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 / 3)

外祖父的父親離開老家是光杆一條,舅母回到小田莊是七口之家。他們一回去就分到了二十一畝土地、四間房屋,還分到了農具和耕牛。這筆財產如果是外祖父留下的,舅母就不會有這樣光榮。一個除了七張嘴什麼也沒有的人,分到這些勝利果實顯得格外榮耀。她和表哥不僅是響當當的貧農,還是村上惟一的軍屬。外祖母很自豪,她沒增加舅母和表哥的負擔,沒白吃他們的飯,她為他們帶來一份家產。人有了家產在家裏的地位就會改變。母親到鄉下來看望她的時候,發現舅母、表哥和他的子女們對外祖母很孝順,不但一日三餐由孫媳端飯伺侯,每天早晨老太太還能像從前的地主婆一樣吃荷包蛋。老田家重現了外祖母傳說中的尊老愛幼、禮讓親和的好家風。

當舅母忙著下鄉分地分房的時候,母親也在忙著下鄉。她放下自己的識字課本和繁忙的街道公務,到西鄉一個叫老王坡的地方去。她去不是為了占地分田,而是為了把兩年前在那兒買的土地想法處理掉。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中出於誰的安排,母親要處理的土地和舅母分到手的土地恰好相等,都是二十一畝。以母親的精明,這二十一畝地也許是她一生中最上當的交易。母親從小教育我們做事千萬不可貪便宜,“便宜後頭挨著當。”可是1947年秋天不知哪個念頭動歪了,她竟聽信老缸娘的勸說,貪便宜買下了老王坡這二十一畝地。從地買到手那一刻起母親一直沒能擺脫上當受騙的感覺,隻是沒法說出口。地買到之後,她發現老王坡是個座落在崗坡溝裏的偏僻的小村,村上隻有七八戶人,她一個遠在城裏的婦道人家如果不以很低的地租把地租出去,那就隻好讓它撂荒。幸虧這塊地的老佃戶很厚道,沒怎麼討價還價就把地租下了。夏收之後,王四輩用手推車推著一袋小麥,走過十八裏土路,過一道河,到了我們家,把糧食背進堂屋,放在地上。母親讓他喝茶,他說不渴,二嬸。讓他抽煙他說不抽,二嬸。讓他坐,他不坐。在堂屋樓板的壓抑下,細長的身材像條伸不直的蝦米。二嬸,地沒給您種好。您老隻好擔待了。……盡管王四輩說話有點前言不搭後語,母親還是聽明白了他不打算按租約給我家交糧食。他兩手互相捏弄著,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好像很慚愧,又像很抱屈,崗坡地,滿地是石頭,少肥沒糞的,春天修公路又占了一畝多……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即使你不滿意,又能說什麼呢?結果從地買下直到這年秋天,我家隻見到一袋小麥、兩袋高梁,後來母親連過問的心情也沒有了,四輩,你看著辦吧,有多餘的糧食給我送點來,沒有就算了。那時母親隻是為了少煩心,沒有成心維持王四輩的意思。現在這點人情卻幫了母親的大忙。她到老王坡去,是為了請王四輩收下這塊地,在土改時把它填報到王四輩名下。這個憨厚的鄉下人竟痛快地答應了我母親的請求。

盡管王四輩在過去兩年中占了我家不少便宜,後來簡直有點霸地不歸的意思,可他痛快地接受了母親的贈地,算是非常夠意思了。即使他不答應母親的請求,他一樣能得到它。他甘願放棄了雇農的光榮成份(當時也許他沒想到它會關乎到子孫後代的命運),拯救了我家不被劃為地主,使母親感念了多年。

母親害怕他變卦,回到城裏立即托源通貨棧的李先生起草了一份文約。

立約人張田氏王四輩張田氏民國三十六年八月購買老王坡南地緊挨公路的一塊長條地二十一畝,因地薄無收,無人照管,於民國三十七年以兩袋高梁為代價轉讓給王四輩。恐口無憑,立此存照。中人李奉先。民國三十七年某月某日。

老王坡的成功鼓舞了母親,她把三叔請到城裏來,到飯店去炒了兩個菜,提了兩壺黃酒。

三叔和我家關係一直很好,老弟兄們分家後,父親分到的土地由三叔代種。按照一口人三畝地的土改政策,我家五口人,母親作為工商業戶不能占地,四口人十八畝半地,全部佃給三叔耕種。較起真來,我家算不算地主就很難說。母親擺的一席酒使三叔在酒酣耳熱之時愉快地接受了七畝地的饋贈,也就是說他自願為我家分擔了七畝地的負擔。更重要的是,三叔還自願把兩兄弟之間的租佃關係說成是合夥耕種,沒有分家。

三叔犧牲了下中農的地位。我家可以保住中農成份。母親很滿足。不分別人的東西,也不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別人,名譽好聽,也合乎天理人情。

秋天,我和二哥跟在嫂子身後到侉子營老家去。在母親導演的保衛中農這場戲裏,嫂子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她帶著大哥的戶口,帶領二哥和我回到侉子營老家。這是一支四口人的占地大軍,按當時的土地政策,我家有十一畝半地,比應當占有的土地少半畝。在分地大會上,我嫂子慷慨地表態說,少半畝就少了吧,我媽交待了,這半畝地算我們讓給鄉親了。土改工作隊的人十分讚賞。瞧人家湯惠蘭!到底是城裏來的,有文化,有覺悟。

盡管嫂嫂還不滿二十歲,可她一回到侉子營就被人們稱為“四嬸”、“四奶”。工作組的同誌表揚四奶,張家的族人感到光榮。這個秀才後裔的小村裏,想找個像我嫂嫂這樣識字的人很困難,既然我家的成份沒什麼問題,湯惠蘭被推選為侉子營村土地改革村民代表也就勢在必然。湯惠蘭同誌一生的革命史就從侉子營的村代表開始,這一點我相信事先並沒列入母親的計劃。

我和二哥跟著嫂子下鄉的時候沒想到當真會在那兒住下。像每次下鄉一樣,我覺得不過是在三嬸家吃頓飯,跟著哥哥、嫂嫂們到地裏去拾一陣莊稼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家。嫂子帶領我們住在堂屋的北間裏。那是上房,爺爺、奶奶在這間房裏度過了漫長的一生。這個前清秀才的兒子為中華民族的繁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和奶奶不但生育了我大伯,生育了我父親,生育了姑姑、三叔、四叔,讓五個子女順利地長大成人,沒一個變成少年夭亡的討債鬼。除了大伯遲遲未能成家,在將近五十歲時才找到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別的子女都為中華民族的興旺發達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他們每家都生育了不少於四個的一群兒女,這些兒女現在又都生育了各自的一群。

爺爺、奶奶留下的院子仍然居住著張氏族人,他們留下的房子使我嫂子一回去就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她在堂屋正間支起一個小泥灶,在那座清代建築的牆壁上掏出一個煙筒。炊煙從簷下升起,在發黑的屋頂上彌散。我和二哥端著飯碗蹲坐在爺爺、奶奶曾經在那兒出出進進的門坎上,和端著飯碗的嬸嬸、嫂嫂們一起,邊說話邊吃飯。吃完飯,嫂嫂帶我們到南地去拔豆茬。豆子割過之後,鐮刀在莊稼地上留下幹硬的茬子。我們的任務是把它們連根拔起,摔掉泥土,攏成堆,裝在籮筐裏弄回家。我知道豆茬是很好的燒柴,尤其冬天烤火,火頭旺,又沒有嗆人的煙霧,可並不知道拔豆茬是這樣令人討厭。我隻幹了一小會兒就跑到地溝裏去追鵪鶉了。二哥吆喝我,嫂子說,別喊他,想玩讓他玩去。嫂子和二哥手上都打了血泡,那麼大一塊地,要把那些豆茬一根根拔完,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幹完的?既然我們為了當中農來占地,我們就得證明自己能幹活。地裏已經沒有別的農活可幹,我們隻能拔這些豆茬。拔完豆茬,剩下的就是三叔的活。他駕著牛,趕著拖車,來到地邊,犁地,耙地,把小麥耩進去。

拔完豆茬我和二哥就算證明了我們是自己土地的主人,可以安心地回城裏去上學,等待土改完畢拿土地證。嫂嫂一人留在村裏。這個城裏長大的女孩很適應老家的環境,在“四嬸”、“四奶”這樣甜蜜的叫聲裏,很自然地融入了張家的血緣親情,自覺地擔當起保衛張家土地的職責來。

一個晴朗的初冬的上午,侉子營的農民們從各自的院落裏走出來,腰裏紮著帶子或是草繩,兩手筒在油膩、卷邊的棉襖袖子裏,在工作組的召喚下,聚集在一個背風的場院裏。湯惠蘭和另外幾個村民代表坐在場院的地上,每人身後放一個粗磁大碗。村民們排著隊從他們身後走過,把手裏的豆子丟在他們背後的碗裏。投票結束後,工作組的人和村裏的幾個老人當著大夥的麵數豆子。我大嫂得了三十八粒。參加丟豆子的是四十一個人。如果不是村南頭兩家十年前因為到我家地裏拾麥和我三叔吵過一架,我嫂子也許能得滿票。

現在湯惠蘭同誌以一個老幹部的身份去上老年書法大學,把自己的作品裝裱成漂亮的卷軸,掛在“迎接新世紀”老幹部書畫展的展廳裏,自得其樂地在自己的作品和別人的作品前流連顧盼,和1949年冬天侉子營鄉親們在她身後碗裏投下的這些豆子大有關係。數豆子比任何一種計票方法都要簡單明了,我嫂子就靠數豆子的辦法當上了侉子營村第一任村委會委員。這三十八粒豆子對我嫂子的一生,不亞於剛剛結束的小布什和戈爾爭奪佛羅裏達州二十五張選舉人票那樣重要。如果佛羅裏達州的選民們用丟豆子的方法投票,戈爾和小布什還至於把官司打到聯邦最高法院嗎?難道佛羅裏達州不產豆子?

第二年春天,鄉裏的方政委對我嫂子說,湯惠蘭,縣裏要招一批幹部,你願不願意去?

我嫂子沒說願意,也沒說不願意,她說我得跟俺媽商量商量。

聽說你媽不是很開明嗎?

開明是開明,可我一走,家裏就剩俺媽一個人了。

嫂子回到城裏和母親商量。母親像嫂嫂回答方政委那樣既不說不同意,也不說同意,她隻是說,你自己看著辦吧。

嫂嫂小心翼翼地看著母親的臉,你不知道方政委那個人,他非讓人家去,不管人家家裏有多少難處。你不去吧也怪不好的。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覺得還是不去好。我走了,家裏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母親不作聲。

嫂嫂瞥著母親的臉,明天我見了方政委跟他咋說呢?

母親笑了一下,你看該咋說咋說吧。

隔一天,一個綽號叫段三瘋子的女孩來找我嫂嫂。這位段三瘋子曾經和我姐姐在女校同學,她和我嫂嫂一樣到鄉下去占地,成為土地改革中的村幹部,被鄉裏選中,進了縣裏的幹部培訓班。

她穿過“新合興”的店房,推開二門,咋咋呼呼地喊,湯惠蘭——方政委讓我叫你來了。咋回事麼你?說好了怎麼不來?

嫂嫂不回答段三瘋子的問題,她拍著堂屋的椅子說,段淑蘭,你坐,坐吧。

我不坐,人家都開始打掃衛生了,你還在家磨蹭。

段淑蘭,你先坐會兒。嫂嫂給段三瘋子倒了一杯茶,我還沒跟俺媽商量好呢。

母親在廚房裏做飯。她一手拿著紅薯,一手拿著刀,把那根洗淨的紅薯向瓢裏削。段三瘋子拉著我嫂子站在廚房門口,張二嬸,我來叫湯惠蘭去上班呢。

母親轉過身看著她,我也沒說不讓她去呀。

嫂子站在段三瘋子的身影裏,母親手裏拿著紅薯和刀,麵孔被屋簷的陰影遮暗,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嫂子用不很響亮的聲音說,媽,那我去吧。

母親也用不很響亮的聲音回答說,去你去。

嫂嫂跟著段三瘋子走到二門邊,又折轉身返回廚房,小聲對母親說,你看看段三瘋子這個人!我可沒讓她來。媽,你看我去不去?

母親把刀放在案板上說,你還沒吃飯呐。

嫂子說,你看這段三瘋子!連飯也不讓人家吃。

母親淒涼地笑了一下,你走吧。家裏這麼多年不都是我一個人?

跨過二門,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母親手裏拿著紅薯站在廚房門口望著她,她怕自己會再一次轉回去,就追著段三瘋子的背影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