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雪來得早,霜凍也來得早。早晨起來,高粱杆都像鑲了一層玻璃,村裏的樹木披銀掛花,無事塚和它旁邊的大廟都覆蓋在刺目的銀光裏。站在岡上,看見從河邊通往小村的土路上有一個黑點在移動。
瞧,有人來了。
二哥這麼一說,我和大哥都轉過頭,盯著遠處的人影。田野在冰雪下閃光,那個孤單的人影頂著風向前走,黑色風帽在頸間鼓動。我說,那是咱媽。大哥站在那兒眯起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看。我和二哥沿著大路向前走。
是咱媽。我說。
我沒像在小車莊那樣飛跑著向母親撲,我學著大哥的樣子沉住氣迎著母親,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
母親給我們捎來了棉衣,還捎來一塊肉。中午熬大鍋菜。大肉、蘿卜、粉條還有方大娘秋天曬的幹梅豆角。比這頓午飯更使人開心的是,下午我們可以跟母親回家了。由於我每天向老塚大神祈禱,戰爭終於要結束了,縣城解放了,這一次國民黨也許不會再回來。
我大哥又能和他的媳婦在一起了。雖然我很忌妒,但我還是很希望嫂子和我們在一起,她待我很好,我早已想她了。
牌坊街大多數人家都回城了。小商戶陸續開門,大商戶雖然勉強開了門,都是夥計們支撐門麵,很少有主人露麵,他們不是住在鄉下,就是在外地躲著。八路軍會怎樣對待他們,他們心裏沒數。
何熙祥來了,他來約我大哥一起去投考幹校。母親沒讓我大哥見他,她獨自在店裏應酬他。何熙祥不再是人民治保隊隊員,神氣也顯得很落泊。有人說他是烈屬,有人說他是反屬。八路軍撤退時,何八爺曾被綁在車上,從西關到南門遊街示眾,說他給土豪劣紳通風報信,是民團的奸細。如果八路軍把他殺了,何熙祥的身份就有了定論,可是八路軍沒殺他,他們隻把他綁走了十幾天。一、二十天後,何八爺又出現在牌坊街,晚上若無其事地在小十字街茶桌上抓箏,唱大調曲子。隨民團一起回到城裏來的地方士紳們說他是投共分子,八路軍安排的暗探。當初綁他是何八爺的計謀,為了掩人耳目在街坊鄰居麵前做樣子。何八爺打著燈籠嘲弄別人,這行為得不到縣城裏一幫守財奴的原諒,在中央軍再次撤出縣城的前夕,他被槍斃在城牆豁口。我們回到縣城之後,縣大隊把陷害何八爺的人都抓起來鎮壓了。那些天我和二哥經常跑去看鎮壓人。城牆豁口一次就鎮壓一打,天爺廟後是半打。每次鎮壓人都很熱鬧,像起大會一樣。看的人太多,把我的鞋擠掉了。待我從人縫中衝出去,人已經撂倒,正往土坑裏埋,我隻看到一雙蠟黃的腳杆。回家以後,夜裏一合眼就看到那支腳杆。害得母親一遍遍地喊我,在我耳邊念叨,孩兒,別怕別怕。看你以後還去看不看?
雖然害何八爺的人被槍斃了,可抓他的八路軍也已開到了不知何處,沒人能證實那次綁他的內幕,究竟是為掩護他做做樣子,還是他真有什麼出賣革命的罪行?
母親沒有讓我大哥跟何熙祥一起走。她說他身上的疥瘡還沒好,需要再治一些日子。
何熙祥吞吞吐吐說,二娘,能不能借幾個路費給我?
母親很爽快地給他拿了五塊銀元。
何八爺雖然死了,可最早和他一起做積極分子的人都正走紅,他們代替原來的地方士紳、鎮長、保甲長,成為第一批街道幹部,每天在大街上走動,夜裏出來巡查。大牌坊下刻章的孫二拐子前天晚上因為撕掉了大牌坊上貼的標語被抓起來,連夜審問。這家夥不該說他是夜裏拉肚子,一時找不到手紙。把革命標語當手紙,你說揍他虧不虧?
我和二哥高興地領受解放的自由和快活。解放真好!學校還沒恢複,我和二哥既不用上學,也不必到鄉下去逃難。大哥也不再害怕抓丁、拉夫。每天有看不完的新鮮事兒。城裏那些有錢有勢、耀武揚威的人一個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垂頭喪氣地被拉到台子上去鬥爭,鬥爭完了拉下去槍斃。軍隊雖然走了,文工團卻留在城裏。每天下午,牌坊街的孩子們老早就向西城門那兒聚攏。城門已經扒掉,城門旁邊殘留著一段拆去了磚石的城牆,光禿禿的土墩正好做天然的戲台。文工團住在女校教室裏,他們每天下午從女校出來,一路奏著樂走過大街,在城牆下臨時化妝,在城牆土墩上演出。他們的演出使城裏人大開眼界,不僅因為他們拿的洋樂器城裏人從沒見過;這種琴不放在腿上,而是用下巴夾在肩窩裏,右手操弓,左手按音,在一排四根弦上蹦跳著拉奏,聲音和聽慣的絲弦不同。我們開眼界,還因為文工團既不演曲劇,也不演越調、漢劇、宛梆,他們用唱歌來演戲。內容都是一般人的生活。化妝很簡單。不穿蟒袍戲裝,隻把軍裝換成鄉下人的衣服就行了。“雄——雞,雄——雞,高呀麼高聲唱——,唱——得太哎陽紅呀麼紅又紅——,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怎能夠躺在床上做呀——懶蟲——”這些曲子輕快好聽,牌坊街的孩子們很快就唱開了。店鋪的夥計們更喜歡秧歌隊。不光鏘鏘齊鏘鏘齊的鑼鼓熱鬧,腰裏紮著紅綾子一邊扭一邊唱的宣傳隊員年輕活潑,他們唱的秧歌調也特別撩人。“大姑娘長到十七冬,又白又胖又年輕,誰看見誰歡迎,參加婦女會多光榮!光榮光榮真光榮!”夥計們把最後兩句詞按他們的需要改動了一下,這曲子很快傳遍全城,成為最時興的小調。
我大哥不像我和二哥那樣開心,母親不讓他跟何熙祥一起去投考幹校,也不讓他隨便外出。臨泉高中又沒有恢複的希望。每當他發牢騷的時候,母親總是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好好治你的疥瘡,治好疥瘡再說。我的疥瘡已經好了。母親說,撩起衣服我看看,這不是還有幾個地方沒脫痂嗎?
沒辦法,大哥隻能悶悶不樂地呆在家裏。書看煩了,就和二哥我們一起到城牆下去看文工團演出。他當然比我和二哥懂得多,縣城裏誰也沒見過的那種像古箏不是古箏、像琵琶不是琵琶的樂器,我大哥認識。那是小提琴。他說,我在武漢大學跟邵基學過。武漢大學成了他心裏抹不去的記憶,我知道他總在盼望著有一天能到那裏去讀書。
天黑下來。村路上傳來呱呱的咳嗽聲。老堆二伯抽著煙,煙袋上飄出的火星在風裏飛舞。
我大哥在他光線幽暗的新房裏寫小說。如果不是劉家祺來了,也許我大哥這篇小說不但能寫完,還能拿到哪家報刊去發表,也許他會成為一個比我更成功的作家。大哥不知道,就是他這兩行小說打動了我,喚起我對鄉村生活的想象和懷念,我才產生了寫小說的衝動。在他的舊書箱裏發現它的時候,我已經是城關第一小學的學生。“老堆二伯”標題下的這兩行字一下子便吸引了我,刺激著我濃厚的好奇心,使我一直期望著後邊的兩頁白紙會出現更多的文字,有朝一日我會讀到老堆二伯那天晚上抽著煙袋走進村子之後發生的故事。
2000年的冬天到來了。我寫著這篇小說的小說。老堆二伯還停留在1948年的初冬。季節大致相同,天氣也差不多,雪也比往年來得早。它是因為劉家祺的到來而被中斷的。大哥心裏還保留著他完整的形象,隻是他可能不再走到紙麵上來。
劉家祺來了。
聽到他和母親說話的聲音,大哥放下手裏那支關勒銘自來水筆。——那是他離開漢口時在火車站旁邊的文具店裏買的,是他南下流浪生活的最後一個紀念。
他從他和嫂子擁有的那間小房間裏走出來,看見自己的好朋友,他差點認不出他了。短短幾個月,劉家祺的穿著、神情,怎麼和一個鄉下農民沒什麼兩樣了?藍粗布短襖,前襟上打著補丁,肥大的寬褲腿像水桶一樣吊在腳杆上。站在堂屋裏,臉上帶著幾分自卑。如果不是額上的分頭還留著一點學生味,你簡直找不到他昔日的影子。
我大哥用驚異的目光看著他發笑,瞧你這身打扮,是穿夥計們的舊衣服吧?
劉家祺沒有笑。母親也沒有笑。母親瞟了大哥一眼,把他的話題岔開說,家祺你沒吃飯吧?
吃過了,二嬸。
母親讓他坐下,從包壺裏給他倒了一碗茶,你媽還好吧?
劉家祺淡淡地說,她還好。
母親盯著家祺的臉,她覺得他母親也許不那麼好,她用目光等著他把話說完。
我們家已經從大院裏搬出去了。
他的話沒使我母親感到意外,她懂得這句話的含意。凡是這樣說的人,就是已經被貧協會當做財主掃地出門,攆出了家。
你家不是隻有四、五十畝地嗎?要說剝削,還不是因為你爹早就不在了,家裏沒人,把地租給別人種了?
這些道理誰也弄不清。貧協會說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我媽的脾氣固執,她像你這樣活套就好了,二嬸。她總是摳得太仔細,待佃戶太苛刻,得罪人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大哥陪劉家祺在東廂房住。兩人像每次見麵時一樣沒完沒了地說話,一直說到天快明。
他要到鄭州去。有一個親戚給他來信,說那裏的學校都已經被解放軍接管,正在招生。
母親說,家祺你先去看看情況,安頓下來給我來個信。要是學校不錯,讓書勳也去。你們倆在一塊,也好有個照應。
劉家祺走後我大哥的情緒很糟。媽你為什麼不讓我走?他衝著母親喊叫,母親堅持說你的疥瘡沒出根,要治好了才能出門。我大哥很生氣,可母親不生氣。得不到她的允許,我大哥生氣也白搭。隻是可惜了一篇能使他成名的小說。一個作家的情緒破壞了,這篇作品還能寫好嗎?老堆二伯失去了走出字麵的機會,被埋沒到今天。
我大哥一直等著劉家祺的信,沒有心思做別的事。這封信直到臘月才來,雖然晚了點,但信寫得很詳細,非常鼓舞人。
媽你快來聽聽!大哥把手裏的信紙抖得嘩嘩響,家祺上了工業專科學校,不但不收學費,還發助學金。每星期改善一次生活。兩星期理一次發。家祺參加了學校球隊,正在申請入青年團。你聽聽,媽!你聽聽!
母親像個課堂上的小學生似地坐在那兒,仔細聽兒子把四頁紙的長信讀給她,聽完之後點點頭說,那你就去吧。讓湯姑娘給你準備換洗衣服。
嫂子說,離新年近了,你不讓他在家過年?
母親說過年不過年有什麼要緊,他想去就讓他去。
你不看看他的疥瘡?
不看了。我想也該差不多了。
大哥高興地拍了一下腿,我到鄭州過年去。明天就走。
在大嫂緊張地為大哥收拾行裝的時候,一個身穿灰製服的人走進我家店房。他一邊察看屋裏的東西,一邊操著侉子口音用低沉的嗓音說,你是張田氏?
母親說是。
廝跟我一起到鎮委會走一趟。
母親說有什麼事?
廝跟我走吧。
拿不拿被子?
……先跟我去一趟再說。
那好。我換件衣服。
母親到後院來拿衣服,她悄悄叮囑我大哥,這是三麻子想找事。前幾天他捎信給我,說工作隊在調查咱家財產,他想敲咱的竹杠。我想過了,這時候不能給他錢。給了錢就讓他拿了把柄,越說不清楚。你記住,要是我被他們扣下不讓回家,你們誰也別去看我,也別給我送飯。要是晚上我回不來,叫方相公找五毛去。對方相公說別給他拿錢,隻說以後謝他。
她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交給嫂子,穿上一件舊衣服跟著那人走了。
那天晚上全家人沒有吃飯,連燈也沒點,全都坐在黑影裏等待母親的消息。方相公去找冉家書鋪的周相公。周相公和餘木鎖是表親。
他沒完全照母親的吩咐辦,他買了一隻燒雞,提了一瓶酒,和周相公一起到餘木鎖那兒去。餘木鎖很慷慨地說,你們在這兒坐著,我去打聽打聽,一會兒回來。
半夜過後方相公回來了,他說掌櫃的沒事,是三麻子撿舉她,說她隱瞞財產。來帶她的那個人是鎮委會的胡政委。工作隊的人隻是問問,有多少地?多少房子?店裏雇幾個夥計?有多少資本?沒打她,也沒捆她。餘木鎖說隻要找幾個人證明一下,有人出麵作保,事兒就算了結了。
方相公還沒把話說完,聽見母親在外邊敲門。大哥連忙站起來把門打開,我們全都圍上去,把母親簇擁到後院。
本來他們打算讓母親在那兒呆到明天,等他們調查證實後再讓她回家。那位姓胡的政委看家裏沒人照麵,就問母親,你家幾口人呐?我家四口。同誌。家裏有三個孩子。孩子怎麼不來給你送飯、送被子?他們都還小。大的十六,小的七歲。胡政委走出去和隔壁的人商量。母親聽見胡政委說,天這麼冷,她家裏還有幾個孩子,我看先讓她回去吧。明天調查一下再說,好不好?三麻子從隔壁走過來,張二嫂!我跟胡政委說了,天這麼冷,家裏還有孩子,你先回去吧。好好跟政府配合,事不大。母親說,謝謝你啦三兄弟。
嫂子立即點火做飯。全家人情緒高漲地吃這頓半夜飯,隻有我沒吃。我已經睡熟在灶前的柴草裏,嫂子把我抱起來送到床上我也沒醒。
第二天,大哥把嫂子為他收拾的包裹解開,衣服重新放進櫃子,給劉家祺寫了一封信。
家祺:你好!你的來信我收到了。你在那兒的情況很好,我真為你高興。本來我打算立即北上,可是考慮到年關將近,媽的身體不太好,縣裏的情況又不很安定。我是家中的長子,雖然幫不了媽多少忙,起碼在她身邊能給她一點安慰。我決定明年開春再到鄭州去,爭取趕上春季班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