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沒理睬劉老師,他追著陳安廝打著向校園外跑,劉老師喊了幾聲他也沒回頭,男孩、女孩們嘻嘻哈哈衝著他的背影戲笑。許小玉默不做聲地站在排練室門口。劉老師掏出哨子吹了幾聲,文工團的同學都回來——我二哥站住腳回頭看。劉老師又吹了幾聲哨子,招著手說,回來——都給我回來!同學們全都轉回來,劉老師板著臉說,站隊!站好隊!劉老師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像所有教音樂的人一樣,平時說話隻用嘴皮子發音,輕易不動嗓子,發脾氣也不起高調。他用低沉的唇音口沫飛濺地講了半個小時,訓得所有的人都勾下頭不再嘁嘁喳喳說話。
因為自己不聽招呼,連累文工團全體同學挨訓,二模糊感到很失麵子。走出校門,陳安想和他開玩笑,拿手在他頭上撫了一下,二模糊轉身就是一拳,你媽啦個——陳安也惱了,你罵誰?我罵你!兩人撲到一起,從路當中一直廝打到路邊的溝裏。
好了——好了!許小玉把他倆拉開。二模糊向地上啐了一口,拿衣袖揩著嘴角,滾吧你!
許小玉說,你滾!你爬!你骨碌!
我沒說你!
我也沒說你!
陳安走了。別的同學也走了。黑乎乎的大路上隻剩下他們倆。
我二哥啐了一口,許小玉也啐了一口。
張書銘!今天你非得給我講清楚不可!
我二哥用衣袖慢慢擦拭嘴角。
不講清楚看你走了走不了。
我怎麼了,我?我也沒招你惹你。
我招你惹你了?你憑什麼跟我過不去?
我二哥繼續拿衣袖揩嘴角,許小玉衝過去把他的手甩開,少在這兒裝模做樣!你給我說話!
二模糊沒想到這個溫文爾雅的女孩這麼厲害,他想使自己凶狠點,可發出的聲音很喑啞,連他自己聽著都感到有點軟弱,我——我怎麼你了?
你憑什麼罵人?
我沒罵你。
憑什麼叫我滾?
剛才說過了,那不是罵你。
兩人站在那兒僵持了一陣,他發現許小玉哭了。她背過臉,扭著脖子,發出壓抑的鼻息聲。我二哥沒想到她有這一招,他傻在那兒,一時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你為什麼老欺負人?
我怎麼欺負你了?
怎麼欺負你自己知道。
她側身對著二模糊,我二哥沒法看清她的臉。抽抽搭搭的聲音從她的身影裏傳出來,她掏出手帕在臉上擦淚。你欺負人!仗著你媽是代表,……
我二哥把他的頭垂下去又勾起來,看著那女孩的身影,嘴張了幾張沒發出聲音。
許小玉一邊擦淚一邊轉身向前走,我二哥默不做聲地跟著她。
離我遠點!我一個人能回家。我不要你送。
我二哥感到理虧似地乖乖地跟著她。
從那天晚上起,每天排完戲,我二哥都老老實實去送許小玉。在大街,他們隻是一前一後走路,進了那條巷子,許小玉把腳步放慢,我二哥趕上去,兩人緊緊相跟著。到了她家門口,許小玉走上台階敲門,我二哥站在路邊,直到門裏有人答應,門被打開,許小玉回身揮一下手,我二哥才轉身走開。他一邊走一邊吹口哨,跺腳,逗得巷子裏的狗汪汪吠叫。
幸虧馬心月隻去了一個星期,如果她老不回來,我二哥老去送許小玉,盡管他倆在同學們麵前還是裝出很冷淡的樣子,誰也不答理誰,可他的夥伴們肯定會嘲弄他,文工團裏那些對他友好的女孩也會疏遠他。
馬心月回來後,我二哥又像從前那樣,放了學自由自在地和街上的夥伴們說笑著往回走,不必惦記等許小玉。許小玉也不必走走停停不斷向身後觀望。
知道了胡政委托母親說媒的事,我二哥立馬到堂屋去見母親。母親把手裏的識字課本放下,透過鼻梁上的眼鏡睨著我二哥。
現在是新社會,你為什麼還給人說媒?
那不過是人家托我做介紹人。
介紹人不還是媒婆?
那可不一樣。介紹人是讓男家和女家談對象。
算了吧媽,你管的也太寬了。
母親把眼鏡從鼻梁上拿下來,翻著白眼看他,人家不過是托我問問,又不是包辦婚姻。
許小玉她媽同意嗎?
同不同意是人家的事,我隻管問問。
胡政委真夠嗆,談對象連階級出身都不講?
我看你管得比我還寬,人家的覺悟沒你高是不是?明天還得請你去給胡政委上上課了?
母親把眼鏡重新戴好,拿起她的課本舉到燈亮處,一個字一個字念課文。二哥走到堂屋門口,母親探頭喊著說,到學校不許胡說八道!
這話好像是在提醒我二哥。他第二天就悄悄給許小玉寫了一個紙條,“晚上放學後在城牆拐角等我,有事兒給你說。”他在後邊又加了一句,“別和馬心月一起。”
第一次給女孩遞紙條,我二哥的臉色很不自然,呼吸也有點急促。許小玉倒像很老練似地,他剛把紙條遞過去,她就順手抓過去藏進口袋,照樣走她的路,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文工團排練結束後,我二哥有意在排練室磨蹭了一陣,看著許小玉走出去之後才離開校園。
夏末秋初,夜晚的天氣很涼爽,他走近城牆的時候月亮正在縣城黑黝黝的影子裏徘徊。
一個身影從城牆拐角走出來,他認出那是馬心月。不等他躲閃,她已經走到麵前。說說吧,找許小玉有啥事?
我二哥被弄得很狼狽,他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在哪兒?
她怕給你沾上汙點,不敢來見你。馬心月抱著膀子抖動著一隻腿,我不怕。你媽是代表,我爹也是代表。我家的成份跟你一樣好。
我可不想跟你吵架。你對她說,胡政委托我媽當介紹人,想跟她談對象。
那你媽可有了拍馬屁立功的好機會了!
我二哥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馬心月毫不示弱地和他對罵。這女孩不忌腥葷,什麼粗話都罵得出口,我二哥有點招架不住,他隻好用一句話來抵擋,渾頭!不講理!渾頭!不講理!倆渾頭!倆不講理!……馬心月的嘴比我二哥更快,她用一連串的算你的!算你的!算算算算算算算……!使我二哥不得不甘敗下風,他向地上啐了一口,臊氣!在他轉身走開的時候,馬心月衝著他的背影喊,再欺負許小玉看我饒不了你。
這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會見,接下來的幾天裏,二模糊臉上罩著陰影。母親察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逗他說話,結果反而惹得他更加煩燥。
在排練室,隻要許小玉在場,二模糊就一刻也不安寧地同夥伴們開玩笑,放肆地罵人,誇張地笑。劉老師一離開,他們就在屋裏追逐打鬧,弄得煙塵飛揚,男女同學嘔嘔大叫著躲閃。
幾天後我二哥走過校園,馬心月突然從一棵小柏樹後走出來,她目光平視,像根本沒看見他。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一個紙團從她手裏飛出,砸在他胸前,拿好!給你的信。那瞬間,一貫驕傲自負的二模糊感到自己像個十足的大傻瓜,身體和手都很笨拙,一個小紙團讓他費了很大勁才從地上揀起來。他把它捏進掌心,猶豫了一下才裝進口袋。怕它滾落在袋角找不著,又伸手進去,把它捉住,急匆匆轉過一個牆角,看看周圍沒人,才把它掏出來展開。
“晚上跟馬心月走”。雖然隻有幾個字,二模糊還是把它讀了好幾遍。這幾個字像藏著很深的奧秘,把他那聰明的頭腦攪成了一盆漿糊。她是什麼意思?她想幹嗎?第一次看見許小玉的字,那軟軟的、帶著女孩氣質的筆跡使他心馳神往。他仿佛嗅到一縷淡淡的香味,與香粉、香脂的氣味不同,是一種令人迷醉的青春的氣息。
我沒法猜想我二哥是怎樣捱過午後到夜晚這段時間的,他有生第一次感到了時間難熬,每分每秒都很漫長。許小玉在排練室裏還像往常一樣,既不理睬他,也不向他瞟一個眼神。排完戲,她從容不迫地整理好自己的書包和東西,像沒有任何心事似地沉著自信地走出去。
馬心月在校門口等他。跟著她的背影,二模糊覺得自己像一隻馴順的羊羔。翻過城牆殘留的土坡,內城河在雜樹、野草中閃光,一條隱約的小路在城牆腳下蜿蜒。向南走了一陣,馬心月停下腳步說,過去吧。
這兒是從前的小寨門。城牆沒有了,小寨門隻剩下兩道台階。許小玉站在那兒看他走近,在台階上墊一塊手帕,把一張紙遞給他,他們就著台階坐下去。
月亮從樹木和房屋的影子裏升上來,星光稀朗,幾縷雲彩在天空裏聚散飄浮。看著不遠處蹲坐在小樹下的馬心月,我二哥感到過意不去。
你媽問過我媽了。
胡政委托她,她沒法推辭。
她笑起來,你還生馬心月的氣,是吧?
我媽壓根就不該管這件事。
她又笑了一下,然後換一種鄭重其事的口氣說,你媽勸我答應他。她說她覺得胡政委這人不錯,不會虧待我,往後我們家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你真打算聽她的?
她是為我好。也是為我們家好。
你不能聽!那個侉子佬是個土包子,頂多也不過小學畢業。
人家是師範畢業,從前是小學老師。
那條件可不錯呀,你還不趕快答應!
好了好了,咱們不說他好吧?她換了一種口吻說,咱們到寨外去溜溜好嗎?
現在?
你看這會兒月亮多好。我好久沒到城外轉了。她看著二模糊的臉說,你不想去?
誰說我不想?
她轉過身揮著手大聲說,嘿——馬心月——咱們跟張書銘一起到河邊去轉轉好嗎?
馬心月高興地跑過來,那咱們今晚回家又得說瞎話了。
我二哥從沒和女孩們結伴玩耍過,許小玉真怪,天這麼晚了竟然想和他一起到城外去玩。雖然一瞬間他也曾想過回家後怎麼對付母親的責問,可他還是不假思索地和兩個女孩奔出了城牆豁口。
走過菜園,模糊讓兩個女孩站在路邊,他貓下腰,把身影隱進瓜棚,沿著地壟向裏爬,回來時胸前抱著幾個小甜瓜。兩個女孩驚喜得差點叫出了聲。
快跑!三個人撒開腿一氣跑到河邊。瓜罷園了,我把他們的瓜種給擰了。
許小玉嗷嗷叫著說,張書銘你真夠壞了!
從鄉下八哥那兒學來的這一招讓兩個女孩興奮異常,整晚上他們都沉浸在幹過壞事之後的快樂裏。
他們坐在碼頭上,悠著兩條腿,一邊吃瓜一邊看河裏的船。船桅像風中的森林在月光下動蕩,河水在船與船之間的空隙裏激濺。
回來的路上,他們被一堵矮牆裏的石榴樹吸引。許小玉招著手,讓我二哥和馬心月湊攏到跟前,她和他們頭抵頭悄聲悄語說瞧那個石榴,都長咧嘴了,咱們把它摘下來吧。我二哥抬頭看了看,石榴樹像一篷綠傘,把牆頭罩在暗影裏。透過稀疏的月光,能看見枝葉間閃爍著拳頭大的石榴。
張書銘你蹲下。我二哥聽話地蹲下去。馬心月你抱著我的腿。
許小玉脫了鞋,踩在二模糊的肩膀上,馬心月扶著她的腿。石榴可不像他們想像那樣好摘。許小玉在我二哥肩上搖晃,樹枝在他頭頂嚓啦啦響。感受著柔軟的腳掌和腳趾的力量,他不由得繃緊了每一根神經。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引來牆裏凶猛的狗叫,許小玉像受驚的免子似地丟開手裏攀著的樹枝,閃身跳下地,提起鞋就跑。我二哥和馬心月緊跟著她。他們跑過一氣,靠在路邊樹上喘息,許小玉穿上鞋,把手裏的大石榴舉起來。他們分吃著石榴,盤算著回家以後怎樣向家裏人說謊。
第二天我二哥見到許小玉,她又像原來那樣端莊、矜持,溫文爾雅。對我二哥還像從前一樣疏遠,既不抬眼看他,也不和他說話。從她身上看不到月夜漫遊、碼頭上撒野、攀牆偷石榴那個女孩的影子。我二哥忍不住給她寫紙條,遞了兩次她都收下了,卻沒有反映。害得他在小寨門那兒白等,兩腿酸痛,也沒看到她和馬心月的影子,回家還要想辦法對母親說謊。
晚上他和她一起排戲,她那若無其事的樣子使我二哥窩火。戲排到最後一場,所有人都參加大合唱。“太——陽——出——來——了——”白毛女被大春攙扶著走出山洞。我二哥向來瞧不起扮演大春的楊福來,他喜歡在女同學麵前賣弄,獻媚取寵地替許小玉照看衣服、書包。男同學嘲弄他,他露出一嘴灰牙嘿嘿傻笑。在這場戲裏,這小子有了機會,他在大庭廣眾之中托著許小玉的胳膊從後台一直走到前台。——將來他還會在舞台上這樣做,讓台下所有的觀眾看到這情景。瞧他咧著嘴的怪樣子,由於激動、緊張扭歪了臉,扶著這出戲裏的女主角,心裏一定很得意。排練結束後他湊在許小玉身邊,和她親熱地說笑著不肯走開。許小玉好像被他哄得很開心,嘴角微微抿起,臉上漾出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