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3 / 3)

我二哥站在排練室門口盯著他們。在許小玉向外走的時候,她的書包碰著了我二哥手裏的劇本夾,我二哥嘟囔了一句……樣子!許小玉沒理睬他,她隻抬頭瞪他一眼就和馬心月一起走了。

二模糊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走出校園。在城牆和寨河拐彎的地方,許小玉從黑影裏闖出來。

張書銘,你為什麼罵我?

我沒罵你!

你為什麼說我樣子!

我二哥不想和她糾纏,他知道他不是這女孩的對手,可是既然許小玉要找他的碴,他就別想輕易走開。她不依不饒地說,你得給我說清楚,我樣子怎麼了?

你樣子好看,戲演的好。行了吧?

不行!你不能這樣白罵。你得給我陪禮。

好吧,我陪禮。

說說陪禮就行了?

那怎麼辦?

我得罰你。

那就罰吧。

把我背過寨河去。

那你得替我拿書包。

許小玉替我二哥拿書包,我二哥轉過身,兩臂彎到身後,把她背起來。

馬心月跑哪兒去了?

她有事,我讓她走了。你想她是不是?

你真不講理。我憑什麼想她呀?

他背著她走下城牆土坡,沿著橫跨寨河的小路走到對岸。

不行。這太便宜你。你得把我背到小寨門。

我二哥很樂意接受這女孩的懲罰,他越走越有勁,到了小寨門還不肯把她放下地。

你吃醋了是不是?

楊福來那樣子叫我惡心。婆娘貨,見了女孩軟綿綿的。嗓子像個老公鴨,一張嘴就跑調。

她快活地笑起來,你這人怎麼看誰都不順眼呐?

此後在別人麵前他們雖然還盡量保持冷淡,可他們已經不再不說話。他們約會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在晚上,有時候在星期日;有時候在小寨門,有時候在南城牆。如果是星期日,二哥一定會帶上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做掩護。二哥把我看做他的心腹,為他扮演這樣的角色我感到榮幸。他和許小玉坐在酸棗林後說話,我自己在一邊玩。我一邊跑一邊扯開胳膊,向寨河對岸投土塊。投膩了就跳方。用樹棍在地上劃兩排方格,選一塊結實光滑的瓦片丟進方格,欠起一隻腿,蹦跳著用落地的腳把它一格一格向前踢。有朝一日許小玉變成二哥的媳婦,成為我家的一員,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我很願意像娶大嫂時一樣做壓轎娃,坐上轎到她家去接她。可是他倆好像養成了作對的習慣,見了麵說不上三句話就開始拌嘴,拌一陣再笑著繼續說話。吵凶了兩人都站起來,吵一陣再坐下說話。

隻要提到胡政委求婚的事,許小玉就會變得嚴肅起來,好了,好了,不說它好不好?

我二哥不知道她心裏究竟怎麼想,在母親那兒他又聽不到任何消息。他隻好把這樣重要的事交給我,林林,留心點,看咱媽怎麼說。二哥這麼信任我,能為他充當耳目我很自豪。

許小玉她媽到我家來時我在場。我放學回來她已經在堂屋裏坐著。這女人因為四十多歲不挽發纂,還留著一頭剪發,遭到牌坊街鄰居們的非議。那長長的臉型和呆板的表情給人一種悒鬱、傲慢的感覺,用我們家鄉俗話說“好像誰都欠她二鬥黑豆錢”似的,除了我母親,鄰居們幾乎沒人和她來往。其實她不像人們看到的那樣陰冷,在我家,她顯得滿和悅,臉上還會時而閃出一抹微笑。知道母親愛頭疼,她特意拿著幾包綠色裝璜的“天字頭疼粉”,很熱心地向母親推薦。頭暈頭疼,吃一包,一會兒就好。母親點著頭說,叫你費心了。這算不得什麼。我經常吃,屋裏還有。這藥很便宜。打開一包倒在嘴裏,開水一衝就下去了。

我裝做對她們的談話毫不留意,把書包掛在門後,到西裏間去攤開大仿本,在硯台裏加些水,裝模做樣地寫大仿。

她一直和母親說閑話,直到就要告辭時才說正題。

我和她奶奶商量過了,胡政委人不錯,挺厚道,長相也看得過。聽說他家裏還有一個孩子。掌櫃不在家,我得跟她外婆、大舅們商量商量。

母親說,你和親戚、自家好好合計一下。也給孩子講講。現在不比從前,得讓孩子同意才行。兒女們的大事,馬虎不得。

我很高興,我為二哥弄到了最可靠的情報。

這情報並沒讓我二哥高興,他顯得更憂心,每天鬱鬱不樂。

開國慶典那天城關所有學校的文娛隊都上街,縣城像過年一樣熱鬧。母親特別忙碌。她要到街公所去幫助做國旗,貼小旗,又要為我和二哥準備化妝用的衣服。我們的秧歌隊要裝扮成工、農、兵、學、商。按照老師的解釋,商人是國旗上四顆小星中的一顆,雖然是最後的一顆,牌坊街的商戶們仍然覺得很自豪,母親高興地說,工商業者,是新政府國旗上的一員,人民的一分子,你就扮商人吧,衣服、裝扮咱家都現成。如果母親能預見到幾年後牌坊街的商人都被稱為奸商,老虎,變成五反打擊的對象,她可能就不會讓我扮商人。她把我過年穿的粉藍長衫找出來,用白紙剪出花邊,貼在衣角和大襟上。給我找了一頂禮帽,搽了臉,描了眉,在嘴邊畫兩撇胡須,還把她最珍愛的父親留下的烏木算盤交給我作道具。我手提算盤隨著鑼鼓,把算盤抖出嘩嘩的響聲。為了吸引觀眾,秧歌隊繞街扭過一遍之後,在小十字街變隊形。老師一聲哨響,我們按排練時指定的隊形各找各的位置。可惜觀看的人並沒看出什麼名堂,母親站在路邊向人們指劃著點撥,他們才恍然大悟地說“噢——這是兩個字。十,一。”縣中的腰鼓隊一出動,秧歌隊周圍的人立刻走散了。幾十名女孩在大鈸的指揮下高聲喊著“嘿——嘿!”咚咚吧咚吧咚!咚咚吧咚吧咚吧咚吧!咚咚吧咚吧咚吧咚吧!……不但聲勢大,服裝華麗,女孩們又特別鮮亮耀眼,幾十裏外的鄉下人都湧進城來看。許小玉走在隊伍最前邊,她身姿靈活優美,鼓點也打得特別熟練。

我二哥參加了花棍隊。母親特意到篾匠朱老四那兒為他做了一支霸王鞭。三尺長一截竹杆,掏出一串洞眼,每個洞眼裏穿進幾個銅錢,拿在手裏耍動,按著一定的節奏和動作,在肩膀和手上磕碰,發出整齊的嘩嘩聲。

遊行結束的時候,我家堂屋的座鍾已經敲過三點。母親為我們留的午飯都放涼了。許小玉第一次公開跟著二哥到我家來,她和二哥還都沉浸在遊行的歡樂和興奮裏,一進門,二哥就大聲嚷著說,媽,有涼茶沒有?許小玉渴壞了。母親給他們端來茶盆。那是她早晨泡好的甘吉湯——開水衝甘草、銀花、燈草、生地。他倆每人舀一碗站在小桌邊痛飲,喉嚨裏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啊——我的媽呀!真美。許小玉把茶碗丟下,二哥找來桑皮紙,裁成小塊遞給她,讓她照著鏡子一點一點擦臉上的脂粉。

小玉不要走了,就在這兒吃飯。

有了母親這句話,二哥很高興地把許小玉挽留下來,兩人有說有笑地吃飯,我都不免有點忌妒。

晚上下了雨。母親站在堂屋門口,看著屋簷上垂下的雨簾。天很晚了,雨還沒停。母親坐在床邊讀書,讀一陣,不放心地走到門口去看看。大門外傳來敲門聲,方相公在櫃房裏答應,柵板門打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店房裏響起。母親走出來。她看見方相公打開二門,端著燈,許小玉她媽走進院來。

哎呀,是你!這麼晚了!……

雨點在許小玉她媽的傘麵上響。快進屋,進屋。

許小玉她媽收了傘,在廊簷下甩甩水,跺跺腳,她二嬸你還沒睡?

沒呐,沒呐。快進來。

你家書銘回來沒有?

下了雨,八成是在學校避雨。

我去找過了。學校裏沒人。

是嗎?……你家小玉……?

她和我逗了幾句嘴,晚飯沒吃就走了。

你坐。坐下。

我和她外婆、舅舅商量過了。胡政委跟我們結親,也算看得起我們。她爹在改造,照相館關了,為孩子往後的前途著想,我看胡政委這門親結了好。

母親說,是啊。日子長著呐。跟胡政委結了親,往後他們就……

小玉這孩子不懂事,近些日子老跟我鬧別扭,一提這事她就跟你吵,連商量都沒法商量。

是嗎?

孩子大了,在一起排戲,打腰鼓……其實書銘這孩子也不賴。他倆從小一起長大,對門鄰居這麼多年。

母親正色說,你放心他許嬸,書銘這孩子是個模糊!從小就是個模糊。不懂事。等他回來,我好好管教他。

二模糊回來後,母親板著臉坐在椅子裏,問過幾句話之後就開始教訓他。別看平時我和二哥經常跟母親頂嘴,在她沉下臉來的時候,誰都不敢吭聲。直到她火氣降下來,語氣變得緩和,二模糊才抬起頭很冤枉地說,從前不理她,你說不對。現在在一起排戲,總不能還像原來那樣不說話吧?

街坊鄰居嘛,來往要大大方方。該說話說話,不該說話不說話。你都大了,不是三歲五歲的孩子。雖說解放了,男女平等,可男孩、女孩在一起還是要有分寸。特別跟許家閨女在一起,多長點心眼,少落閑話。我看最好給老師說說,好好學功課吧,文娛隊就別去了。提詞這個活兒誰不能幹?離了你《白毛女》塌不了台。

第二天晚上我二哥回家很晚,我知道肯定是放學後和許小玉約會了。母親用嚴厲的目光看著他,聲音低沉地問,哪兒去了?

哪兒也沒去。

排戲都排到這時候?

要演出了。我們在那兒多對了幾遍詞。

不是給你說過了,往後文工團咱不去了。

快演出了,這時候不好給老師說。

那好。你要不敢說,明天我去找你老師。

母親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打轉,二哥裝做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到廁所去了一趟,徑直進屋去睡覺。

母親一個人坐在燈下抽煙。抽一陣走到門口,把煙頭拋到院裏,看著月光。她知道我二哥還沒睡著,她在廊簷下站了一陣,想了半天心事,決定不再和他說什麼。

接連幾天,母親留意著二哥的臉色和行動。在他走進來時看著他的臉,走出去的時候看著他的背影。好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演出忙碌,他總是匆匆來去,在家很少說話。母親問他什麼,他隻用一兩個字回答。晚上回來,匆匆地上床睡覺,跟誰也不交談。《白毛女》演出的前一天,二哥回來得更晚。母親一直坐在燈下等他,在他還沒來及進屋上床的時候,她拍著身邊椅子說,模糊,來坐會兒。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二模糊不得不在母親身邊坐下。

許家那女孩的事,我得給你說說清楚。這女孩人長得好,性情也討人喜歡,功課也不錯。可那是大戶人家閨女,從小在福貴裏長大,爹媽慣下了,在牌坊街也算是眾人眼裏一朵花。眼下她爹在裏邊改造,家裏需要有個依靠。胡政委雖說比她大一些,對小玉倒滿合適。結了這門親,小玉和她弟、她媽往後也有了依靠,能在人前抬起頭來,牌坊街也不會有人說閑話。同學是同學,婚姻是婚姻。她媽和她怎麼商量,那是人家的家務事,咱不能往裏摻攪。你也不小了,四裏橋你表姨前天來給你提媒。我打聽了一下,那家人家不錯。合適的時候咱們見見那女孩,你看好不好?

我二哥倔頭倔腦地站起來說,你不是怕我和許小玉相好吧?我們倆不過是在一起說話挺對勁,你不用操那麼多心。我才不管胡政委娶不娶許小玉呢!

母親點了點頭,可她的神色一點也不見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