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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進步的田琴

胡政委是河北人。他把我母親帶到鎮委會去了一趟,他們就算認識了。從街上走過,他常會拐進我家店裏站一會兒。張田氏,最近咋樣啊?……還行?好啊好啊,行就好。他摸著我的頭說,這是你的小兒子?幾歲了?我看看你的牙。八歲八,掉狗牙——你這牙怎麼還沒換齊?

後來泰瑞照相館的許掌櫃被抓走,許家的院子被充公,鎮委會遷進去,成了我家正對門的鄰居,胡政委到我家店裏來就更隨便。店裏有凳子,可他從沒坐過。他總是站在櫃台外。當母親拿出煙讓他的時候,他笑著搖搖頭說我這兒有。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印刷粗劣的簡裝香煙,抽出一支,湊在母親遞過來的紙媒上,嘴裏噴吐著煙霧。

張田氏,我看你這名字該改改了。解放了嘛,不興封建主義了,還不給自己起個名兒?

母親說,一個女人家,不讀書不出去做事,要名字有啥用?

現在是新社會,婦女翻身解放,三從四德要打倒,知道吧?你這門牌上戶主寫的是張書勳,是你兒子吧?

母親笑著說,那是我家老大。

看,這不是封建主義是啥?戶主是你就寫你,為什麼要寫你兒子?一個十幾歲的學生,他能當家?明天到鎮委會派出所來。我跟小馬交待一聲,——那不,進大門左邊那個屋,小馬,他管戶口。叫他給你改改。

其實小馬和我母親也很熟,鎮委會需要的一些日用雜貨,隻要我家店裏有,都是小馬來拿。現在不管哪個機關來買東西,店裏的夥計都不送貨。牌坊街改叫新民街,夥計們改叫店員工友。工友翻了身,是新社會的主人,他們不再伺候掌櫃,也不再伺候顧客。倒茶點煙、灑水掃地這些活工友們都不再幹,更別想讓他們送貨。顧客進了店,得對店員客氣恭敬,臉上陪著笑,看著店員的臉色,想要什麼貨要用謙卑的態度對店員說,如果店員顧不上,或是看他不順眼,他得低眉舒眼站在一邊等著,不能像從前那樣挑三揀四,頤指氣使。

那天晚上母親像往常一樣把櫃裏的錢倒出來,點清楚,在錢櫃裏留下幾張小票子做壓櫃錢。然後端著燈在院裏前前後後察看,東西是不是都收拾好了?灶底的火是不是已經熄滅?柴草是不是遠離了灶門?直到各個屋子都插好門,熄了燈。她披著棉袍,抽著煙,咳嗽著,久久地在院裏走動,我們誰也不知道母親在為起名字激動不安。胡政委的話打動了她。用一個好聽的、響亮的名字代替張田氏,這念頭讓她怦怦心跳。我們姐弟五人的名字是興華煙廠老板宋萬昌給起的,現在她要給自己起名,隻能自己拿主意。外祖父在她八歲的時候曾經給她起過一個名字,外祖父說,“你叫翠蓮中不中?”隻是說了一次,此後再沒提起。翠蓮這個名字母親不想再用。不隻是因為在她看過的《大上吊》這出戲裏,上吊的女主角,淒淒慘慘不願和孩子分別的苦命女人叫翠蓮,更因為這名字讓她想起外祖父,想起從前的許多事。

母親輾轉了半夜,天不明就起床在院裏轉悠,早飯也顯得心神不寧。一放下飯碗,她就到對門派出所去找小馬。

小馬歪頭看著母親,你想改名字?

母親笑著點點下頦。

想好了?

叫田琴吧。

田琴?這名字不賴,比張田氏好聽多了。

小馬把我家的門牌從門頭上撬下來,請木工把原來的字刨掉,用毛筆重新填好。

新民街128號

戶主田琴四十六歲

全家人口五口

工商業戶

過了幾天,四叔到我家來,他一進門就說,怎麼了,二掌櫃婆,聽說你把名字改了?母親說,可不是嘛,現在不是解放了嗎,張田氏叫起來別扭,二掌櫃婆不好聽。

那你改什麼名兒了?

田琴。你看咋樣?

這名字挺俏啊!

母親把下巴翹了翹,你也給四掌櫃婆起個名吧。她比我大幾歲,可她是我的弟媳,比我俏多了。

咱又不打算當鎮委會的積極分子,她去趕啥時興?積極分子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啊。

過了幾天,三叔來了。他說,二嫂你改名兒了?母親說,是啊,有個名兒,開會呀,上稅呀都好叫。三叔嘿嘿笑著說,啥名兒不能叫,叫田琴!都幾十幾的人了。母親笑起來,三兄弟,名字還分年紀?你八歲那年叫張福貴,現在不是還叫張福貴?三叔抿嘴笑,咱們族裏的人都是老思想,……母親笑了一下說,我也是老思想啊,現在不是解放了?胡政委說不改名就是封建主義。跟鎮委會對門,胡政委天天來串門,不改名叫我怎麼說?

因為改名,母親在張家親族眼裏增添了一層色彩。三叔和四叔流露出的挑剔不滿使母親對自己的名字更得意。她到隔壁孫拐子那兒刻了一枚手章,買了一個帶印泥的章盒,在流水帳的封麵和店裏使用的各種本子、紙張上蓋上田琴的大印。她把章盒揣在口袋裏,經常帶在身上,半夜醒來還會摸摸那個硬硬的小東西,暗自把田琴這兩個字念一遍,琢磨著它在別人嘴裏說出來會是什麼感覺。“解放了……”胡政委嘴邊這三個字在她腦海裏縈繞,名字一改,她發現想什麼、看什麼都和從前不大一樣,“解放”這個詞在她心裏喚起了一種新奇的感覺。

三叔再一次到我家來時發現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坐在店房的長凳上拉家常了。我家的鋪麵從兩間變成一間,另一間裝了夾牆,租給了賣顏料、鈕扣、小百貨的楊掌櫃。一間窄小的店麵裏,櫃台外隻有一條走道,客人在櫃台外、廊簷下買東西,買完東西走人。不像從前那樣能進到店裏來坐坐,抽袋水煙,喝碗茶,聊聊閑話。

三叔轉著身子看了又看,再從屋裏踱到店外,站在大街上端祥,眼睛裏露出迷惑不解的樣子。這個一天天發達起來在牌坊街小有名氣的“福盛長”雜貨店,為什麼突然間變成一個不起眼的小鋪子?三叔不由得咂了一下嘴,二嫂,你名字一改,店也改了?

母親說,解放了,現在誰還想把生意做大?

你還真能下這個狠心!這可好,煙茶都省了。

胡政委跨過大街從鎮委會門口走到我家來,田琴,把鋪子改小了?

母親說,鋪子小點好照管,夠吃飯就行了。

胡政委笑了,好啊,騰出工夫,街道上的事你也出來跑跑,別老關在家裏做生意。

母親有點受寵若驚,我能行?……我生意雖說沒做大,可從前雇過工友,也算剝削過別人。

胡政委高興地看著我母親說,田琴你覺悟提高得真快。到底是出身好。你娘家從前很苦嘛。真正的無產階級。你侄兒田大龍是新華街的積極分子,表現好得很。

母親臉上掠過一絲緋紅。她沒想到胡政委會提起我表哥。父親去世後,她很少提起自己的娘家。雖然不能證明我父親的死與三外爺昧了我家的穀子有什麼關係,可她還是不願在別人麵前提他們。為了照顧外祖母,她煞費苦心地在老君廟街為她租了一間房子,讓她單獨生活。這樣,在她供養她的時候,老張家的人和老田家的人都沒法說她什麼是非。現在有人用褒獎的口氣在她麵前說她的娘家人,自己也沾上一點榮耀,心裏未免感到欣慰。

新年到了。牛年的新年雖說商家門口少了很多奢侈,半夜過後沒人再挑著五千頭的大鞭一邊放爆竹一邊撒銅錢,可今年鎮委會和街公所組織了熱鬧的活動,各街的積極分子都很活躍,放焰火,搭柏枝橋,龍燈、獅子、旱船、螺螄,高蹺,連多年不玩的背裝、竹馬、雙頭人也上了街。

和這熱鬧景象相比,牌坊街的多數鄰居都很晦氣。對門的許掌櫃被抓進去,雖說沒鎮壓,可判了幾年刑。老缸娘是母親最要好的牌友,她的日子最自在,城裏有綢緞莊,鄉下有一、二百畝地。現在她的日子不好過了,一家人灰溜溜地躲在屋裏,上街見了人都要低頭走路,不敢隨便和人打招呼。她家的牌場當然也取消了,過年母親連打牌的地方也沒了。冉家書鋪、周家書鋪,還有二哥的幹娘劉家書鋪,這三家人氣最旺的文具店都成了地主兼資本家,牌坊街的鄰居們輕易不再和他們來往。今年過年,母親盡量把我們都打扮得窮一點,全家人都沒換新衣。母親把平常穿的衣服漿洗一下,耳環和首飾包在破布裏,塞進牆洞去。和他們比較,母親感到自己很幸運。她雖然被鎮委會叫去一次,惹出一些風言風語,可最終沒什麼事。胡政委瞧得起她,常到我家店裏來站站,還建議讓母親改名字。年前我家的鋪麵一縮小,她覺得自己向新社會又靠攏了一步。

年集開始的時候,母親開始惦記外祖母和舅母。往年過年,大表哥都要到我家門口來幫助母親看一陣年市,臨走時順便從貨攤上揀些東西。香燭、鞭炮,鍋、碗、瓢、盆,花椒、茴香……貨攤上找不到的,他會毫不客氣地喊,姑——,那木耳、黃花呢?剛才我還看見的嘛,轉身就找不到了?母親沒好氣地回答,二門後呢,啥東西能逃過你的眼!大表哥嘻皮笑臉地說,姑你又心疼了?以後你老了,受了誰的氣,不還得侄兒娃子來給你撐腰出氣?等你來給我撐腰出氣,你姑都埋到土裏了。母親澀笑著,看著表哥手上的東西,心口一陣陣發脹。

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一進年關母親就惦記著表哥哪天來,她把一些需用的東西給他揀好,放在一邊留著。大年二十八,表哥來了。他帶著幾個積極分子,說要為街公所紮龍燈、做旱船買材料。

這是我姑,需要什麼隻管到我姑店裏來。她不坑人。

新華街街公所在我家買了不少東西。

表哥拿著為他準備的年貨興衝衝地往外走,母親在他背後喊,龍——我進了魷魚,給你媽拿點去吧。

往年的社火玩藝都在大商號門口玩,玩完由商號給賞錢,給挑龍頭、甩龍尾的人賞點心、香煙、糖果,今年各種玩藝都到軍、工、烈屬門口去拜年。我家既不是軍屬,也不是工屬(參加革命工作的幹部家屬),更不是烈屬。母親正感到失落的時候,鑼鼓聲響過來,一條龍燈來到我家門口。那是一條很長的綠色的大龍,龍頭威風,龍身粗壯,牌坊街被看熱鬧的人堵塞了。透過幾乎垂到地麵的龍須,我看見是大表哥在舉著龍頭。他身穿密扣子夾襖,腰紮寬纏帶,頭上裹著那個年代最時興的白羊肚毛巾,舞龍的姿勢威武雄壯。

我撞一下母親的肩膀說,媽,這是我龍老表,他來給咱玩龍燈了。

母親說,快去提壺茶,拿條香煙。

我大哥搬出一張小桌,嫂子把茶水提出來,在桌上放了兩包點心一條香煙。

大表哥穩住龍頭,身子從龍須裏亮出來。田大龍給俺姑拜年羅——

挑龍身的小夥子們也都齊聲呐喊助威,給姑拜年——母親頓時感到滿麵生輝。

表兄的龍燈對母親是很好的安慰,老田家從沒讓她自豪過,現在讓她自豪了。外祖父的死,母親的出嫁(她是為了給家裏換一頭驢才嫁給燈籠匠的),小舅吃糧當兵沒有音信,舅母拐著小腳套磨、和麵、賣蒸饃……母親八歲推磨,十五歲做撕煙工……所有這些在人前不能提起的傷心事都成了可以在訴苦大會上炫耀的曆史。大舅去世前,老田家的蒸饃店曾經在楊家樓紅火一時,母親曾經為舅父、舅母很費心思地策劃過買房子、買地的事。而且已經談好了河南的幾十畝灘地。那塊地如果到手,在河灘裏種上百十棵桐樹,用不了三二年老田家就會發家,不費多大勁就能把周圍的灘地弄到手。……想起這件事母親感到後怕。幸虧大舅不聽母親的建議,他不停地抽大煙,使這計劃泡了湯,她如今才可以驕傲地對胡政委說,我娘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一家人幾十年住在財主家的祠堂裏,兩個侄子在泥地光席上長大,從小沒在床上睡過覺。三外爺吃了他們老張家幾石穀子,老張家把她另眼看待。大舅雖然無法與何八爺相比,可如果他不抽大煙,沒有在中年去世,扔下外祖母、舅母和兩個孩子,也許老田家現在就沒有如此光榮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