聽西裏房的動靜。還好,那個軍官好像睡得很熟,鼾聲透過兩道板壁,平穩有節奏地進行著,大約白天的軍務實在太煩忙,無暇理會兩個婦道人家如此瑣碎的小詭計。
七十五師進駐縣城幾天後,母親正在門口掃地(根據軍隊的命令,各家商戶每天必須把自己的門前打掃一遍,保證城市的清潔衛生。),突然看見一個軍官騎著馬來到我家門口。跟隨的馬弁把馬牽穩,他從馬背上跳下地,看著我母親笑著說,二表嫂,一向好吧?母親手提笤帚,半彎起腰,疑惑地抬頭打量他。我是牛文甫。唉呀你看!……這是我們省保安團牛司令。馬弁在他身邊插嘴說。母親手裏捉著笤帚嘴裏感歎著,唉呀,你看看!
這位民團司令是我奶奶的表侄,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到我家來過,那時他不過是源潭鎮一個正在敗落的大地主家的浪蕩公子,先在縣城讀書,後到省城,此後在外闖蕩,如今居然混出了名堂,成了本省保安團的副司令。他把馬拴在西城牆邊的樹上,樂樂嗬嗬被我母親讓進堂屋。西裏房的軍官恰好不在,母親向東裏房喊,書勳,出來見見你牛表叔。我大哥從東裏房的黑影中走出來,結束了他躲壯丁的幽禁日子。
牛表叔剛在方桌邊坐穩,他的馬弁陪著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來。牛表叔向她勾著手指說,過來,見見二表嫂。
屬於母親的最後一間屋子,現在不能不奉獻給牛表叔和他的三姨太作臨時公館。母親把自己的床鋪收拾好,找來兩床幹淨被褥,在院裏拍打拍打說,委屈你們了。
牛表叔倒是很謙和,成年在外跑,都習慣了。也不是外人。
他來不及喝茶,也來不及洗臉,不等母親把被褥拍打整齊,就讓馬弁在床上擺起煙盤煙燈,一股焦香的鴉片煙味溢滿堂屋。母親悄悄把我大哥帶出去,這煙味你可不能聞,聞了會上癮的。你倆住臨街樓上去。我一個人住堂屋閣樓。
過足了煙癮,牛表叔才有工夫和母親說話。
書勳這孩子不錯嘛,我看挺聰明挺懂事的,在哪個學校讀書呀?想不想出去幹事?
母親說,他還小,剛過了十六歲。正上臨泉高中呐。
你還讓他上什麼學呀!十六歲,也不小了。想出去的話我給他弄個文書、副官什麼的。
母親微笑著說,文甫,勞你費心了。這孩子比不上你家的孩子那麼出息,他是門裏猴,出了門什麼見識也沒有。膽子又小。隻稱讀個書,以後當個教書匠就不錯了,哪敢指望他成什麼大氣候?
牛表叔從鼻子裏笑了一下,行啊,你的意思我明白。讓他好好讀書吧,別跟我學。
唉喲文甫,你咋能這麼說啊?咱們這縣城不大,能人也有成千上萬,可哪個能混到你這份上!
牛文甫哈哈笑著說,二表嫂你別糊弄我了。這個破司令隻是當一天說一天。人一輩子不過幾十年光景,騎上這匹馬,想下也難,隻能走到哪兒是哪兒。上午有口煙抽,不說下午的事。
中央軍和民團在縣城駐紮的日子,牛表叔一直住在我家。有了這位牛表叔,母親不再害怕誰能把她的兒子怎麼樣。住在西裏房的軍官很識相地挪了地方,大哥和嫂子終於住進自己的屋子。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一次開始自己的生活。大嫂很樂意地染上了疥瘡,他們一起烤疥,互相搽藥,從雞公山帶回來的瘡痛使小兩口感受到同甘共苦的幸福。撓著疥痂訴說南下流浪的往事,大哥的回憶也成為嫂子的財富。
可是大哥對這位遠親帶給他的好處並不領情,看到母親為他燒茶提水,在這對男女抽完了大煙之後為他們張羅夜宵,大哥冷言冷語地說,媽你不能早點睡去?人家有一群勤務兵,用得著你伺侯?母親笑著罵他,你不知道你媽沒見過大官,愛巴結人?
牛表叔住在我家的日子裏,我和二哥回去過一趟。表叔和三姨太躺在床上抽大煙,我站在床邊看。我從沒見過抽大煙的場麵。兩人橫躺在床上,湊著一盞煙燈,左手拿著一杆粗大華麗的煙筒,右手捏著一支細長的釺子,一邊抽一邊挑動煙管裏燒熟的煙泡,有滋有味、如癡如醉的樣子叫人眼饞。我看著他投在床裏牆壁上的影子說,表叔,你的影子怎麼會是雙的呢?
他嘴巴離開煙管笑模悠悠地說,等你抽大煙的時候,你的影子也是雙的。
真的嗎?
抽大煙的人都是活神仙,照出的人影跟凡人能一樣?
我跳上床蹲在他身邊試了試,在煙燈前,我的影子果然變雙了。我感到很神奇,很想拿過他的煙槍抽一口。大哥的聲音從板壁那邊傳過來,林林——別搗亂!還不快過來!媽——你也不管管他。
母親闖進來,笑著大聲訓斥我,把我抱下地,帶出東裏房。
我不明白大哥為什麼要多管閑事,不讓我跟表叔玩。
人在煙燈前為什麼影子會變雙?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直到我去讀小學,上晚自習的時候湊在兩盞豆油燈下,才發現原來不抽大煙影子一樣能變雙。
我很想在家多住幾天,不僅因為表叔和他那位嘴巴扁長、有著兩個酒渦的姨太太,——盡管她對我不算熱情,可她的模樣還是蠻討人喜歡。還因為東廂房裏的於軍醫和他那各色各樣的藥瓶、藥械,以及大牌坊下經常出現的吉普車和軍隊來來往往的熱鬧場景。盡管我嘟嘟囔囔向母親表示抗議,她還是態度堅決地把二哥和我送下了鄉。
牛表叔在八路軍又一次到來之前離開縣城。他走的時候並沒顯出匆忙,先和三姨太一起抽足大煙,然後拿出一摞銀元放在桌上,請母親過去,向她道別。馬弁牽來兩匹馬,把牛司令扶上去,再來扶三姨太。三姨太踏不著馬蹬,她回過頭想找一個墊腳的東西,母親把店房裏的短凳拿出來,放在馬旁邊。三姨太在護兵幫助下踩著凳子,爬上馬背,把腳插進馬蹬。他們一離開,我大哥立即對母親大聲吼叫,你給她搬凳子!在大街上給這種人搬凳子!
母親說,我搬凳子又沒讓你搬,你嚷個啥!
我大哥氣得滿臉通紅,嘴唇哆索了半天才說,人家有的是護兵,用得著你!
那是我的表親,牌坊街誰沒三親六眷?
我嫂子連忙走出來,一邊勸說一邊把我大哥拉回屋裏。
母親突然笑出了聲,瞧他那樣兒!你媽打算拍她的馬屁股,還沒撈到空子呢。我要是拍了她的馬屁,你還能把我給吃了?
進到屋裏看見桌上的銀元,我大哥一把把它抹到地上。
母親把散落的銀元拾起來,姆指和食指夾著一塊,舉到嘴邊吹一口氣,拿近耳朵聽,斜覷著氣乎乎的兒子,憋住笑對我大嫂說,聽這響聲兒——成色不賴,是不是?你媽啥時候見過這麼好的銀元?還是司令賞的!
第二天,號稱“四野”的八路軍進城。像上次國民黨軍進城時一樣,母親和大哥站在店房柵板門那兒,隔著門縫看這支大軍走過牌坊街。正如從沒見過七十五師那樣的中央軍一樣,他們也從沒見過裝備這樣威武的解放軍。這支軍隊有輕、重機槍,還有騾子拉著的迫擊炮、小鋼炮。他們沒到各家各戶去號房子。除了在女校、黌學和山陝會館這些地方設司令部、醫院以外,士兵們晚上都在各家店鋪廊簷下露宿。
母親感覺到一場大戰就要爆發,她讓嫂子回娘家去,跟隨家人下鄉。讓我大哥到老塚廟,和我們一起住在方相公家。她自己留在城裏。
大哥又回到我和二哥身邊,弟兄三人又能像從前一樣親密地待在一起,一塊吃一塊住一塊玩,我感到很高興。
老塚廟不像別的村寨那樣有高大的土圍子,它是一個很小的村莊,村砦是一道綠色的陳刺林。雖然已是深秋季節,這道圍牆還是一片蔥綠,肥大的針刺突露在茂密的枝葉間,雞狗都難以鑽過。從陳刺砦唯一的豁口走出去,向左一拐,就能看見村北的大土塚,土塚旁有聞名全縣的“無事塚”祖師廟。大哥到來之後,我和二哥興衝衝地帶他到祖師廟裏去看壁畫。畫裏的故事除了一般廟院裏都有的修行積德圖外,還有“無事塚”的來曆。我們家鄉很多地方的風景都離不開王莽和劉秀的傳說,“無事塚”也不例外。這故事發生的時候,伯利恒木匠大衛家的私生子耶穌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加利利來到約旦河邊,準備接受約翰的洗禮。而我們的劉秀已經是南陽義軍的首領,稱霸一方的豪強,為振興大漢王朝,在我們家鄉的土地上和王莽的中央軍打拉鋸戰。為了擺脫王莽的追襲,劉秀走了七天七夜,從桐河嘴渡過唐河,來到城北這片丘陵地裏。他脫下鞋子,把積存在鞋裏的黃土倒出來,就倒出了這座大土塚。劉秀輕鬆地出了一口氣說“今晚無事,好好睡一覺吧。”他躺在“無事”塚旁睡過一夜,精神煥發地向北挺進,此後一帆風順,一路打勝仗。“無事塚”成為保佑這一帶太平無事的聖地。在耶穌還不到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們的劉秀就得了天下,成為振興大漢王朝的光武帝,開創了東漢王朝。我們家鄉幾千年間才出了這麼一個真龍天子,我們怎不為他驕傲?家鄉的風景當然都應該是我們為皇帝戮力效忠的證明。如果他像臣民們祝福的那樣萬歲萬歲萬萬歲,——其實有一個萬歲也足夠活到現在,世界就不會這樣亂七八糟。家鄉父老也不至於滿懷一腔忠心,隻能靠編一點演義故事來表達對皇上的懷念和崇敬了。
我大哥似乎對這故事並不熱衷,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有點失望。我帶他去看“無事塚”,站在荒草萋萋的大土丘下,抬頭仰望塚頂清澈的天空,仿佛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在雲端裏俯視著我。我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祈禱,神,我求你了。求你保佑我媽,讓她在城裏太平無事。求你保佑我家的房子,別叫槍炮打中。我媽為了蓋這座房子日夜守在架木旁邊,落下了咳嗽病,我們家蓋這座房子不容易。神,我求你了。戰事快打完吧,叫我早點回到我媽身邊,叫我家的店早點開門,我媽能做生意賺錢,讓我上學。
睜開眼睛,發現大哥正注視著我,林,你咋了?
我不好意思地歪了一下頭。
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我臉紅了,向二哥身邊跳了一步說,不咋!我咋也不咋!
此後,我經常一個人到無事塚來,繞到大塚背後,躲在沒人看見的地方,跪下向四方磕頭,祈求神讓戰爭早點結束,叫我早點回家。
很顯然,老塚廟是因為有了大塚有了廟才有村子。十來戶方姓人家都是祖師廟的佃戶,靠種廟上的土地為生。村裏沒有地主,也沒人在城裏開店。小村根本沒有防備土匪的能力,陳刺包圍的寨牆在正南方留出一個能走牛車的缺空,晚上用一扇荊棘縛成的刺團堵上,就算關了寨門。方相公是惟一到城裏去學相公的人。他家有兩間草房,他和他的母親住裏間,我和兩個哥哥住外間,家裏既沒家具,也沒糧囤,兩扇破門沒有門閂,夜晚用一根棍子隨便頂一下,風刮不開就算了,沒有防賊的打算。每天晚上,弟兄三個在當門打地鋪,夥鋪一條稿薦,共蓋一床被子。
一天晚上突然有一陣吆喝聲把我從夢中驚醒,雜亂的腳步聲走進場院,手電筒光透過破門在我頭頂晃動。兩個哥哥醒了,三個人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外邊的人看這兩間草房實在不成樣子,透過門上的窟窿,屋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不知道這家屋裏的地麵比外麵的地麵低,三個城裏來的少爺正睡在門坎下的黑影裏。如果他們走近點,把手電筒朝下照,我和兩個哥哥就倒黴了。其實,光顧這個村的土匪算不上土匪,他們隻是附近村子裏的農民。冬天到來了,地裏沒有了農活,家裏也沒有了糧食,他們白天蹲在柴垛邊聊天,把草棒掐斷當做棋子在地上下棋,聽說哪村來了逃難的城裏人,晚上提一根木棍,約兩個小夥子,找他們去!他們不過是想弄幾個錢花花。這些人一進村就咋咋唬唬喊叫,說不定還會亮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笤帚疙疸,假做手槍嚇唬人。那晚進寨來的家夥很不走運,他們冒著黑夜的寒風至少走了十幾裏路,進寨還要費一番麻煩,說不定會被陳刺和荊棘掛傷,好不容易在村西頭逮住一個城裏逃出來的郭胖子,可那家夥死活不肯向外拿錢,他們隻該在他腿上出氣,讓這個守財奴第二天拄著拐杖走路。其實郭老胖不怕挨打,這村有個有名的道士,是祖師廟的老當家人,他配製的膏藥、丹散專治跌打創傷,瘡、疥、頑癬,而且施藥不收錢,在方園幾十裏都很有名。他不但治好了郭老胖,還使我大哥的疥瘡從一條龍變成一片星,皮膚日漸平滑。
有了這次驚嚇,為了使三個城裏孩子更安全,不負母親的重托,方大娘決定讓我們到黍杆庵裏去住。秋冬季節,地裏收割回來的莊稼秸杆堆放在各家農戶的場院裏,成捆的高粱杆靠在一起搭成園垛。這些黍杆垛有的是實心垛,有的是用高粱杆圍成的小庵,從外邊看和別的黍杆垛沒什麼兩樣,裏邊卻是一間園形小屋。到了夜晚,弟兄三人鑽進去,鋪好稿薦、被褥,睡起來比方相公家的泥土地更舒適。寒風在柴垛外呼號,高粱杆上的枯葉嗚嗚咽咽,像誰在風裏吹篾子。偶爾有一兩聲犬吠,悠悠顫抖著淹沒在黑暗裏。三兄弟頭並頭躺著,聽著風聲,感受著村莊上杳無人跡的荒寂,瞪著眼久久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