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模糊
夏季就要過去的時候,胡政委像往常一樣很隨便地走到我家店房門口,站在廊簷下抽著他的五百錢一包的香煙和母親說閑話。——你別誤會這香煙的價格,那時人民幣一百錢相當於現在的一分錢,一千元是現在的一角,一萬元是現在的一元。母親從胡政委的神態裏看出他喉嚨裏有什麼話在轉悠。恰在這時,方相公說他要到西關貿易貨棧去。母親遞給胡政委一支煙,他破例地接在手裏,把煙頭捏軟,彈出一些煙絲。
我離婚了。他把彈空的香煙插接在還沒抽完的那支煙的尾巴上。
那陣進城幹部幾乎人人都在鬧離婚,胡政委離婚我母親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笑了一下說,我約摸是這麼回事。一直沒看見你的家屬來嘛。他給母親解釋,說他是從小由父母包辦,參軍以後沒怎麼回去過,跟家鄉那個女人沒啥感情。
父母包辦,離就離了,有合適的再找。
胡政委噓了一口煙,把自己的臉隱在煙霧裏,他說,田琴你看許家那女孩咋樣?
我母親稍微有點意外,你是說……許泰瑞的閨女?
她叫許小玉,是不是?挺文氣的。
母親抽了一口煙,然後又緩緩地把這口煙噓出去。
胡政委笑了笑,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嫌我年齡大?
你才三十掛零,年齡倒不算啥。……眼下這女孩正上學。
我就是看她正上學,家裏挺困難的。跟我結了婚,我供她上學不是更好?
母親沉吟了一下,她明白胡政委無非是想讓她幫忙,就幹脆爽利地說,要不,我替你打聽打聽,看她媽啥意思?
胡政委很高興地說,那就麻煩你了。
這事本來和我沒什麼關係,我沒必要去對別人說。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把這消息告訴了我二哥,因為我知道他和許小玉之間有點莫名其妙的糾葛。發現這糾葛是一年前的夏天,我和二哥在貨櫃背後夾道裏攤一領席子躺著乘涼。無意間我看見貨櫃背後有幾行粉筆字,“我×許小玉我×許小玉我×許小玉”我一眼便認出那是二哥的筆跡。如果這樣的句子出現在公共廁所或是街角的破牆上,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牌坊街的孩子們經常用類似的句子和別人開惡作劇玩笑,對心裏不滿的人發泄忌恨。我二哥把這樣的句子寫在家裏的貨櫃上,罵的對象又是對門鄰居的女孩,這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在大人們眼裏,二哥一向被認為是我們弟兄中最溫馴、最老實的一個,街坊鄰居都稱他為“模糊”,雖然我早已知道二模糊並不像大人們看到的那樣模糊,可這幾行字還是使我陷入困惑,我想不出什麼理由會使我二哥對一個女孩懷有這麼大的敵意?人民政府成立之前許小玉在女校讀書,二哥在崇實小學,解放後縣中成立,他們才成為同學,隻是同級段,並不在同一個班級,他們之間很難有接觸的機會。倒是店裏的夥計們經常議論她。二模糊常在鄰居的店裏玩,和街上的夥計們關係密切。有關許小玉的臉蛋、胸脯和大腿,我二哥想必早已聽店裏的夥計們評點過。以我的揣想,他對許小玉的惡感跟店房裏夥計們的尖酸評論有關,也跟鄰居們對待許家的態度有關。照相這門行當本來就被牌坊街本分的生意人看做歪門邪道,擺弄活人的身體,招徠趕時興的年輕人,大有敗壞民風之嫌;加上許泰瑞油頭粉麵,擺出一副從大地方回來見過大世麵的派頭,結交的都是些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對街坊鄰裏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大家對他還是敬而遠之。許泰瑞被人民政府抓走之前,我家和許家雖是對門鄰居,可一條窄窄的小街仿佛把我們兩家隔開在兩個世界裏。冉家書鋪那樣紅火、富有,我和二哥都可以無拘無束地出出進進,去找冉家孩子玩耍,“泰瑞照相館”我們卻隻是隔街相望,不隻我和二哥沒進去過,牌坊街的孩子們誰也沒踏入過那道有台階的門坎。柵板門打開之後,伏在我家櫃台裏看許泰瑞在對麵店房裏的活動是我小時候的一種樂趣。我猜想他並不知道有一個孩子扒著自家的櫃台看他的一舉一動。看他如何抓住那把紫砂小茶壺舉到嘴邊,有滋有味地喝,喝幾口,把小茶壺放下,舉起胳臂抖擻著,把衣袖抖落到臂彎裏(這動作顯示出他身上的綢緞是多麼光滑),抓起一把白紙折扇,刷一下抖開,剛扇了兩下,忽然全身挺起,兩臂乍開,“啊采——”扯長聲音的噴嚏聲沿著大街回旋,西門裏半道街的鄰居都能聽到。許泰瑞被抓走後,母親不無惋惜地說,“牌坊街再聽不到那麼響亮的噴嚏了。”出生在這樣家庭裏的女孩,她的穿著打扮、舉止言笑受到人們的挑剔也就十分自然,二哥對她的敵視完全符合牌坊街的人心。
在我默念那些字句的時候,二模糊坐在我身邊看著我,不等我發問,很坦然地說,那是我寫的。好像看出了我心裏的疑問,他自言自語地說,小騷貨!那胳膊,腿兒,還有那腰,……沒見她掛在櫥窗裏的大相片,一個比一個浪!是不是?我點了點頭。經他這麼一說,我也感到許小玉的胳膊、腿兒、腰和她的笑容有點浪。二哥瞧她不順眼,肯定有他的道理。
許泰瑞被抓起來以後,母親對許家的態度有了一些變化。從前她見到他家人隻是禮貌地點點頭,現在看見許小玉和她母親都要親切地打招呼,悄悄表示一點關心,有時還會讓她們進到屋裏來坐坐,問她家奶奶身體咋樣,小生的學習好不好?當她站在我家門口微笑著和母親說話的時候,我覺得她像畫屏裏可望不可及的摩登女郎,又像戲台上讓人仰慕的名角。我一點也沒看出她有什麼妖冶,隻是覺得她和縣城裏別的女孩不同。直到今天,她的麵目在我心裏雖然已經模糊,可想起她,我就會想起那兩條鼓蓬蓬的小腿。籠在白線襪子裏的腿肚繃出結實的圓弧,往下連著腳脖、腳踝,勾出一條曲線,使人看著心裏很舒坦,直想伸手去摸摸。有時候我覺得二哥對她的敵意也許就是這兩條腿引起的,它們那樣誘人,招來男孩的忌恨實在是活該。
盡管母親對許小玉的態度有了變化,可二哥的敵意一點也沒減弱。她站在廊簷下和母親說話,二哥從她身邊走過,他們像互不相識似地誰也不抬眼看誰。她走後,二哥不耐煩地對母親說,這種人,你理她幹什麼!
多年的鄰居嘛……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家,她爹的事跟她有什麼關係?
不等母親說完,二哥激憤地說,瞧你胸前那些牌牌,還是積極分子呢!什麼人都同情!
如果不是學校排演《白毛女》,我二哥和許小玉也許永遠沒有接觸的機會,他們之間也就沒法發生什麼故事。縣立中學要排演《白毛女》,是因為新中國要建立,中學裏又恰好來了一位從部隊文工團下來的音樂老師。
有一天,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大字:“中華人民共和國”,咱們的新國家要建立了。這就是新中國的名字。老師領著我們朗讀。這個新國名比“中華民國”氣派,給人一種莊嚴、神聖的感覺,班裏的孩子們都很興奮。為慶祝新中國建立,學校組織了各種不同的文娛隊,秧歌隊、腰鼓隊、快板隊、花棍隊,縣中還組織了合唱團、文工團。他們有一支很像樣的樂隊,在教音樂的劉老師的帶領下,雄心勃勃地要排演歌劇《白毛女》。許小玉被選進文工團,我二哥也被選進文工團。劉老師要許小玉演喜兒,我二哥演楊白勞。我二哥不接受這個角色。牌坊街夥計們眼裏的小浪貨親昵地坐在他兩腿中間,讓他給她紮紅頭繩,這場麵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紅著臉說,我不想跟有的人配角。你把喜兒換了我就幹。劉老師當然不肯輕易調換他選定的女主角,不管是嗓子、身材、臉盤,還是唱歌、表演,老師們都認為許小玉適合演喜兒。後來二哥的班主任嶽老師找他談話,嶽老師對他很好,一直很關心他,他不能不照顧嶽老師的麵子。我二哥同意接受楊白勞這個角色,可許小玉又不幹了。她說,既然張書銘不願跟我配角,勉強他這戲恐怕演不好。你把喜兒換別人演吧。劉老師隻好又找我二哥,張書銘,你演穆仁智吧。我二哥說,我什麼也不演,我不想跟有的人在一個台子上演戲。我退出文工團好了。
劉老師沒讓他退出文工團,他派他負責提詞。在演出中,提詞的人站在舞台邊幕後,手裏拿著劇本,給樂隊提示起奏,給台上的演員念詞,提示他們上下場。這個角色很辛苦,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很重要。演員上台後心裏一慌,什麼都忘了,該接詞接不上,該下場愣在那兒不動,如果沒人提醒,場上不定會鬧出什麼笑話。
油印劇本發下去,樂隊開始練譜。課外活動和早、晚自習時間演員跟著劉老師一段一段學唱。兩三個星期之後,大家拿著本子對詞,然後開始拉場麵。
每到排演的時候,劉老師手一揮,開始。我二哥站在樂隊旁邊,手捧劇本,莊嚴地說,……奏過門,風聲。楊白勞上。唱。十裏風雪一片白,……喜兒開門。白。爹,你回來了?過門。唱。我盼爹爹急又急,爹爹回來又歡喜。……
排過兩遍之後,提詞的人就不再整句整句念,除非演員忘了詞,一般隻念每句開頭的幾個字,人家閨女……,你爹沒錢……
不知是我二哥成心刁難許小玉,還是許小玉有意給我二哥找碴,排練過程中他倆經常鬧別扭。有時候許小玉突然停下來,衝著劉老師說,算了,念那麼響,我都沒法演了。幹脆讓他念好了。劉老師向我二哥擺擺手,聲音放低點。好,放低容易,我巴不得省點勁兒呢。以後逢到許小玉的台詞,我二哥就把提詞的聲音壓得很低,在嘈雜的音樂聲中,隻看見他嘴唇嚅動,聽不到念詞的聲音。許小玉忘了詞,二模糊不急著提示,讓她尷尬地站在那兒愣一陣,然後才用蠅子嗡似的聲音低頭看著本子嘟嘟噥噥念幾個字,她沒聽清楚,也沒想起來。我二哥猛然抬頭大吼一聲,把她忘掉的那句詞一口氣喊出來,惹得排練場裏爆起一陣哄堂大笑。
我二哥在文工團裏人緣很好,男孩們是他的朋友,他和他們開玩笑,打牌,摟著脖子說說笑笑;女孩們因為他對許小玉的敵意而對他殷勤友好,張書銘,這是我的書包。張書銘,這是我的衣服。看好了,啊!她們這樣隨便地支使他,把從家裏帶出來的吃食給他吃。
也許因為老師太看重,許小玉在文工團裏很孤立。她隻有一個相好的女伴,她叫馬心月,住在老君廟街。——解放後這條街已經改叫新民街。不知是因為衣服寬大還是因為手腳粗短,配上一張圓圓的蘋果臉和一頭短發,人顯得墩拔結實,走路說話有點風風火火。自從許小玉開始排戲,每天晚上放學以後馬心月都到文工團的排練室來,等著許小玉排完戲跟她一起回家。泰瑞照相館變成鎮委會以後,許小玉不再是我家正對門的鄰居。她和她弟弟住在靠近後城河的三間土瓦房裏。那是鎮委會留給她家的住房。一道土牆把三間舊房與許家原來的院落隔開,過去的後門變成她家的大門。上學放學她要繞過鎮委會,穿過大牌坊,拐過十字街,再折進胡同,才能走到自己家門口。從前,牌坊街路南各家商號的後門都開在這條胡同裏,高台階上座落著緊閉門扇的小門,胡同裏行人稀少,經常有些賣花線、胰子、香粉的小販搖著撥浪鼓在僻靜的巷子裏走動。一扇小門咿呀打開,一個女人走出來,到小販的貨擔前去揀選她們需要的東西,和小販搞價錢,拉閑話。人民政府建立以後,這條小巷變成一條真正的小巷,不再僅僅是女眷和女傭們出入的便道。把後門當做大門的不隻許小玉一家,牌坊街各家商號深長的院落幾乎都被分隔成兩段或三段,要麼是住進了機關,要麼是住進了別的人家。從大街通到背巷那樣一種幽深的宅式,現在隻能在南方的旅遊景點才能看到,孩子們已經很難想像了。馬心月每天清晨四、五點鍾獨自走過窄長的老君廟街,踏著小巷裏的狗叫,走過幽深的巷子,到許小玉家門口,敲響她家大門,叫醒許小玉和她一起去上學。夜裏不管許小玉排戲排多久,她都站在排練室等著,陪她回家。下了雨,馬心月挽起褲腿脫了鞋子,在雨水中奔跑著回家,吃了飯,拿了傘,再到許小玉家,把她的雨傘、雨鞋和吃食捎到學校去。
如果不是馬心月請了十幾天假,我二哥也許就不會和許小玉鬧一場衝突。馬心月的小姨在武漢去世,她陪外婆去處理小姨的喪事。夜裏排完戲,許小玉站在那兒望著劉老師說,我家門口那條巷子又黑又深,我一個人怎麼走啊?劉老師回頭看著正向排練室外走的同學說,哎,哎——誰離許小玉家近?送送她。拉大嗡子的陳安大聲說,張書銘——張書銘和她家對門!男孩們嘔嘔叫著起哄,張書銘——張書銘——,劉老師把我二哥叫住,你送許小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