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飛吧,憂傷的小鳥
隻有心存渴望的人
才會理解我的悲傷
——歌德
石老師站在田埂上,揮著鐮刀說,一人兩耬,割吧。那麼大一塊麥田滾著波浪,大家提著鐮刀傻愣著,一時沒法下手。石老師又喊了一遍,來!從這兒開始,一人兩耬——六壟。同學們吵吵嚷嚷數著麥壟從南往北排。我往後退了幾步,讓謝敏之先下鐮,我跟在她身後。她不肯理我,我也不去理她。生產隊長帶著一個女人走過來。他喊著說,叫勞模給你們捆——!看見這女人,謝敏之招著手喊,勞模大嬸,過來,過來!我明白了,她是她的房東。我們男同學在生產隊車棚和草屋裏住,幾個女同學住在別人家裏。勞模大嬸揮著鐮走到謝敏之旁邊,笑眯眯地說,割吧娃們。她割下一把麥子,分成兩綹,穗對穗擰成草辮放在地上,衝著我和謝敏之說,割下的麥放靿子上,頭朝這邊,茬子朝那邊,就這樣。
接近中午的時候我開始喜歡這個綽號叫勞模的女人。說真的那會兒我已經累得撐不住了。一陣猛勁兒過去,我發現割麥這活兒不像想象那麼好玩。沒幹多久手掌開始發燒,幾個手指都打了泡。太陽越來越毒烈,腰越來越疼,胳膊、小腿、脖子和所有裸露的地方熱辣辣騷癢,手腳越來越不聽使喚。抬頭看看,太陽還沒到天頂,麥田的地邊離腳下還很遠。謝敏之開始蹲在那兒割。我也很想蹲下,可謝敏之已經蹲下了,我最好還是撐住。我把她前麵的麥子套過來兩壟。盡管我很累,替她割兩壟麥我還是挺高興。麥叢裏發出噌噌的響聲,我前麵的麥浪裏現出一條黑色通道,這條通道不斷擴大,從對麵延伸過來,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彎腰揮鐮的身影。勞模從麥叢裏直起身子,大腔大調地喊著,歇會兒吧,娃們,等我捆了再割。她把我和謝敏之的麥子割了,我的腰不再那麼受罪。為了表示感謝,我走過去幫她。看我比劃來比劃去擰不成草靿,她把我手裏的兩綹麥接過去,瞧,這樣,朝這兒擰,壓好,別讓它蓬開。謝敏之湊過來跟我一起學。勞模笑模悠悠的樣子感染了她,謝敏之開始和我說話。勞模笑的時候嘴巴像個裂開的肉洞,洞裏看不到一顆牙齒,她臉上的皺紋從眼角到額頭到嘴角,兜出兩圈曲線,鐫刻在栗木般的顏麵上,使那張臉像彌勒佛樣和藹可親。
捆完這塊地的麥子,我和謝敏之已經成了勞模的助手。她說,你們倆別割了,跟我捆吧,反正我一個人也顧不過來。雖然捆麥這活並不輕鬆,手腳不停,還會挨更多的麥芒刺,可我的腰好受多了。
夕陽把遠處的岡巒染紅,曾經動蕩的麥海變成寬闊的雜色土地。田野露出泥土和雜草,牛車在鐮刀留下的麥茬間緩緩移動。麥個子被社員們用木叉挑上大車,車上的人把它垛好,殺緊。太陽落下去,牛車在暮色裏搖搖晃晃走進打麥場。麥垛垛起來的時候,昏暗的天空裏現出了星光。
我們聚集在生產隊食堂外,加入鬧哄哄的人群。那兒是一座磨房,大案子靠著磨房前牆,大鍋支在場院裏。場院內外、村路兩邊,到處蹲著吃飯的人。各種腔調的說笑聲和碗筷碰撞的響聲交織在一起,村頭的夜色充滿歡騰。
勞模熱心地帶著我和謝敏之擠到炊事員麵前。娃們,把碗給我。我把謝敏之的碗遞過去,勞模把飯打好,遞給謝敏之,手向外揮了一下,到柿子樹那兒去。我端著碗出來,謝敏之還站在院裏。柿子樹在哪兒呀?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如果場院外有很多樹,即使在白天,我也認不出哪是柿子樹。幸虧這地方和別的村莊一樣沒什麼樹,我很有信心地帶著她朝場院西邊的高坡走,隻有那兒能看到一棵樹影。勞模走過來。她一邊唏唏溜溜吃飯,一邊舞著手說,吃飯也得占個好風水。這兒是上風頭,風涼,不吃他們的腳臭味兒。
第二天我們在河那邊割麥。一早乘船過河,中午在地裏吃飯。河在這兒拐了一個彎,麥田緊挨沙灘,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到河邊玩。謝敏之蹲在岸邊,解開毛巾向河裏撩水。沙灘虛軟,灘邊的水很淺,她把身子探出去還是夠不到水。勞模挽起褲管甩掉鞋,站在水裏洗。我學著她的樣子走下去。別的同學也紛紛下河。我伸著手說,謝敏之,下來吧。她搖搖頭。我說下來吧,水不涼。勞模說你這個娃,人家不想下嘛!我把謝敏之手裏的毛巾拿過來,站在河裏涮洗幹淨,帶著水扔給她。看她撩起頭發擦拭耳根後頸,心裏泛起一種甜蜜蜜的感覺。她沒看我,可她知道我在看她。擦完臉,她把毛巾遞過來,讓我給她再涮一把,她把胳膊擦幹淨,再讓我把毛巾涮淨,走到麥田邊坐下休息。
我站在河裏撩水洗臉,我知道她在看我,我忍住抬頭看她的念頭,把毛巾捂在臉上。她今天的溫順樣子像河水一樣清澈宜人,我心裏感到很舒服。陽光照在白淨的沙灘上,河水在腿邊漾動細波。河灘高處,褐色泥土從黃沙中突露出來,翹著白白的麥茬。我踩著沙灘向麥田走,衝動在我心裏回蕩。這片灘地真好,這麼幽靜、美麗,我應該對她有所表示。如果我早點給她寫信,她就不會和那家夥攪和在一起。勞模和謝敏之捆麥的情景激發出田野的詩意,靈感在我心裏複蘇,詩句在我心裏湧動。
擁抱著金色的收獲,/走過滿地夕陽。/麥田裏的姑娘嗬——/你可知道,/在你搖曳的身影裏,/跌落了一個少年的憂傷?
為了把當天收割的麥子在天黑前運回村,太陽很高我們就開始捆麥。
船擺過來,靠在離岸幾步遠的地方。勞模帶著男同學下水,女同學在岸上轉運。
最後一船麥子運過去天已經黑了。我們坐在岸邊等船。暮色四合,夜霧從田野升起,河上彌漫著輕煙。有人起頭唱歌,有人跟著。“我親愛的手風琴你輕輕地唱,讓我們來回憶少年時光。……”謝敏之坐在沙灘上,我站在她旁邊。我們倆靜靜地望著愈來愈昏暗的河水。船靠過來。我彎下腰挽起褲腳,把鞋子塞在謝敏之手裏。你別下水了。她很聽話地拿上我的鞋,伏在我背上。“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們並不惋惜……”我把她的身子向上聳牢,讓她摟緊我的脖子,“時光乘著鶴群的翅膀飛到了遙遠的地方……”在晃動的人影中,我趟著水把她放在船上,爬上去坐在她身邊。她的手放在船幫上。船開動的時候我把手放下,我們倆的手碰在一起。她挪開一點,我也挪開了一點。“溫暖我們的心……”我的手向外輕輕移動,再一次挨著她的手。她沒動,我也沒動,她手上的溫熱傳遍我的全身。心髒仿佛變成一根繃緊的細線,纏繞著我的氣管,使我透不過氣來。船在河心慢慢調轉方向。我抬起手抿頭發,然後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掙紮了一下,我堅決地抓住它,她使勁抽了幾次便安靜下來,任我握著她的手。河岸緩緩旋轉著向船頭靠近,星光在水麵上顫抖著碎裂成一片光點。我握住她的手大聲唱歌,血液像要從太陽穴噴射出去似地在頭顱裏奔竄,如果是白天,人們一定會看見我滿臉通紅。
船靠岸的時候我想牽著她過跳板,她不耐煩地甩開我,獨自搖晃著兩臂走過去。我放慢腳步混入男同學群裏,和他們邊走邊說,耳朵、眼睛和心神追逐著她。
晚上我想寫詩,我湊到隔壁牛屋去。那裏有一盞棉油燈在牆洞裏搖曳。我和飼養員聊著閑話爬上他那張高床,隻有爬上去,才能夠著燈光。飼養員忙著給牲口添草、添料,拌槽棍在牛槽裏攪活。幾隻牛頭在石槽上晃動,舌頭下發出沙沙的響聲。牛屋的氣氛溫暖、安詳,有關謝敏之的懷念在棉油燈的光暈裏繚繞。從考場裏的初識,河邊那片夕陽下的樹林,到窄窄的課桌,晚自習共同圍聚的油燈,一支歌的記憶和她身上的氣息。
你在寫啥?飼養員大伯手裏篩著草。我說我記筆記。你這個娃真用功。幹一天活也不嫌累?
當我在小說裏不斷激發想像,努力喚回青春初戀的情感時,電腦屏幕上出現的文字使我迷惑。真實的畫麵、虛幻的場景疊映在一起,我不知道這些文字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是電腦程序自動生成?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神秘網友發來的E-mail?它們好像是我記憶深處的囈語,又像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放映一部沒有年代的默片。當又一個新年到來之際,冬日的陽光照在我的窗口,我坐在電腦前,用指尖訴說心底的渴望。那個初夏的麥收季節,我沒法給她打傳呼,沒法給她發一個“你知道我在等你嗎?”的短信,也沒法和她上網聊天,給她一個令人驚喜的音樂卡。日臻完美的通訊手段使現代人的愛情更像一場好玩、不累的電子遊戲。在我的小說裏,我和謝敏之的愛情發生在人民公社的麥田裏,在豐收的田野上,希望的田野上,火熱的大躍進年代。在竹灣牛屋裏寫出的人生第一封情書,是我剛讀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收獲。那是三首十四行詩,一共42行。躺在地鋪上,這些詩句在我腦海裏翻騰,我一遍又一遍默誦,琢磨,修改,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把夜晚在半睡半醒中修改過的句子記下來,匆匆忙忙重抄一遍,藏在上衣口袋裏。
可是我發現第二天我們倆仿佛都在有意躲避對方。僅僅因為昨晚手與手的接觸,我和她的關係變得緊張了,一整天誰也不敢走近誰。那首詩在我胸前散發出熱力,壓迫著我的心髒,我不得不老用手去摸它。
午飯後,打麥場鋪上了麥子,兩頭牛拉著石滾在麥場上轉圈兒。謝敏之戴著草帽,站在麥垛陰影裏看打麥。我壯著膽子湊過去,兩手抱在胸前,右手摸著口袋。我說再有兩天能割完吧?她說崗上還有一大片,你沒看見?我說石老師不是說後天回家嗎?她說我看不一定。我把紙掏出來,盡量裝出平淡的樣子。這兒有首詩,你看看。草帽在她頭頂動了一下。幾張折著的紙捏進她的指間。不等她展開,我就轉身走了。
如果沒有崗上那塊麥田,我不知道我和謝敏之將被安排到哪兒去談戀愛?為一對情竇初開的青年初表心跡選擇合適的場景,小說家必須精心設計,在此之前我動了很多腦筋,由於打麥場邊我和她的一段對白,——毫無精彩之處的平淡的對白,我不得不放棄了煞費苦心的構思。除了麥田,我別無選擇。那是一片完全成熟的麥子,從麥根到麥梢,包括耷拉到地麵的葉子,全都呈現出幹爽的金黃,即使在黃昏暮色中,滾動的麥海仍然閃耀著金輝。謝敏之坐在田間小路上,那是一道崗坡上的田埂。我找到她時她一手攬著膝頭,一手拈著從身邊隨手拔起的草梗。地裏已經沒有人。運麥的牛車從夜霧朦朧中消失,喧嘩的人聲隱進黑黝黝的村莊的影子裏。雖然夜幕已經降臨,可我站在麥田裏的身影像大海上的航標一樣突出,我怕老遠就會被人看見。我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向遠處張望。我手按著大腿,半彎著腰,然後順勢殺下身子坐在她旁邊。麥海淹沒了我們倆,金色的麥浪在四周搖撼。田野更加寬廣、寂靜,除了麥杆碰撞發出的沙沙聲,遠近沒有一點聲響。成熟的麥子的氣息沁人心脾,我情不自禁地挪一下身子,和她靠得更近。
現在我已記不清我和她說了些什麼。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可總是說不清談了些什麼。如果談戀愛有具體內容就糟了,那說明你頭腦很清醒,你和她還沒什麼愛情可言。談戀愛就是在一起親密地說胡話,沒頭沒腦,隨興所之,為了表示一點撒嬌、任性,有時還會故意為毫無意義的瑣事逗嘴,那時你才體味到上帝創造那麼多廢話就是為了讓情人們用來享受他們幸福的時光。
我當然首先要責問她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回村?她的回答是我高興。我想在這兒坐會兒。我跳進了她擺設好的圈套。她知道我在留意她,看不見她我會到地裏來找。可我還是很激動。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是在跟自己較勁兒,謝敏之是我的詩征服的第一個女孩,它證明了我的才華,給了我信心。哪個女孩能抗拒一個驕傲自負的男孩?如果她一時沒把我放在心上,我會耐心等待,總有一天她會發現我是不可抗拒的。
那晚我很想告訴她,她最要好的朋友錢秀和馮耀山好上了。可當我提到馮耀山的名字時,謝敏之用她柔軟的手指把我的嘴堵上了。別說他!別提他。她的手停留在我的嘴唇上,撫弄著我的嘴巴。我抓住她的手腕,親吻她的手指、手掌和手背。然後,我伸出一隻胳膊,大膽地把她攬在懷裏。當她的頭舒服地靠在我的肩上,毛絨絨的頭發磨癢了我的腮幫,我心裏充滿了幸福感。我輕輕地對她說,謝敏之,我愛你。說出這句話,我感到異常輕鬆、清爽,好像是鬱積在心底很久很久的東西,現在終於得到了渲泄。她把我的手拿在她手裏玩。她把它展開,用自己的手貼上,手掌對手掌,指頭對指頭。她驚訝地說,你的手指真長,你能彈鋼琴。我說我才不彈那玩藝兒呢,這麼好的手指就是為了寫詩才長出來的。
那些纏纏綿綿的詩除了哄哄女孩兒,有啥用?哪兒也不會給你發表。
這才是真正的詩,你明白嗎?
她撇一下嘴,你在報紙、板報上發表的詩是什麼?那不是詩?
那是標語,傳單,往後我再不寫那些東西了。
她把我的手拉到臉前,用她的麵頰和下巴蹭它。我知道我說的話讓她感動。
張書青,咱們坐同桌的時候你咋不給我寫詩啊?那時候我非常非常喜歡你呀,你知道嗎?
那時候我太小了。
我老覺得會收到你給我寫的紙條,可你連正眼都不看我。
你也沒看我嘛。
頭頂的天空依稀現出星光。麥梢上蕩漾著清輝,月亮正在慢慢爬上來。
食堂裏肯定沒飯吃了。
她玩弄著我的手不說話。
石老師會來找咱們的。
想走你走吧。
我不再說話。我摸到她的左手,驚奇地發現她的小姆指短小玲瓏,像個圓乎乎的肉棍,摸不到指甲。我把它拿到眼前,仔細擺弄。
那是我媽咬的。
你媽咬你的手指?
我媽生了兩個孩子沒成活,學校旁邊的牛二奶說她被無常鬼盯上了。我一落地,我媽就把我的小姆指咬掉一截扔給無常鬼,牛二奶用小鍋把我扣在柴灰裏,我才活下來,長這麼大。
於是我知道了她小名叫小鍋。是牛二奶那口小鍋使她躲過了出生的災難,逃脫了無常鬼。她母親舍棄了她的手指才換來了她的生命。這隻短缺一截的小姆指使我對謝敏之更加憐惜。
從麥田裏回來天已經很晚。我把她送到勞模的院子裏。說是院子,隻不過是一座土坯房座落在坑窪不平的場院上。既沒院牆也沒樹。我隻能和她在山牆黑影裏告別。我握著她的手,把她拉到我懷裏擁抱她。她摟著我的脖子。我們的臉貼在一起。親吻就發生了。這是我有生以來享受到的第一個親吻。起初我們都有點膽怯,接著便迷醉了。沒想到親吻這樣美妙,除了用最老套的銷魂蕩魄來形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詞兒。她的嘴唇是那樣柔軟、細嫩,她的唾液是那樣甘甜,什麼時間回味起來都讓人心神蕩漾。我們又親吻了一次。然後,她拉著我的手說,你餓不餓?我說不餓。勞模家紅薯井裏有紅薯。我說真的?真的。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叫勞模。
她把勞模叫出來。勞模拿了籮頭,拴上繩子。我們倆跟著她走到房後一個土丘旁。把土丘頂端的磨盤掀開,黑咕隆冬的井口露出來。她湊著我的耳朵悄聲悄氣說,慢慢下,井筒上有踩腳的地方。謝敏之用手電筒照著井壁,我登著腳窩爬下去。落地之後,發現窖底地方很大,三兩車紅薯未必能把它裝滿。朝裏摸,左邊。勞模在井口小聲指揮。謝敏之把手電筒放在籮筐裏吊下來,我打著手電才把那堆寶貝找到。它們藏在靠井壁的角落裏。雖然表皮依然光鮮,拿到手還是能摸到軟軟的壞斑。我知道這是勞模藏放的糧食,我不好意思多拿,隻把四個大紅薯放進筐裏,讓謝敏之拉上去。
勞模從麥草堆裏扒出她藏在裏麵的小鍋,用三塊磚支起來,給我們煮紅薯吃。紅薯香甜稀軟,燙手,燙牙。我一邊稀溜嘴,一邊在手裏倒換。看著勞模那副充滿自豪的神情,即使吃到苦壞的地方我也還是很開心地咽下去。
她送我到院裏。我們又吻了一次。接吻是件奇妙的事,一旦沾過女孩的嘴唇,你就會貪戀她,不想離開她。
我一路哼著歌,心裏舒服極了。
第二天早晨幹完一歇兒活,該收工吃早飯的時候,隊長把勞模叫走了。
生產隊的人集中在麥田邊開會,石老師讓我們坐在一邊聽。
隊長往地頭一站,大聲嚷著說:李三妮!站出來。勞模向前挪了一步。
說說吧,你那窖裏的紅薯是從哪兒來的?
勞模沒牙齒的嘴嚅動著,做出一副可笑的滑稽相。紅薯還能從哪兒來?地裏長的唄。地裏不長,我到哪兒去弄啊?社員們有的哄笑,有的喊叫。勞模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問你入食堂的時候為什麼私藏紅薯不交?勞模說我沒私藏,它們就在窖裏放著哩。
人群裏站起一個人,手裏提著一口鍋。他把鍋提得很高,轉著身子讓所有人看。大家看看!都看看!啊!這是李三妮藏的鍋。夜黑她給倆學生娃煮紅薯吃。她想的可美哩,她想著夜裏別人看不見冒煙兒。
那口鍋不是我的。勞模說。
你們看,你們看!她還狡辯哩!別想你是貧農就能胡來!貧農破壞大食堂也不行!貧農破壞總路線也不行!大家說她破壞三麵紅旗咱們答應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