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3 / 3)

這女孩的個性跟我一樣強,為哪本習題更好和我爭論了老半天。最後我隻得做出讓步,以表示一個男生的氣量,把我最喜歡最得意的四則題放在後邊,先複習她那本書裏的麵積、體積。

在這個鄉下女孩麵前,我感到自己的腦子特別靈,解題水平特別高,我從來沒找到過這麼好的感覺。從前那些拐彎抹角的難題我一看見就心煩,今天這些題使我興奮,它能讓我展示才華,證明我在算術上的天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鄉下女孩雖然也很聰明,解題能力也不錯,有時還會像剛才那樣和我爭論一陣,可最終不得不恍然大悟地敲著本子說,噢——對對對!這比我列的式子省了兩步。兩步?這可不是多兩步少兩步的事兒,再拐一步你自己就拐迷了,考試的時候在一個地方打住車,後邊就會心慌意亂。她笑起來,眼睛裏不由得流露出崇拜的神情。

太陽墜落在河麵上,夕陽餘暉落在她臉上。

明天你能早點來嗎?

從今晚起我就不看書了!

可是明天要考試啊。

正因為明天考試,今晚才不能看書,睡好覺,進考場腦子不渾。

保不準考試前翻到哪道題,考試正好用上呢?

反正從現在起我不看書了。

她站起來把書塞進書包,好吧。我也不看了。

第二天我們見麵時隻是互相笑了笑,我用眼睛問她,怎麼樣?晚上不看書,今天不錯吧?她用眼睛回答我,昨晚我覺睡得挺好,這會兒不錯。

坐下後我還如昨天一樣埋頭做題,不隨便轉頭看她,可我們都在關照著對方。我必須像昨天下午那樣沉著、自信,嘴角不時流露出自負的微笑。瞧,我怎麼說的,這道題今天出來了吧?為了給她做榜樣,提醒她做完題沉住氣好好撿查,我破天荒頭一次沒在前半時交卷。考題做完後,我把考卷翻到開頭,從題目開始,用指頭點著,一行行默讀核對,再把演草紙攤開,仔細查看算式,看進位、餘數有沒有失誤,小數點有沒有錯位,直到每道題的答案都感到很有把握,確信我的同桌已經領會了我的意思,會照我的樣子去做,才拿起卷子離開座位。

交卷後我到操場上去玩。她從考場出來,她的同學已經聚了一大群。他們一邊吵吵嚷嚷對數,一邊忙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她向我這邊望了望,我裝做正和同伴說話。她轉身離去時我轉過臉看著她的背影。錢家店的都過來啦——有個老師大聲喊著招呼他們集合。我忽然想起還沒問這女孩叫什麼名字,心裏不免有點遺憾。可往後也許誰也見不著誰了,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麼關係?

我和同伴們打一陣球就回家了。一回家我就把這鄉下女孩給忘了。我興高采烈地對母親說,算術我起碼能考九十五分。

沒吹牛吧?

不信你等著瞧。

看見李春梅哭喪著臉走進來,我把話頭打住,問母親中午吃什麼飯?她說,再慰勞你們一頓,吃肉麵片。

李春梅悶聲不響走進廚房,幫母親做飯。母親把圍腰從她手裏拿過來,紮在自己腰裏,算了,你歇會兒吧。李春梅坐在灶門口,把柴禾塞進灶下,擦著火柴幫母親燒火。我看出她肯定沒考好,就不再提考試的事。母親也不問她考得咋樣,隻是低頭在案板上撖麵頁。

飯吃得很沉悶。李春梅低著頭,筷子懶洋洋地在碗裏攪,隻吃了一小碗,沒再去添,站在桌邊等著收拾桌子。母親說,你不用管了。明天再說。

她不吭聲,也不走開,我隻好趕快把飯吃完,撂下碗就走。幾個月沒痛痛快快玩了,我才管不了那麼多呢,我跑出去找同學玩,一直玩到天黑。

晚上李春梅沒吃飯。母親叫她,她說我不餓。第二天她還不吃飯,母親站在她門口,隔著那幅門簾大聲說,喲——恁大的事?連飯也不吃了?沒想想,你三年讀了人家六年的書,拿到了畢業證,還下場參加了考試,我看這就不賴了。考好考壞算個啥事兒呀?

簾子後發出一聲牛叫似地怪嚎,李春梅從屋裏衝出來,雙手抱住母親,連哭帶嚷地喊叫著,媽呀——媽——噢嚎嚎——媽——我讓你白花了三年錢——

母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李春梅匐匍在她腳下,抱著她的雙腿,仰起頭號啕痛哭,眼淚鼻涕滿臉橫流。媽!你白費了心血!我不爭氣!我不中用!我有啥臉麵站在你跟前,我有啥臉麵見書銘——

母親低頭看著她說,你這是鬧我,是吧?慪我,是不是?

她臉色冷峻,口氣嚴厲,沒露出絲毫憐憫、撫慰的意思。一直等李春梅哭聲漸低,才緩和地說,站起來,站起來。

我把李春梅攙起來,扶到椅子裏。

一分材料一分福,沒有材料獨自哭。這麼大點兒事你就受不住了?

李春梅歪在椅子裏,母親站在堂屋中央,我這輩子遇到啥難事都不哭。活個人,不容易的事多著呢!考學這算啥事?十一個人考一個,剩下十個人都不活了?……考上學就上,考不上還有別的路嘛。

母親把一條濕毛巾遞給她,李春梅慢慢在臉上擦拭,把毛巾握在手裏,垂著頭,兩臂擔在膝頭上,乖乖地聽母親教誨,然後站起身去做飯。

我去看榜李春梅沒去。我對自己考上縣中一點也沒感到意外。看榜回來,母親把我叫到她跟前,看著我的臉說,書青,好好跟我說,考試前你是不是知道題?我從哪兒會知道題呀?媽!真不知道?你真莫名其妙,考題誰能知道?聽說你們學校有人知道。這不可能!出題,印題,封卷,管得嚴的很,不考完,出題的老師不準回家。你聽誰瞎說呀?

母親笑起來,不知道題,你怎麼會考那麼好?

我氣得滿臉通紅,鬧了半天,你不相信我?

母親向後仰一下身子,大聲笑著說,你呀,不逼到頭上不知道操心,非到正經時候才肯掏力。別說十一比一,就是一百比一我看你也不怕,對不對?

我覺得母親的話跟李春梅有關,她自己沒考好難免會猜忌別人。考試之後她一直躲在家裏不出門,做飯洗碗,把廚房收拾好之後坐在窗前做針線,整天悶聲不響,很少和人說話。我偷眼看著母親的臉色,她坐在床沿上盤著一隻腿抽煙,若有所思地想心事。如果李春梅老這樣想不開,家裏的氣氛再也別想輕鬆了。

有一天母親從外邊回來,坐在大椅子裏,衝著二嫂房門上那幅藍門簾說,春梅,你過來。

李春梅從屋裏走出來,看見母親坐在大椅子裏,就叉手站在板壁旁邊。她知道母親隻有在說重要事時才往神案前的靠背大椅裏坐。

縣醫院招護士,你願不願意去?

李春梅臉上露出驚喜,媽你叫我去?

考不上學我能叫你在家燒火搗灶?新社會嘛,免我二十年我也當幹部去。

人家要我?

明天你到縣醫院找郭院長,胡政委跟他說過了。那兒開了一個短訓班,半年畢業,畢了業就能留在醫院當護士。

見她站在那兒不走,母親囑咐說,用心學,守規矩。沒事少往家跑。剩下書青我們倆,家裏你不用操心。

這樣以來,她比我二哥參加工作還早一年。

我和母親到醫院去看她,一個頭戴白帽、身穿白褂的人站在麵前,她把嘴上的大口罩摘下來,我和母親才認出她,那神氣樣子真讓人羨慕。她笑嘻嘻地讓我們到她宿舍去坐。母親把那間大房子巡視一遍。幾張床鋪中,李春梅的床比別人幹淨、整齊,平平展展的印花布床單,床頭放著書籍,腳頭木箱裏是換洗衣服,靠床的桌上擺著鏡子、梳子、發卡、雪花膏。母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雖然醫院就在縣城西頭,李春梅卻必須像所有上班的人一樣在單位吃住,隻有周末晚上才能回家。“過星期六”,在那樣的年頭是一個有特殊含意的詞。店鋪的夥計誰回了一趟家,回到城裏一定會有人問,你昨天夜裏過了幾次星期六?

二哥不在家,李春梅“過星期六”隻是回來吃頓晚飯,坐在堂屋裏和母親說一陣話,然後站起身說,媽,我走吧?母親把她送到大門口,看著她向西門外走。

偶爾母親到醫院去給她送些吃用的東西,為了不打擾她的工作,她站在醫院通向宿舍的巷道口等著。李春梅下了班,和母親肩並肩向她的宿舍走,一邊走一邊親熱地說話,引來同事們羨慕的目光。

醫院離我們學校不遠,調班休息的時候,她翻過城牆到學校來看我,我們在岡坡下小樹林裏漫步說話。短短半年時光她的變化很大,不再說鄉間笑話,也聽不到了俏皮的粗話。我覺得她已經和姐姐一樣成熟,不再是個伶俐、狹隘的鄉下妞,也不再是母親麵前那個滿肚子小心眼兒的小媳婦。無論革命、工作、學習,還是處世為人、關愛親情,她都能說出一番使我心悅誠服的道理。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星期見一次麵,見了麵都很開心。她每次來總給我捎些文具、筆記本、牙膏之類的日用品,臨走還不忘問我需要什麼。

秋天,我二哥從西北交通學校畢業,分配到新疆去工作。李春梅把二哥寫給家裏的信讀給母親聽。我打開地圖,把烏魯木齊這個神秘的城市指給母親看,瞧,這兒就是迪化。現在改名叫烏魯木齊,是新疆的省會。

烏——魯——木——齊?母親的目光隨著我的手指掠過地圖,西安在哪兒?咱們縣城在哪兒?看到縣城離新疆那樣遙遠,她眼睛裏浮起一絲憂傷。李春梅把地圖折起來,用快活的腔調說,媽,過兩年我陪你去看他,看那兒長不長穀子,長不長綠豆、芝麻?母親勉強地笑著說,去買肉吧。又多了一個拿錢的幹部。

李春梅活潑地轉過身,正好,我今天剛開過支。

從那以後,每月二十號,準有烏魯木齊寄來的彙款單。看著漢文旁邊像裝飾花紋似的維吾爾文,母親捏著自己的印章,淒愴地笑著說,我要錢幹啥呀?這個二模糊!

二哥給我寄的書轟動了西門裏。那時我家的兩間鋪麵是“公私合營永聚祥雜貨店”,股東除了我家和四叔家,我們兩家的夥計也都成了合夥人。牌坊街從來沒人收到過這麼大一捆書,店裏人把書捆拿到櫃台上拆開。母親、四叔和所有的夥計都圍過來,左鄰右舍店裏的夥計也都過來看。我從學校回來,他們看見我就大聲嚷著說,未來的文學家回來了!

翻開二哥寄來的書,我才明白,那是二哥寫在書上的題詞:“贈給未來的文學家小弟書青”。

二哥的題詞使我受到鄰居和同學的嘲弄,但我並不覺得它有什麼可笑。二哥這樣說必然有他的根據,說不定他看見了我在小學五年級時寫的一部長篇小說。準確地說,那是我寫的長篇小說的第一頁,也是惟一的一頁。開筆充滿激情,用寫小楷的毛筆一口氣寫滿了一張黃草紙,不知為什麼沒寫下去。那張紙在書桌抽鬥裏放過很長一段時間,文章所寫的情景我一直記憶到如今。在本書第五章裏我把它又用了一遍。它寫的是我從鄉下逃難回來,母親把堵死二門的土坯拆去,打開門後看到滿院荒草的情景。我想起了小學六年級時班主任羅老師曾稱我是班裏的“小文豪(兒)”,因為不懂這個詞的意思,直到入了初中我也沒吃準這綽號是譏諷還是讚揚。二哥寄來這一捆書使我有了文學家的自我感覺,我覺得文學家對我隻是早晚的事,誰想用這樣的綽號稱呼我就讓他稱呼去。

此後當我一個人走過小巷的時候,我總會疑神疑鬼地向身後張望,看有沒有人跟在我後麵拍照。如果沒人拍照,將來我成了大人物,誰想寫我的傳記,到哪兒去弄張書青少年時期的照片?

因為沒發現有人跟蹤拍照,為了不給寫我傳記的人造成遺憾,我用母親給的零花錢自己到照相館去照了一張。這張照片胸前袋口上的筆卡特別令我滿意,它明晃晃的,不細看根本看不出是一支自動鉛筆。可惜我不能像二哥那樣照大二寸的全身像。那麼大的照片要花不少錢,縣城的照相館也難以照出那麼漂亮的照片。那是二哥一生中最有風采的照片,誰看見都不能不誇讚。他穿著漂亮的白襯衫,紮在挺括的呢料褲子裏,褲子背帶很帥氣地攀過雙肩,把他高高的身材襯得英俊、瀟灑,兩隻腳蹬著鋥亮的皮鞋,傲慢地擺出一個隨便的八字,臉上顯出非凡的氣度。

他的照片寄來那天恰好許小玉從我家門口經過,看見母親站在店房櫃台外拆信,她笑著說,是不是書銘來信了?母親說,信封上還寫著內有照片呢。

許小玉走到母親身邊,把照片拿到手,和母親一起捧著看,讚歎一陣之後,母親請她讀信。讀到“為解決單身青年的婚姻問題,我們這兒來了一批支邊的上海姑娘,”許小玉半開玩笑地說,說不定哪個上海姑娘愛上了張書銘吧?

母親和她一起笑,笑容裏帶著一點憂思。

晚上,母親到醫院去把李春梅叫回家,讓她看二哥的信和照片。看完,母親說,我看你們倆還是早點調一塊兒去吧。

媽,你不是一直想讓書銘回來嗎?

我看還是你調新疆去吧。

啥時間寫報告?

現在就寫。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