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3 / 3)

媽,我給你找醫生吧?

如果普濟大藥房、怡和堂藥鋪不搬走,我還能去找他們。公私合營之後這些字號都沒了,它們都搬走了,我不知道到哪兒去找醫生。媽媽,在你發燒的時候,/我孤零零地坐在你身邊。/隻有在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多麼需要你慈藹的話語,/健康的笑臉。風從屋簷下吹過,屋頂上的雪撲打在窗紙上。母親躺在地鋪上發燒,我卻隻會坐在這兒寫詩,詩有什麼用呢?我合起本子,看著門外雪地上飛來的幾隻麻雀,不知道該怎麼辦。

廚房裏有藥,你去給我熬熬。母親的聲音從被子下傳出來。

我走進廚房。廚房像別的屋子一樣空空落落,沒有鍋的灶台敞開黑乎乎的大洞,裸露出熏黑的灶壁和積存的柴灰。街道辦起食堂之後,母親已經不在家做飯。鐵鍋、鐵鏟和過年煮肉用的鐵勾、鐵笊籬都拿去煉鋼了。屋角有一個用三塊磚支著的瓦罐,瓦罐下留著柴灰,罐裏是煮過的草藥。

水缸還在原來的位置,裏邊有半缸水。我在藥罐裏添上水,從屋角收起一些柴草,拿過窗台上的火柴。我希望我能把火點著,結果我真把火點著了。

把煮好的湯藥向碗裏潷是件很麻煩的事,它使我手足無措。試了幾次,煮好的藥連同藥渣差點從罐口撲出去。在我為難的時候,院裏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個女孩從扒開的院牆邊走進來。

有人嗎?

我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周敏之站在堂屋門口石階上。

張書青——你這是幹什麼呀?

我發現自己手裏還端著藥罐,不由得臉紅了。

她好像並沒在意我的尷尬,向身後招著手說,都進來吧,進來暖和一會兒。兩個女孩一個男孩把架子車拉進院,走進堂屋。

你媽怎麼了?

她病了。

你這是煎的藥吧?

我點了點頭。

那你還不趕快把它潷出來?

我笨拙地端起藥罐。她好像明白了我幹這活不太內行。不蒙張紙怎麼潷呀?你們男生真是……!她站起來,到廚房去把包藥的草紙找出來,蒙在藥罐上,用一支筷子壓著罐口,藥汴打濕罐口的紙,沿著紙尖淌下來。

母親迷迷糊糊地說,誰呀?誰來了?

是我,伯母。我是張書青的同學,周敏之。我們是收鐵隊的。

母親雖然在發燒,可她一點也不糊塗。還有門搭吊、門環。書青,給他們拔下來吧。

她走到母親床邊,彎下腰,哎呀伯母,你燒得厲害呀。她幫我把母親扶起來,給她披上棉襖,從廚房找來一隻空碗,把我手裏的藥接過去,在兩隻碗裏倒騰。有開水吧?我說沒有。她從廢鐵車上找出一口小鍋,架在灶上,添上水,點著火。

我把堂屋、廂房、二門、廚房……所有門上的搭吊、門鼻、門環拔下來,想不到它們還真有不小的一堆。尤其使我高興的是,在廂房的雜物裏,我找到了父親留下的鐵鉗、鐵剪和幾件鐵編工具,它們被母親用心用意地包在帆布包裏。我和周敏之高興得歡叫了一聲。

周敏之沒把小鍋拿走。傍晚時分她又來了。她說伯母,你好些嗎?母親說好多了。你餓嗎?母親舔了舔嘴唇,我有點渴。周敏之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小包,把它舉到母親眼前,那是用手絹包著的一包白麵。我給你攪麵疙瘩喝,好嗎?母親臉上綻出一個笑容。

周敏之添上水,點著火,她做飯的熟練樣子使我驚奇。

母親打起精神坐起來吃飯了,我心裏輕鬆了許多。我把煤油燈點著,我們坐在燈影裏說話。我很羨慕她,你是從哪兒學來的?你是說潷藥、做飯?她笑著說,跟你說實話吧,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做的時候我還真擔心呢。

我把周敏之送到院裏,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東西,那是紙折成的長條,扭了一個好看的十字結。給馮耀山。

原來她是為了讓我給她當信差!雖然我心裏湧起了壓抑不住的憤恨,可我還是很感激她,很留戀她。不隻是她教會我潷藥,最主要的是她使我有了伺侯母親的勇氣。煎藥,做飯,並不像想象那樣難。而且我突然發現她的眉毛長得挺好看,彎彎的,細溜溜的,又黑又整齊,把她的眼睛和額頭襯得很有神。望著她靈巧、活潑的背影,我覺得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幹嗎喜歡馮耀山這樣的爛貨?

放了很多衛星之後,鋼鐵不煉了。大約城裏的鐵器差不多都變成了黑不溜秋的東西,很難再找到什麼往高爐裏填。沒有了右派分子,那些黑不溜秋的東西無論是鋼是渣都是我們的衛星,每煉出一砣大家就上街去歡呼。過慣了轟轟烈烈的日子,不能再帶領宣傳隊風風雨雨跑,回到教室,還像從前那樣上課,我感到很不習慣。小高爐冷落地立在那兒,熄了火,沒了人,任風吹雨打,看著它們我心裏很不是滋味。課本和作業本像是上輩子的東西,看起來很遙遠。上課、下課的鍾聲也顯得很陌生。最遺憾的是,再也吃不到大煉鋼鐵的夜班飯了。那些日子,夜晚不管有事沒事,大家十一點以前都不睡覺。十一點過後,食堂送來一個大籮筐。掀開蓋在筐上的棉褥,熏臉的熱氣冒出來,一筐熱紅薯眨眼就被搶光。兩手倒換著吸吸溜溜往嘴裏咬,一邊吃一邊開玩笑。不交飯票,也不限量,誰想吃誰吃,充分享受共產主義的優越性,大家的胃口特別好。

沒等同學們習慣周敏之的新名字,她就重又變成了謝敏之。教生物的女教師雖然狡滑,她的小手段卻沒能幫上她的忙。她沒料到在謝誌華被送走幾個月後,學校來了一次運動補課。周老師比謝老師當右派晚了幾個月,少挨了幾場批鬥,在教師會上宣布一下,就被開除了。如果她不和謝老師離婚,也許還會得到一點惋惜。可現在,她隻讓我幸災樂禍,想起她批鬥謝誌華時的凶狠樣子,我感到很解氣。叫你耍小聰明!叫你假積極!你連到農場勞改也不配,隻能被送給街道,交給群眾監督改造。吳小三沒法在課堂上數她究竟一堂課帶多少“啊”了。以後她隻能像其他的四類分子一樣背著钁頭去挖城牆,沒過多久,就被街道送去修水庫。一百三十八個啊再也不能給學生講根、莖、葉和腐植質,她的“啊”也沒什麼用了。

現在謝敏之真地神氣不起來了。既然姓周姓謝已經沒什麼區別,她也就沒必要和大家的習慣較勁兒。她不再改點名冊上的名字,也不再當學生會委員。在上學放學的路上也不再嘀嘀嘎嘎說笑。當她由開朗、奔放變得沉靜、內向之後,那張臉反而更吸引人,眼睛也顯得更深沉,更讓人憐愛。

馮耀山不給她回信。我交給他第一封信的時候,他毫不客氣地說,以後別給她帶信了。我說,你不想和她談了?誰和她談?從前她老約我,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和錢秀好上了?他轉頭對我笑了笑。其實我隻是瞎猜。錢秀現在是學校女子籃球隊隊長,在整個地區的比賽中我們學校的女籃一連贏了五場,她成了紅人,號稱女籃五號。現在他不說她胳肢窩裏有狐臭了。這小子!我瞧不起他,又嫉妒他,還感到寬慰。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

後來她又給我兩封信,我幹脆不再給他。盤算著拿它怎麼辦的時候,我心裏直癢癢,很想拆開看看,可最後覺得還是把它放在那個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的燈焰上更合適。

謝敏之到我家來,用一副期待的神情看著我。我不敢正眼看她。我說我把信給他了。他說什麼?他什麼也沒說。她裝出並不在意的樣子撇一下嘴,可我看出她很難過。我開始在心裏責備自己,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壞呀!為什麼老愛對別人的不幸幸災樂禍?可我還是沒法抑製那股美滋滋的感覺,謝敏之的不幸在我心裏引起的就是那樣的感覺,我有什麼辦法?

我母親倒是待她很親熱。不僅因為她在病中吃過她做的飯,她對那碗麵疙瘩很滿意,事後誇讚說,這女娃挺會做飯的。周老師被處理到街道勞動,街公所讓我母親到學校去領她。她一路對母親說,我有錯誤,我對不起黨和人民。母親說,誰都會犯錯誤,這算不得什麼。下到街道勞動的人多的是,勞動也不丟人嘛,別想那麼多。田代表,以後你多幫助,我一定老老實實改造。母親笑著說,周老師,這街上誰家孩子你沒教過?別太客氣,我有病的時候,閨女還給我做過飯呢。周老師眼圈紅了。以後她像街道上的鄰居們那樣叫我母親二嫂,不再叫她田代表。有什麼事,她愛來找我母親。她被派去修水庫之後,母親覺得自己有照顧謝敏之的責任。她和謝敏之說一陣閑話,謝敏之走的時候就顯得愉快些,臉上有了笑容。

每月到了二十號,母親就會把她的印章拿出來,默默在手裏摩弄。那張幾年如一日按時從烏魯木齊寄來的彙款單遲遲不來,母親什麼也不說,可她臉上的陰影一天天加重。

麥假前一天,我收到李春梅寄到學校來的信。雖然從初中起我經常收到報社、雜誌社的退稿信,可在學校裏我從沒收到過哥哥、姐姐們的來信。李春梅的信使我有一種長大了的感覺。這肯定是一封特殊的信,要不,她為什麼不像往常那樣把信寄到家裏去?

親愛的小弟,真不願對你說這個消息,這對媽肯定是個很大的打擊。可我相信,媽一定能經受得住,她思想進步,從來就很聽黨的話。你二哥被劃為右派分子,送到塔城去勞動教養了。聽說他在那兒表現不太好,領導很不滿意。……

母親抽著煙坐在那兒聽我讀信,煙霧在她臉前繚繞,她的表情很平靜。聽完信,她沉思了一陣緩緩地說,替我寫封信吧。對他說,叫他好好檢查,好好改造,別抵觸,服從組織的處分。你二哥從小沒幹過活,沒受過屈,現在改造改造也好。

我給二嫂寫了封信,希望她開導二哥,幫助二哥。母親把兩封信拿在手裏掂了掂,把我寫給二嫂的信遞還給我。

這一封就別寄了。李春梅還年輕,又沒孩子……

可她並沒說和我二哥離婚呐?

恐怕她跟你二哥已經離過了。

我把李春梅的信又看了一遍。信裏雖然對我和母親的稱呼沒變,可那語氣更像一個同鄉朋友。

學校放了麥假。農村學生回家收麥,城裏學生和老師一起分班編組到縣城附近的公社去割麥。母親為我買了一頂草帽,在草帽邊綴上帽帶。我戴上草帽,背起背包,手提鐮刀,和班裏同學一起到竹灣大隊去。天公仿佛被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喜慶氣氛感染,人民公社成立後的第一個夏收季節天氣晴朗,麥子長得特別好,一出城就感受到麥浪滾滾的豐收景象。

難得到郊外來,更難得到這個偏僻的渡口來坐船。擺渡的平底船能容十幾個人,全班分三次才能渡過去。我上船的時候謝敏之跟上來,她不看我,也不和我打招呼。我坐在船頭艙板上,她坐在我身旁。

“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船一離岸,大家就開始興致勃勃唱歌。謝敏之沒唱,我也沒唱。河水在船舷外耀眼地打漩,風帶著水草的腥味,頭發在她鬢邊拂動。我很想看看她的臉,可她一直扭著臉,用側麵對著我,我隻能看見她的眼窩、鼻頭和繃緊的雙唇。

那兩封信你為什麼沒給他?

他不要。我第一次給他的時候他說以後別給他帶信了。

你為什麼不對我說?

別人的事我不想管。

騙子!你這個騙子!她轉過頭狠狠瞪我一眼,又猛地把頭甩過去。信呢?我的信呢?

我把它燒了。

你沒看?

我沒看。

你應當看看。

我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

她再次轉過頭盯著我,騙子!你個騙子!

誰讓你把我扯進來?你以為我喜歡給別人傳信?

我揚起脖子隨著大夥唱歌。謝敏之抱著雙膝,臉朝外看河水。我大聲唱,“毛主席呀關心咱,……家裏地裏都問遍呐,還問咱公社辦沒辦?……”我突然被這句歌詞打動,鼻頭一陣發酸,一股熱流沿著喉頭向周身湧動,不知哪兒來的悲慟衝擊著我,眼淚無法遏止地淌下來。

我背過臉看河,以免謝敏之聽見我的鼻息。我抽出毛巾擦臉,她回頭看了看我。那瞬間我很想擁抱她,我想歪在她懷裏,倚著她的胸口。她的側影使我想起母親的臉。母親戴著花鏡,緊皺眉頭給新買的草帽綴帽帶。她想替我收拾下鄉的東西,我沒讓她動手。她站在旁邊,看我笨手笨腳打背包。我們誰也不再提李春梅的來信,也不提二哥。母親一直坐在床邊抽煙,我在本子上寫詩。她說睡吧書青,明天一早咱們都得下鄉。謝敏之,我愛你。這句突然闖進腦海來的話把我驚呆了。我回頭看看她,一下子想象不出我們坐同桌時她是什麼樣子。在一起四年多,這樣的念頭從沒在我心裏閃現過,為什麼它會在這時候出現?

船靠岸了。大家提著各自的東西紛紛下船。看著動亂的身影,亂七八糟的字眼在我腦際縈繞。塔城,烏魯木齊,二哥,李春梅……這些詞很遙遠,很荒涼,和我周圍的一切毫無聯係。李春梅不再是我二嫂,她的樣子顯得更莊重、更成熟。我提著東西向坡上走。往後烏魯木齊這個詞對我沒什麼意義了。一個身影在戈壁灘上幹活,他像被劃為右派的老師們一樣穿著破舊的衣服,敞開衣襟,抬著重物。風沙吹打他裸露的胸膛,吹亂他的頭發。謝敏之的身影從我眼前閃過,我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話。他被打成右派了,他到塔城去勞改了。他是我二哥呀,你知道嗎?我們倆從小在一起玩,他幫我捉蟋蟀,捏泥人,他帶我到塔上去玩。他怎麼會成了右派呢?謝敏之?我不能對母親說這些。我原以為自己很勇敢,很堅強,即使親爹親娘劃為右派分子我也會毫不留情地和他們鬥爭。我以為我不會為二哥傷心,這對我算不了什麼。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我很脆弱。馮耀山這家夥……到現在為止他還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不會說他的壞話,也不會罵他,也許以後我們還會親熱地相處,我得承認他比我強,……我覺得我不應該和過去有什麼不同,雖然二哥成了右派,可我是個進步青年,母親是個積極的選民代表,二哥對我不會有什麼影響。他一點也影響不了我。隻是今天我才知道,一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和發生在自己身上滋味可大不一樣。也許我再也寫不出《熱血集》中那些詩了。我成不了蘇軾、辛棄疾,頂多也隻是柳永、李清照,我寫不出“大江東去,浪淘盡……”

“金戈鐵馬入夢來”這樣的詩句。我不行,謝敏之。我很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