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考學的故事成為母親終生的驕傲,每每說起看榜的情景,她喜悅的心情總是溢於言表。鄰居們叫他二模糊,考學他可一點也不模糊。考了四場,四張榜上都有名。接著她又長歎一聲,露出淒傷的神情,四個學校任他選,怎麼偏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讀書?
二哥考取了西安交通專科學校。如果不是多年前一批學生為投八路軍跑到西安去,縣城的人們對這座古城幾乎一無所知。
那兒離咱們縣城有千把裏路吧?
二哥吐一下舌頭,坐無線電一分鍾都要不了。
交通專科學校是幹啥的?
二哥說不清楚。這樣的學校牌坊街鄰居們從沒聽說過。我二哥就因為這學校新鮮才報考了它。
那是一個多雨的夏季。陰晦的天氣使喜慶的氣氛變得灰暗。李春梅坐在幽暗的窗前,為二哥趕做鞋、襪、衣衫。母親戴上花鏡,把她做好的活兒拿到光亮處反來複去察看,有時還親自動手把她看不中的地方拆開重做。深夜,李春梅放下手中的針線,吹熄了燈。小兩口的臥房裏傳來切切的細語聲,然後傳出壓抑的啼哭。母親坐在床沿邊,悄無聲息地聽著新房裏的動靜,直到新媳婦的哽咽漸漸平息,才咳嗽著,褪去披在身上的衣服躺下。
第二天,李春梅的眼睛像桃子一樣紅腫。母親站在那兒,不看她的臉,像對自己說話似地用低沉的聲調說,男人出門去做事,去讀書,女人要喜喜歡歡,不興哭哭啼啼。
可是李春梅還是沒能喜喜歡歡送二哥走。臨行的時候,李春梅站在裏屋門口,一手挑著門簾,臉上裝出笑容。她頭頂的門楣上,“天作之合”的喜對聯還沒退去鮮紅。二哥說,媽,我走了。李春梅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嘴唇向裏癟進去,下巴和腮幫抖抖索索顫動。終於沒能忍住悲傷,她轉身放下門簾,跑進屋裏放聲大哭起來。
二哥背負行囊,手提網兜和雨傘,淒然地站在堂屋門前石階前。
母親揮揮手說,書銘,……勤打信來。……她像一尊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撐著堂屋門框,兩手搭在胸口,看著二哥的身影走出二門,消失在恍惚迷亂的亮光裏。李春梅的哭聲使她黯然神傷,不祥的感覺在此後幾十年間籠罩住她的心,直到她的晚年。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當我在高中課本裏讀這首古詩的時候,二哥辭家遠行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現,勾起我對他的深深思念。那時我才明白,其實二模糊和我的感情是很深的。他離家那天天下著小雨,河裏漲了水。二哥坐上擺渡的木船,在渾黃的河水中離開碼頭。座落在高岸上的縣城,在他的視線裏逐漸變為一堆模糊的影子。他沿著泥濘的大路翻越雙鳳山,在細雨綿綿中走過一百一十裏沙土路,到南陽與二十來位新同學聚齊,搭乘敞蓬卡車,去幾千裏外的陌生古城求學。當我從大學回到故鄉,站在父親和大姐墳前憑吊親人時,我默背著那首古詩,“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何時才能在故鄉的土地上再見到二哥的身影呢?
二哥的離家使我和李春梅變得親近起來。大嫂調到省城去工作了,李春梅代替姐姐和大嫂,成為母親身邊的幫手和我生活中的夥伴。晚上,她像褓姆一樣把我從街上找回來,打好熱水,幫我脫鞋洗腳,哄我上床睡覺,快睡!免得明天早晨叫不醒你。吃過早飯,我們像親姐弟似地背上書包,肩碰肩有說有笑地去上學。和她在一起我不再感到拘束,她不在母親麵前告我的狀,還為我在學校裏的頑皮遮掩、辯解。她其實很活潑,愛說愛笑,並不像我從前看到的那樣木呆、矜持。大約現在已經是我的二嫂,不須在我麵前偽裝文雅,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她經常露出鄉下小妞的調皮相,隨便看到街邊一件什麼小事都能引起她有關鄉間趣事的回憶。她說話尖酸潑辣,時不時還會冒出一些土話、髒話,聽起來新鮮、粗俗,使人開心。……某年某月,村東頭楊三伯家馬駒生了五條腿,你猜那腿怎麼長的?它是這樣長的。瞧,就這樣。後院老四奶眼睛昏花,她說這麼小的馬駒怎麼就發情了?……我笑得前仰後合,她卻嗔著臉不動聲色。她說話聲音不高,經常用一些我完全不懂的知識挑起和我的爭論,繃著臉,一本正經的樣子。你猜牛走路四隻腿怎麼抬?一邊一邊走,還是前後插花著走?我想了想說,左邊兩隻腿先抬,右邊的兩隻腿跟上。不——對!她說,它是這樣走的。為了說服我,她伏在地上,手腳著地,向我示範牛走路前後插花抬腿的動作。我不信,她帶我到城外,站在大路上看走過的牛車。咋樣?看誰說的對?
在外邊她是個活潑俏皮的鄉下妞,一進家門,在母親麵前她像換了一個人似地,不但說話得體,做事周到,連走路的姿勢也變得穩重、安詳,一舉一動都像大家閨秀似的彬彬有禮。她這套本領真讓我佩服。
和二哥臨行前的悲悲切切相比,二哥走後她的心情倒很輕鬆,母親不在跟前時,她還會一個人哼哼唧唧唱歌。
春節過後我十二歲了。吃過初十早晨的烙餅卷菜,母親把一個很大的線疙瘩放進籃裏,數出十二枚銅錢,帶上香表,要我跟她一起到城隍廟去拐鎖子。隻要不打仗,這是我每年過生日必不可少的儀式。母親挽著籃子,我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蹦跳著踢路邊的瓦片。城河裏的冰淩還未溶化,河邊的樹木褪去冰雪的鎧甲,露出正在返青的樹皮。再拐今年一掛鎖子,往後就不拐了。我問為什麼,母親說,你十二歲了。十二歲就算長大了。按照母親的說法,人在十二歲之前能看見鬼魂,十二歲之後就看不見了。我感到很遺憾,我還沒看見過鬼神呢。沒看見也長大了。
城隍爺和城隍奶奶的腳邊有許多小神胎,那是求子的人捐獻的。母親把線掛在小神胎脖子裏,來來回回繞,按一歲一枚把銅錢穿在線上。燒過香,點過表,把拐好的鎖子套在我脖子裏,我就被鎖牢在人間,閻羅王別想再把我收走。過了十二歲,他想收我就沒那麼容易了。
二嫂為我做了一桌飯菜,母親燉了黃酒。銅錢在我胸前叮叮作響,我既感到高興又有點憂傷,這就長大了?往後在別人眼裏不再是孩子了?人為什麼非得長大不可呢?
隨著十二歲的到來,夏天我小學就畢業了。按學校的規定,六年級學生不再參加秧歌隊、宣傳隊和各種大場麵的文娛活動。這是我嚐到的第一個長大的滋味。我對母親說,我早想退出秧歌隊,那麼大個子,在街上扭來扭去,真沒意思!其實我心裏還是很留戀秧歌隊,看著一批低年級的新隊員在操場上排練,我覺得自己已經從歡蹦亂跳的孩子群裏被開除,既有長大的自豪又有失落的惆悵。
從春天開學起,母親不再讓李春梅幹家務活,吃過飯連鍋碗也不讓她刷,夏天你們倆要考學,好好複習功課,別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畢業考試我的算術成績考了59.2分。平時及格不及格算不得什麼,大不了下學期開學時補考,可這是畢業考試,不及格拿不到畢業證,拿不到畢業證就沒法考學。我隻好厚著臉皮到老師屋裏去,站在他桌邊,鼓突著嘴巴,做出一副非常喪氣的樣子,低聲嘟嘟囔囔說,老師你給添點分唄,就差那8厘,你能讓我不畢業?老師看著我的臉,這會兒來求我了。叫你做習題,你總說作業本用完了,看你是坑我還是坑自己!我衝他笑了笑,那些題人家不是不會,考試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一粗心就寫錯了。你慌啥?要是給病人開藥方,吃死人了,你還說你行,隻是因為粗心、慌張開錯了藥?這不是開藥方嘛老師,人也沒吃死嘛。下次我保證細心,不慌張,給你拿個一百分,行不行?為這8厘分數你不讓我畢業,往後我年年給你留級,叫你永遠送不走我。
老師憋不住笑出聲來,張書青啊張書青,看不出你調門還真不少哇。這是畢業考試,要是考中學,看你還去求誰?
回家後,母親拿我的成績單在手裏抖動著說,你上了六年,算術得了六十分,人家李春梅上了三年,比你多十四分,知不知道丟人?
我大咧咧地說,畢業考試算啥?我根本沒把它當回事。到考中學的時候——你看著吧!
行。到那時你還像這樣可別想上學了!今年考初中,十一個人取一個,比你二哥考學難多了!
這十一取一的比例使各個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激動起來,家家戶戶熱烈議論,整座縣城充滿考試的氣氛。除了文具店生意紅火,肉鋪的生意跟著紅火,家養的小雞也倒了黴。即使平時吃鹹菜都要精打細算的人家,現在也不能不動動腥渾,以表示對孩子考學的重視。母親每天改善夥食,還特意買了二十斤棉籽油。李春梅天天晚上開夜車,油燈要點到黎明,母親破例把油罐放在她屋裏,讓她隨用隨添。她太用功了,連累我不斷遭母親的訓斥,瞧你那蠻不在乎的樣子,你二嫂天天熬夜,你天天晚上跑出去玩,看你考不上學怎麼辦!其實我早已煩透了這沒完沒了的複習,每天都是雞兔同籠、相向相背開火車、最大公約、最小公倍,課本也翻飛了,油印頁子都磨破了,語文、曆史、自然,所有功課都像嚼爛的饃饃,隻覺得粘乎乎的發酸,不再有任何味道。要考就考嘛,何必這麼折騰人?
好不容易等到考期來臨,縣城像起了廟會,各鄉鎮的畢業生都進城來參加統考,天不明就有成群結隊的學生吵吵嚷嚷在大街上走動。睡在街邊的夥計們好夢被驚擾,光著膀子坐起來,看著這些鄉下來的男生女生,嘴裏嘟嘟囔囔罵咧。楊家樓和槐樹口各家飯鋪門口一大早圍滿了吃飯的學生,三百錢一碗的漿麵條轉眼就賣光了。上課鍾聲響過之後,街上還有一些傻不唧唧的男女挎著饃袋子在店鋪門口遊蕩,也許他們根本沒打算參加考試,隻是借機進城來湊湊熱鬧,逛逛商店。
前一天下了小雨,考場裏不算太熱。可母親還是給李春梅和我每人準備了一條毛巾,濡濕了,讓我們紮在脖子裏,隨時可以擦汗。她還給我們每人準備了兩套筆、墨和足夠的空白演草紙。
為了避免傳卷作弊,同一個學校的學生都豎行編排。和我坐同桌的是個鄉下來的女孩,她好像不懂考場紀律似地,一坐下就扭頭看著我,想和我說話。我低頭作題,不理睬她。她小聲嘟囔說這油印卷子看不清。我瞪了她一眼,警告她考場上不可以隨便說話。她好像並不在乎我的警告,拿著那張卷子翻過來倒過去擺弄,不斷轉頭看我。我隻好小聲說,報告老師,讓他給你換。她舉起手說,報告老師,我的卷子看不清。監考老師走過來,抓起她的卷子看了看,給她換了一張。
這女孩走出考場時我早已交卷,在操場邊玩吊環。她走過來,站在沙坑邊看。我遊了一趟,又返回來一趟,還玩了一個花樣。
第六題填空白我填的是“但是”,對不對?
我一邊繼續遊,一邊回答她,我填的是“可是”,……“但是”也差不多吧。
那段默寫我默錯了兩個標點,他們會不會扣我的分?
兩個標點算什麼呀,隻要字不錯,他憑什麼扣人家分?
她有點不放心,這地方要是不扣分,作文能給十五、六分,我就不害怕了。
我鬆開吊環跳下地,搓著手走出沙坑,掂起扔在地上的書說,我考完哪門就不想哪門,反正已經考過了,得多少分是多少分,管它呢!
算術放在第一天考就好了。
無所謂。早考晚考都得考。
第一天腦子清亮些嘛。
隻要晚上睡好覺,別胡思亂想,腦子就不會渾。
你不開夜車?
我從不開夜車。我討厭開夜車。——李春梅開夜車讓我煩死了。
昨晚俺們進城晚,在你們學校教室住,蚊子多,女生們愛說話,半夜沒睡著。
我扭頭看著她,你怎麼知道我是城關一小的?
你們都在那一排嘛,誰不知道?
考場外的人多起來,我掂上書走了。
下午考常識,包括曆史、地理、自然。雖然上午我們已經說過話,可當著她的同學和我的同學,入場前我們誰也沒和誰打招呼。進入考場,坐下後,她小聲說,交卷以後咱們複習算術吧?我點了點下頦。在吊環那兒見。這女孩有點見麵熟,叫人沒法拒絕她。
交過卷後,我在吊環架下等她。整個小學期間我的算術最高成績是75分,每次考試總有些意想不到的疏忽造成得數錯誤。看錯題,寫錯數,小數點錯了位,等等等等,這些粗心大意每次都讓我遺憾,可我從不覺得自己的算術程度差。我對算術不缺乏自信,在一個鄉下女孩麵前更表現得很自負。
她從考場出來後,我說咱們到河邊去吧,那兒安靜些。我帶她到河邊去,不隻是害怕班裏同學看見會取笑我,還因為老師發的油印材料不準拿給外校學生看,那是老師費了很多功夫從各種參考書裏彙集起來的習題詳解。
我們坐在河邊小樹林裏。太陽已經偏西,小樹的影子斜投在腳邊。我把習題拿出來,在她翻看時看著她的臉,覺得她一定會驚喜不已。誰知她翻了一陣之後把它放在身邊,從書包裏又拿出一本複習資料。這是我叔叔從武漢寄來的,你看看。現在輪到她歪頭看我的臉色了。我把頭湊過去,看著她手裏的書,我覺得這女孩不像在考場裏那樣惹人討厭,她的手很好看,她頭發上的氣息也很好聞。裏邊有些題我沒見過。我伸出手去翻了翻,沒表示讚賞也沒表示輕視,縣裏老師出題,不會從武漢的書裏找吧?她對我的態度感到失望,你們學校編的四則題不錯,可那裏邊沒有麵積、體積。這樣的考試,四則當然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