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貧民,真正的無產階級!——這是胡政委說的。胡政委就是新社會、新政府。
流浪外鄉去當了壯丁的二表兄這時也成了母親的驕傲。他像小舅一樣忍受不了家裏的貧窮,跟隨六十三軍去當壯丁,幾個月前在廣西起義投誠,成了人民解放軍戰士。舅母寄住的方家祠堂門口因而榮耀地掛上了“軍屬光榮”的牌子。這塊牌子著實讓一道街的街坊鄰居眼紅。母親心裏也隱隱感到一點忌妒。
正月初二姐姐、姐夫來走親戚,母親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趕快參加去。”姐姐、姐夫穿著舊衣服,那副神態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掃地出門的地主。這一次回娘家,姐姐幹脆住在家裏不再回去。婆家已經劃為地主,房子和土地都被村上窮人分了,一家人隻留下兩間草房,還回去幹嗎?
姐夫說,我回家去拿幾件換洗衣服吧?
母親說,參加了,公家有的是衣服,回什麼家?南陽正招幹部,你們倆現在就給我走!
正月初六姐姐和姐夫走了。
一個多月後他們分別捎回了信和照片。姐姐剪短頭發,戴一頂軍帽,換上了幹部製服。姐夫考進軍政幹部大學,到開封去了。母親用她錢櫃裏的第一批解放票提供路費,掙來了“軍屬光榮”和“工屬光榮”兩塊牌子,姐姐和姐夫今天才有離休幹部的光榮待遇。按照傳統的道理,這兩塊牌子應當掛在大柳營曹家門口。母親的新知識派上了用場,她把它們釘在我家門上。新社會,男女平等嘛,誰說女方家屬不是家屬?曹家既然被劃為地主,他們當然沒資格來爭。這兩塊牌子的意義使母親在舅母麵前不再感到自卑。你是軍屬,我也是。
正月十二我大哥提上那口曾經陪伴他南下武漢的小木箱,動身到鄭州去。他和城裏的幾個學生夥雇一輛平車,走社旗,到許昌,在那兒換乘火車。沒過多久,他從學校參加了工作,成為人民銀行的幹部。雖然“工屬”牌一塊就行了,可雙料的感覺當然更好。
隨著春天的到來,王姑和方相公相繼來到我家。
母親留王姑吃飯,和王姑拉家常,她說,你在我這兒幫了多年忙,替我做了很多事,從前不知道雇人是剝削,現在解放了,不興剝削了,往後我不能再雇你。春天鄉下沒什麼活,你願意在我這兒住就住些天,權當給我做伴。有活幫著幹,沒活你紡棉花。王姑說,那我就在你這兒住一春吧,我和湯姑娘一起幫你照看後院。
母親讓她把紡車弄來。反正堂屋裏有地方。平時你紡,閑下來我也紡兩把。二十年沒摸紡花車了,不知道還會不會?
王姑把她的紡車弄來,擺放在堂屋裏。母親和王姑一起搓棉撚,紡棉花,大嫂也跟著學。從此以後,嗡嗡嗡的紡車聲再次在我家堂屋響起,成為我進入夢鄉的催眠曲。
母親跟方相公商量,牌坊街組織了店員工會,你若想做工友,先到店員工會去登記,看哪處商店需要店員就到哪個店去做。我這兒隻剩下一間門麵,自己能幹多少是多少,不需要再雇人。
方相公感到很意外,他不明白母親究竟是什麼意思。二嬸,你是不是嫌我哪些事沒做好?我跟了你這麼多年,大小事沒出過差錯,帳目、錢財從來都是清清楚楚。……
母親苦笑了一下,方相公,你跟我四、五年,我咋能不放心?隻是你沒明白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當掌櫃光彩,如今做工友光榮。雇人是剝削呀!
方相公漲紅了臉,二嬸你不用說下去了。他氣乎乎地轉身向西門外走,母親追著他的背影喊了兩聲他也沒回頭。
過了一些天,母親捎信讓方相公來,她語氣緩慢地說“方相公,你跟我學生意學了這幾年,要真放不下,還想做生意,那你就來,隻是不能再給我當夥計。”
方相公迷惑不解地看著母親。
母親微笑著,要是真想來,那就來和我合夥。這幾年你在我這兒幹了不少活,每年隻拿一點工錢,本來我心裏就過意不去。現在政府提倡合營,我想了想,要是你願意的話,把這店裏的貨底盤一下,有多少是多少,二一添作五,算咱們兩人合股。能拿出錢你就拿一點,拿不出我也不要。這些年做生意做累了,我想歇歇,不想再操心。我把生意交給你,隨你做去,以後賺了錢把本錢還給我。你看好不好?
方相公瞪大了眼,若是做賠了呢?
不就是屋裏這兩架雜七雜八的東西嗎?能值幾何?賠了算運氣不好。
方相公低頭沉吟了一陣,二嬸,說實話,叫我一個人幹我可沒啥把握。
你先支撐著門麵,我在後麵給你點撥著,一年半載之後我退出來,全交給你。行不行?
二嬸你這麼相信我,那就試試看吧。
生意上的事不能試試看,要答應就得全副精神去幹,一開頭恐怕裏裏外外不少事都得親自去料理,三心二意可不行。
母親和他一起盤點了屋裏的貨物,按市價折算,加上內外債務、貨款,拉成清單,寫明總計金額,田琴和方德明共同蓋章,按指押,注明本金由兩人平攤,方德明的一份在經營贏利中分期歸還田琴。
按照母親的建議,店名由“福盛長”改為“新合興”,到稅務局去做了重新登記,把營業證上的“私營”改為“合營”,業主田琴變成經理方德明,股東田琴。
胡政委很高興,他站在我家門口台階上喊,田琴,今天新民街成立中蘇友好協會,你來吧,以後街上的事你得多出來跑跑。
田琴被推選為新民街中蘇友好協會委員,成了街道上活躍的積極分子。她的口才本來就很伶俐,現在又加進不少新名詞,說起話一套套的大道理。
夏天,母親又得到了第二個委員的頭銜。縣城成立人民銀行,銀行的工作人員到各家商戶來動員儲蓄。一個新參加工作的女孩到我家來,她和我六姐寄回的照片很相似。一樣的年齡,一樣的灰製服,灰軍帽,短頭發,黑皮膚。開朗、活潑的性格,單純、直率的神態,處處使母親看到我六姐的影子。她們一見麵就很投合,母親叫小姚的口氣像叫自己的女兒一樣親昵。她看著她的臉,撫著她的後頸和肩背,第一次見麵就要留她在我家吃飯。母親說服方相公,把“新合興”的錢存入人民銀行,還到隔壁勸楊掌櫃,白天不用操心藏放,晚上不用擔心賊偷,隨時用隨時取,還有利息,這樣的好事到哪兒找去?母親陪著小姚跑了五、六家,這五、六家店鋪的掌櫃都很賞光,在母親勸說下把錢存入了人民銀行。第二天小姚和她的科長一起到我家來,給母親送來一枚銅徽章,圖案是一麵飄著穗子的小旗,上邊印著“勸儲模範”。母親因此成為人民銀行的勸儲委員。
1949年夏天,田琴胸前掛了兩枚銅徽章,穿著漿洗過的淺藍褂子,幹淨、整齊、稍微有點發白,每天在街上跑來跑去。細高的身影飄飄逸逸,一對小時候裹過後來又放大了的尖足為她增加了幾分優雅。臉上的微笑雖然比從前更謙和,在牌坊街鄰居們眼裏卻顯得很神氣,很令人忌妒。母親顯得很忙碌,有時候顧不上吃飯,有時候到街公所開會,一開就是半夜。街上的人們不知道田琴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本事,解放不到一年,就成了新政府眼裏的紅人,比早幾年投靠八路軍的那些積極分子們進步還快。
那位給母親帶來官運的小姚成了我家常客,不但經常讓母親陪她到各商店去勸儲蓄,沒事還到我家來和母親、嫂嫂拉家常。小姚的家不在本縣,節假日常到我家來過。碰上什麼煩心事,也跑來給母親訴說。母親給她做可口的飯菜,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親她,安慰她,在她有什麼事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幫她拿主意。由於小姚的緣故,她的同事們見了母親也都大娘長大娘短親熱地打招呼。看到這位胸前掛著兩枚銅徽章的軍屬大媽在戴灰製帽的人們中享有那麼熱情的歡迎,縣城那些剛參加工作的青年人不知底細,他們為這位大媽編造了不少傳說。說她曾在某年某月掩護過地下黨,某年某月營救過一批投奔革命的青年學生。這類傳說使我感到驕傲,雖然在我回家問母親時她明明白白地說那是別人瞎編,可我還是寧願相信這些傳說都是真的。
到了八月,母親又得到一枚勳章。圖案還是一麵紅旗,上邊印著“納稅模範”。方相公對這枚勳章不太讚賞。母親高興地把它別在大襟上走出門去的時候,他斜眼看著她的背影嘟嘟喃喃說“出風頭!”也許那會兒他必須找個人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而我又正好站在旁邊,他回過頭對我說,林林,你說你媽現在是不是在街上跑傻了?稅務所開會叫大家報營業額,誰都往少處報,你媽她往多處報。一個小牌牌哄住她,叫咱們多上幾十萬塊錢的稅,等於四、五天沒做生意。難道她一點都不心疼?那是些紅通通的人民票啊!
方相公的不滿是有道理的。母親越來越熱心開會,對生意上的事越來越不樂意操心。到了晚上,方相公像從前一樣倒櫃點錢,記帳,向母親彙報一天的買賣,和她商量明天要不要進貨?聽說貿易貨棧到了一批桐油,要不要去探探價?母親卻迷上了她的《婦女識字》課本。她舉著課本,眯起眼睛,高皺眉頭一個字一個字讀她的課文“東、方、紅——,太、陽、升——……”母親舉課本的手在燈那邊,臉和身體在燈這邊,稍不留神,眉毛、頭發就會被燈焰燎著。她不但獨占了櫃台,也獨占了這盞燈。方相公閑坐在帳桌邊,被母親的身影遮擋在暗影裏。等她念完一課書,美滋滋地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你沒法過帳是不是?”方相公不吭聲。母親把身子偏過去,讓出一點燈光。看方相公坐在那兒沒有理睬她,就把燈端過去,放在他麵前。好了好了!以後我不在這兒念了!
母親改在臥室裏念書,堂屋點燈的時間就比以往更多。她每星期到識字班去上三個晚上課,其它時間在家自學。那件藍罩衫的大襟上,兩顆布鈕扣之間,多了一支閃閃發光的筆卡子。現在母親隨身攜帶的東西除了那枚田琴印章,又多了一支金星鋼筆。她學寫字比學編燈籠、笊籬更用心,一本識字課本沒讀完就為自己訂了三個白紙本子,一個記帳,一個記明天要辦的事,一個寫練習作業。那支粗大的黑杆鋼筆在她手裏顯得格外笨重。她眯細著眼,一筆一劃在本子上劃。一堆柴棒似的圖畫歪倒在紙頁上,不細看認不出什麼名堂。她寫字的時候總讓我站在她身旁,寫到哪兒拿不準,就扭頭問我,這兒是不是還得再撇一撇?
母親獲得第四枚勳章的時候,我有理由感到光榮,因為我覺得其中有我的功勞。這一枚勳章的圖案是一本掀開的書和一支斜插的鋼筆,上邊印著:“識字模範”。
母親變得更謙虛,那四枚徽章她平時隻戴一枚,隔一段換一個。她那淡藍色褂子的胸前不斷變換風景。
現在母親往娘家跑的時候多了。不光因為娘家的形象已經改變,還因為外祖母不再單獨在外租房住,她搬回祠堂院,和舅母、表哥們一起生活,母親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回娘家。而那三間祠堂也已名正言順地從地主資本家方家的名下分給了我舅母,房子雖然有點舊,可它讓一個赤貧無產者擁有了自己的財產。
舅母勸外祖母回家自有她的盤算,她已經決定把剛剛擁有的三間舊瓦房賣掉,帶上一家人回老家去。秋後土地改革就要開始,外祖母跟著她,她就能多占一口人的土地,多分一份財產。過罷中秋節,舅母就舉家遷回外祖父祖輩生活的小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