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鄉下妞春梅
三月十八城隍廟會是故鄉縣城最大的廟會,起一次一個月。不僅各鄉鎮的農民、商販來趕會,遠至襄陽、河口,近至南陽、社旗、方城、桐柏的商家也都到會上搭棚占位。除了各種吃食、玩藝、雜耍,還經常有兩台大戲。盡管城隍廟早在民國時期已經改做惠民中學,幾十畝廟產也被平整為操場,城隍爺遷到了城牆外幾間小瓦房裏,後來連神胎也找不著了,可廟會卻紅紅火火延續著,隻是名稱改做了“物資交流大會”。
母親在城隍廟會上為二哥相親是在許小玉結婚後不久。說到這段往事,她總是忍不住一邊比劃一邊笑。
我讓你三叔套了車,把車停在戲台場西邊。你拴哥站在車邊,我坐在車上。你表姨和李春梅的外婆領著李春梅,站在車前不遠的地方。開始她不知道,隻顧得手托著下巴專心專意看戲。十四、五歲的鄉下妞,挺逗人喜歡的。身材緊巴巴的,樣子很靈巧。都怨你拴哥指指點點,引起她的懷疑,她轉臉看見我坐在車頭直著眼睛看她,一扭身溜進人群,三轉兩轉就跑了。我猜想她跑走的身影一定很可愛,才使母親每說到此處總是喜笑顏開。她用指頭按著鼻子,就這樣,瞧,指尖按著這兒。那會兒我心裏也犯了一點嘀咕,可她轉眼就跑了,讓我直想笑,覺得這女孩挺機靈的,就同意了。……第一趟到咱家來,她靠在她外婆身後,好像有點怕羞,還是拿手按著鼻子。我覺得那地方說不定有什麼毛病。可她很懂事,很招人喜歡,我也就沒好意思讓她拿下手來仔細看看。結果,……
過年你大哥從鄭州回來,對你二哥說,咱媽給你訂了這麼一門親你就答應了?你哭!鬧!不依她!一個鄉下妞,泥巴鞭杆——土條!鼻子上還有一塊藍記。要是我,我哭他三天不吃飯。
可是二哥既沒哭也沒鬧。現在回想起來我心裏有點納悶,已經解放了,二哥為什麼還允許母親為他包辦婚姻?大哥訂親,母親讓大哥自已去相,相看之後還要讓他自己表示態度,輪到二哥,她根本沒讓他去看一眼,也沒征求他的意見,憑著自己喜歡就把他的終身大事給定了。二哥居然順從地接受,沒表示任何異議,在許小玉結婚不久,就和李春梅過了庚貼,訂了婚。對這樁婚事,二哥顯然有點草率。那時他當然不會料到這個鄉下女孩對他未來的命運會有多麼重要的影響。
我見到李春梅是在秋天。經她父母同意,母親讓她到縣城來讀書。我見到她時她沒用手指按鼻子,也沒流露出對自己鼻翼上那塊胎記有什麼忌諱。她大大方方站在母親麵前,兩手交疊搭在胯邊,臉上帶著親昵的微笑,在母親的目光下不但沒顯出惶恐,還有點撒嬌似的羞澀。大約那時的婚姻仍然保持著舊有的風氣,如牌坊街生意人做買賣,講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隻要騙過一時,即使買主上當,也隻能怪自己失眼,不能悔棄前言。李春梅用指尖按著鼻子騙過母親的眼睛,她那帶點調皮的小聰明不但沒受責難,反而使母親更喜歡她。多年後她與二哥反目成仇變成異路人,說到李春梅,母親對這鄉下女孩的機靈、乖巧仍然帶著幾分讚賞。
她來到我家的最初幾天,我忍不住總想看她的鼻子。她右鼻翼上那塊藍色胎記如上過瓷釉一樣光潔明亮,有股非同尋常的魔力,不但吸引著我,也吸引了我二哥。她微翹下巴,臉向左偏,瓜子形的臉盤與鼻翼上的色塊搭配和諧,使她鄉下女孩的質樸多了幾分嬌羞。按照舊規矩,我二哥一般不在人前和她搭話,兩人碰麵時各自都把頭低下,做出羞答答的樣子。可二哥手裏的飯碗常會因為李春梅的出現而溢出湯汁。他迅速抬起眼睛在她臉上瞥一眼,又迅速把眼簾垂下,閃爍的目光在那塊藍記上一掠而過,李春梅的臉上暗自露出一絲笑意,好像因為那別致的鼻子使她的未婚夫心慌意亂而感到得意。
和她結伴上學我感到很不自在。她還沒和我二哥結婚,我既不能稱她二嫂,又不能說她是別的什麼親戚,這種不確定的關係使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盡管她對自己的鼻子並不在乎,可我卻對夥伴們的嘻笑神經緊張,不管哪個孩子偷眼瞧著她發笑,我就會追上去憤怒地質問“笑什麼笑!”有時甚至不得不和他們打架。我不喜歡她,還因為和她在一起我失去了很多自由。從前我一個人上學,想拐彎就拐彎,想在路上玩耍就玩耍;放學回家過了十字街口,從路隊裏溜號,和小夥伴們到西門外去聽說書,到寨河溝裏去扒蟋蟀;下了雨在泥水裏奔跑,將撐開的雨傘當車輪在大街上滾動,突然踩踏水坑,濺髒別人的頭臉和衣褲;現在有李春梅跟著,我不能不規規矩矩走路,上學放學路上的種種樂趣都沒了。
她使我不自在,還因為她那鄉巴佬似的呆頭呆腦的樣子。她剛從鄉下進城,對城裏的一切都很生疏,穿著、說話、舉止和城裏孩子格格不入。像我們城關第一小學這麼大的學校,這麼多的學生,她連見也沒見過。我陪她走進學校,看她像隻生鴨似地走進教室,坐在自己座位上,班裏沒人理會她,孤零零的樣子挺可憐的。她在鄉下幾乎沒讀過書,來到城裏插班和我讀同級(幸虧沒和我同班),在班裏年齡最大,功課最差,看她每天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忍不住替她心煩。每天晚上幫母親收拾完鍋碗,她連茅房也顧不得去就趕快打開書本坐下用功。到了段考和期考,每天晚上開夜車,直到簷下的公雞打明。她一拿出書,母親就說,書青,她不會的地方你多教教嘛。別看她那麼精明,一道簡單的算術題講半天她也聽不懂,弄得我整晚沒法出去玩。
期中考試過後,教導處把各班的成績張榜公布,貼在學校最顯眼的牆壁上,不及格的名字用藍筆寫在榜後。李春梅的名字在成績榜上不但是藍色,而且名次是整個年級倒數第一。同學們在那兒指指劃劃大聲嚷嚷,“這個李春梅是誰?”弄得我不好意思在成績榜前停留。到了期末,她的名字仍然是藍色,名次前進了三位,語文、算術兩門主科不及格。母親拿著她的通知單到學校去找老師,對老師說,這妞兒剛從鄉下來,老師多包涵。她聰明,肯吃苦,下學期一定能跟上。十四、五的人了,老師你千萬別讓她留級。
大約老師覺得這個鄉下妞和別的大齡學生一樣到班裏來隻是做做上學的樣子,成績好壞家裏並不在意,也就沒讓她留級。
我對母親說,你還給她講情呢,李春梅的功課恐怕永遠也及不了格了。
然而她的進步出乎我的預料。第二學期,她的名字走出了藍軍,期末時上升到黑軍中央,處於全班中流位置。不知怎麼搞的,她還當上了學校的值日長。輪到她值日,在集合放學時到台子上去抽察點名,儼然是深得老師信任的學生幹部。短短一年時間,李春梅在城關第一小學混得這樣有麵子,牌坊街的孩子們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母親很高興,覺得這女孩是一塊爭剛要強的好料。
更使母親滿意的是,她在學習上不算很有天分,料理家務卻是一把好手。李春梅到我家來後,母親並不吩咐她做活,所有的活都憑她自己的眼色去幹。幹好了母親不表示滿意,她沒注意到的地方母親也不指使她。母親從庭院走過,向甬路邊的椅子、小桌瞥一眼,她就會立刻站起身,把它們搬進廊下,還順便把扔在院裏的雜物也都收揀起來,擺放整齊。雖然學習壓力很大,她卻從不耽擱家務。除了打水掃地,刷鍋洗碗;糊袼褙,開鞋幫,拐線,漿線,這些活她比母親還熟練。每逢過節,趁星期日休息,她把燒飯、炒菜的大鍋揭下來,拎到下水溝口,用鍋鏟把鍋底細致地鏟一遍。我不明白這活有什麼意義,母親抿嘴笑著悄聲對我說,鍋底上的煙灰積厚了浪費柴禾,知道嗎?瞧人家鄉下女孩多懂事,將來過日子是好樣的。
她的針線活尤其受母親讚賞。她為我和二哥做的襪底、鞋底我都不忍心穿在腳上去踏踩。可惜那時我沒把它保存下來,否則今天也可以拿到民間工藝收藏品展覽會上去出出風頭,說不定還能賣個大價錢。牡丹,水仙,蘭草,蓮花,……周邊圍繞著華麗繁複的回文圖案,不光色彩豔麗,針腳細密,精巧的繡工還能看出一個女孩的靈性。
暑假到了,我終於可以擺脫李春梅,自在地享受夏天的樂趣。黃昏時分,我和二哥赤裸著上身,穿條短褲,毛巾搭在脖子裏,與店鋪的夥計們一起下河洗澡。在河裏玩到天黑,赤條條地站在河岸上,拍著屁股讓身上的水被河風吹幹。直到暮色降臨,河麵變得黑乎乎的,水浪和河岸被夜色淹沒,一路走一路南腔北調地唱著回家。晚飯後,點上大麻籽火串,手提瓷罐,跟在二哥身後到小街僻巷去轉遊。火光在靠近地麵的牆腳處照,爬出洞外乘涼的蠍子在亮光裏一動不動地趴伏著。二哥操起夾子,夾住它高翹的尾巴,把它扔進罐裏去。半夜過後,火串快要點完,聽著罐裏沙沙的響聲,我和二哥很愜意,明天掂到集上至少能賣五、六千塊。弄得好,秋期開學就不必跟家裏要學費錢了。回到店鋪門口,把蠍子罐放好,攤開席子,和店鋪的夥計們一起在街邊睡覺。大家仰麵朝天看著屋簷外的星星講鬼怪故事,講吊死鬼,淹死鬼,鬧鬼的水塘和狐狸大仙出沒的古宅舊院。八路軍在俺舅舅家村外的河灘上和中央軍打仗,死了很多人。現在到了夜裏還經常聽見有人喊著說,我胸口這個洞好疼啊——!我的腿在哪兒?誰把我的腸子弄哪兒啦?……講得人人毛骨悚然,在恐怖的惡夢中迷迷糊糊,一整夜蒙在被單下不敢動彈。
有一天晚上,對門綢緞莊的周相公看著我二哥說,張書銘,李春梅的胸脯這些天為啥鼓起來了?
大家看著二哥嘻嘻哈哈笑,二哥也用嘻嘻哈哈來對付。
說說吧,這是咋回事?周相公一本正經地盯著二哥,毫不放鬆地追問。二哥不回答也不反駁,拿手在周相公頭上掄來掄去。
我不明白這問題有什麼含意,但我猜想肯定和二哥對李春梅的態度有關。
我開始悄悄注意他們倆。我發現李春梅真和從前不一樣了,她那原本平平的胸脯不知從何時起隆了起來,使淺花汗褂鼓出了兩個有彈性的圓弧。她的臉龐也從淡黃變為紅潤,眉目間流蕩著溫情,兩頰閃耀著熠熠的光采。夏天單薄的衣褲把她的身段顯示得更加豐盈,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像打磨過的檀木一樣結實、柔韌。和二哥在一起,她雖然還保持著靦腆拘謹,可那眼睛裏多了幾分親昵,話語間也透出更多的溫存。大約得到了母親的默許和鼓勵,在家人麵前,他倆不再像從前那樣裝模做樣的互不理睬,除了必不可少的交談,偶爾還說些閑話。她漸漸地不再掩飾對我二哥的體貼關心,無論吃飯、穿衣,都學著母親的樣子伺侯他。看二哥的衣服哪兒不整齊,她會學著母親的口氣嗔怪說,瞧那扣子耷拉到哪兒啦?隻知道穿!她讓他把衣服脫下來,拿出針線,手腳麻利地把扣子縫好,看他穿上,在他轉身的時候,幫他把衣邊抻展。
仲秋節將近,母親對二哥說,該過節了,我給春梅家準備了月餅、禮條,一個人不好拿,你跟她一起去吧,也好跟她父母見見麵。
這是母親第一次允許二哥陪她走娘家。一大早,李春梅把漿洗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捧到二哥床邊,給他打了洗臉水,在牙刷上倒好牙粉。看他把衣服穿整齊,把早飯給他端到麵前。臨出門,她殷勤地走近二哥,幫他把領口上的風紀扣紀好。看她和二哥貼得那麼近,母親和我都把臉轉過去。二哥說,書青,你幫她提上籃子,到東門外等我。我知道他怕店裏的夥計們笑他,不敢和李春梅一起出門。本來也許我會幫她,可她和二哥臉貼臉站在一起的親熱樣子使我心裏不舒服,我把頭一扭說,我的作業還沒寫,我得趕快去上學。就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二哥比從前更注意討好我。當他想在大街上攬我的脖子時,我很討厭地擺著頭躲開。攬你的李春梅去吧,別對我假惺惺的親熱。他和我說笑,像逗小孩似地逗我,他的笑容使我反感。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開心?許小玉跟你蹬了,這個小媳婦疼你。現在你心裏哪還有別人?我在你麵前算老幾?你那虛情假意再也別想騙我。
春天,李春梅和我二哥結了婚。大哥、大嫂從前住過的屋子現在成了二哥的新房。一道深藍家織布門簾把堂屋隔開為兩個世界。母親住在上房,中間是條幾、神櫃、方桌,西裏間是他們小兩口的天地。在二哥離家前的幾個月裏,十七歲的新郎和十六歲的新娘在那道農家風味十足的門簾後,度過了他們如膠似漆的新婚時光。
夏天,二哥從縣立第一初中畢業,他去南陽考學那天下著小雨。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考不上就祭白河,不回來了。李春梅當即紅了眼圈,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說,媽,你聽他說這話!母親沉下臉說,小小孩子家說這樣混帳話!那麼沒誌氣!她把小包袱遞給二哥,叮囑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去,一起回,考好考壞都高高興興的,別喪氣。回來到桐柏、源潭再去考,不愁沒學上。
二哥果然高高興興從南陽回來,又高高興興到別的地方去考。放榜那天早晨,北城牆外荒僻角落裏的城隍廟和早已廢棄的文廟,飄起了縷縷青煙,不少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按照過去的習俗,到這兒來燒香禱告。母親沒到城隍廟去進香,她托方相公陪他一起去南陽看榜。李春梅為他們做好了早飯,站在一邊看他們吃。二哥挎上幹糧袋,幹糧袋裏裝著饅頭和鹹菜,手提雨傘,一路走一路唱京戲。第二天剛吃過午飯,他倆從南陽回來了。看他那喜氣洋洋的樣子,李春梅扯著母親的衣襟說,媽!瞧書銘那傻樣,高興得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