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秋天最甜的那顆石榴致敬
——詩人洛夫訪問記
【訪問前記】洛夫,原名莫洛夫,又名莫運端,1928年生於湖南衡陽。1949年孤身赴台。1973年以海軍中校軍銜退役。加拿大漂木藝術家協會會長。1954年與張默、瘂弦攜手創辦《 創世紀 》詩刊,成為台灣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標誌性建築。1996年移民加拿大,定居溫哥華。2001年,3000行長詩《 漂木 》出版,震驚華語詩壇,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評論認為,自《 魔歌 》之後,其詩風由繁複趨於簡潔,由激動趨於靜觀,虛實相生,動靜皆宜;其視野之廣闊、思想之深邃、表現手法之繁複多變,當今華語詩壇無出其右者。
2012年9月12日,洛夫先生偕夫人陳瓊芳女士首訪塞外青城。航班落地,詩人溫古、廣子快步上前。85歲的洛夫拉著廣子的手,親切地問他今年多大了,廣子拍拍鋥光瓦亮的大腦門兒,笑嘻嘻地回答:“洛老,我是晚輩啊,真正的70後。”洛夫聽罷,嗬嗬一笑:“兄弟,那你比我大多了,我乃真正的80後。”
當晚,詩人溫古為先生接風。酒過三巡,陳瓊芳推推身邊的我說:“讓他朗誦《 因為風的緣故 》。”掌聲過後,滿頭銀發的洛夫孩子般地笑了,他指著夫人委屈地說:“這首詩是她在我60歲生日那天逼著我寫的!“少廢話,快念呀!”在夫人的催促下,洛夫先生開始朗誦:“……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
一日,陪洛夫遊昭君墓。大隊人馬,攀上墳頭。先生問:“這些人上去幹什麼?”答曰:“上麵有個亭子。”又問:“墳頭立個亭子幹什麼?”答曰:“可以遠眺,可以飲酒。”先生愕然。少頃,見夫人從博物館步出,獨在樹下歇息。先生近前,小心提問:“昭君她媽,你是不是也想出塞私奔啊?”
又一日,在塞上府聚餐。時過中午,大家都餓了,不一會兒,盤中之物便被掃蕩一空,隻留下一個碩大魚頭立在中央。洛夫先生用筷子敲敲魚頭,嚴肅地說:“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魚頭向黃昏。”
洛夫贈字,正欲收筆,有弟子耳語曰:“別忘了,您兒子莫凡也想讓您寫幾個字呢!”洛夫起立,戴好運動帽,曰:“就是皇帝老子讓我寫,我也堅決不寫了!”說罷,邁著一個海軍中校的堅定步伐,正步離去。
某日,《 草原 》雜誌社為先生舉辦詩歌朗誦會。我朗誦了他的名作《 汽車後視鏡裏所見 》。誦畢下台,洛夫先生拍著我的肩膀嚴肅地問我:“你怎麼朗誦這個?”
9月16日下午,洛夫先生在內蒙古飯店接受了我的專訪。
Z:你一生曾兩度自我流放。十九歲離鄉赴台,行囊中“三本一條”:一條軍毯,三本詩集( 艾青、馮至、個人作品剪貼各一 )。六十八歲移居加拿大溫哥華。你在很多文章裏提到人生的荒謬。讀你的詩,感到詩中有很深的苦澀與絕望。你在新近出版的《 洛夫詩選 》裏說過,你希望“在詩中度過那美麗而荒涼的一生”。“荒涼”自不必說,這“美麗”究指何事?
L:人生之美分為兩種,一為現實之美,二為精神之美。幾十年來,我有過安定的生活,有太太,有小孩,可以享受天倫之樂,這就是人生的美麗。我的一雙兒女雖然沒考上什麼名牌大學,也沒有碩士、博士的頭銜,但大學畢業後都從事著他們各自喜歡的工作。女兒留法,現在台北世貿中心做事。兒子莫凡你們可能都知道,是個小有名氣的歌星。平安地度過一生,這就是現實之美。當然,我寫詩得到過很多榮譽,這也屬於現實之美。至於精神上的自由與開放,那是另一種美麗。你所說的那種精神上的苦悶我就沒有。人生給我最深的體驗不過四字:知足常樂。
Z:改托爾斯泰語:美麗的人生都是相似的,荒涼的人生各有各的荒涼。
L:所以我服膺存在主義。命運是無常的,生命是無奈的,人是空洞而荒謬的。我這一生經曆了抗日戰爭、內戰、越戰和金門炮戰,人生的負麵經驗我都經曆過。雖然沒有端著刺刀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但我確曾生活在炮火硝煙之中。記得小時候防空警報一響,我拿個布袋子裝上必要的東西就往鄉下跑;等回來一看,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黑暗的炮彈坑,比這間房子還大,殘肢遍地,這裏一隻手,那裏一條胳膊。
Z:你坦言自己處於“不窮不富”的中產階級生活水平,然而僅靠詩歌豈能攀上中產階級台階?
L:靠詩歌達到中產?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我在台灣軍中工作了20年,我的退休俸加上我太太的退休工資,足以使我衣食無憂。我在加拿大有一套房子—— 你別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這是我太太勤儉持家、多年積蓄的結果。我以為詩歌是一種創造,卻未必是生存的手段。
Z:杜甫詩:“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你相信這句話嗎?
L:不大相信。我這次出來在日本待了三天,東京大學和詩潮出版社為我聯合舉辦了一個詩歌研討會,他們請來一位國內非常有名的詩人,年齡和我相仿,也是一個超現實主義者。他是東京一家大百貨公司的老板,非常有錢——大陸找不到如此有錢的詩人,而且還是個共產黨。我就問他,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不要打架嗎?他說我早年是個狂熱的共產主義分子,現在放棄了。其實他經商是一回事,寫詩是另一回事。而我們的一些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不工作,隻喝酒,缺乏對人生的深刻思考與切實體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追求什麼,隻圖一時發泄,把時間白白玩掉了,這種態度對嗎?當然,詩人的經濟地位和社會製度也有一些關係,但是貧窮不一定寫得好,富有不一定寫得壞。
Z:青春和盛年時代,你強調詩人應該在詩中追求“真我”,到了晚年,你又希望從“真我”中尋求一個更純粹的、超越世俗的存在的本真。你似乎在不斷地提醒我,就連真誠的洛夫先生也常常戴著麵具。
L:每個人都有麵具,不光是我,你也一樣。詩的各種意象不過是詩人諸多的麵具,但麵具背後的“真我”是永遠不變的。我在《 魔歌·自序 》裏說過,一個詩人必須追求真我。作為一個人,必定有各種社會關係,除非你離開這個世界,否則你肯定戴著各色麵具,但你必須有本真的那個東西在。
Z:然而“本真”豈足為外人道也,又豈能為外人所接受?
L:是啊,有些東西說不清,隻能用詩歌來表達,別人是否接受那就不管了,因為那是無法追究的。哎,我的詩你就理解了。我在湖南第一次朗誦《 湖南大雪 》這首詩的時候,現場一個朋友私下問我,洛老,你是不是經曆過“文革”啊?其實我寫這首詩時還沒有進入大陸,次年才首訪大陸。這首詩完全是我的想象,沒有想象就沒有詩歌。通過想象,我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轉化成了一個心靈的意象世界。我有些詩很苦澀,《 石室之死亡 》就是在炮彈底下完成的。但是我並沒有去描寫戰爭和死亡的血腥場麵,那是新聞報道,不是詩。你必須用這些材料去雕琢一個意象的、心靈的世界。
Z:如你所說,詩歌創作的先決條件是擁有一個自由的心靈空間。台灣詩人在白色統治下所承受的壓力,遠不如大陸詩人在六七十年代所承受的更為深重。到了九十年代,台灣現代詩基本上已在民主社會氣氛中發展,政治神話已告破滅,詩歌已從“戰鬥文藝”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換句話說,這時的台灣詩歌已完全擺脫了政治的幹預,詩人不再關心寫什麼,他們唯一關心的是“如何寫”,而八十到九十年代的一些大陸詩人,最關心的似乎仍然是“寫什麼”。
L:這是一個很複雜的話題。詩有時是沉默的、暗示的、意在言外的。話說得太明,詩趣、詩意也就全然不見了。經過數十年的探索與實驗,台灣現代詩終於找到了一個空前的、精神上和藝術上的平衡點。我認為“自由的心靈空間”與“自由的言論空間”關係密切。很多評論家認為,洛夫、瘂弦、餘光中那個時代,詩歌之所以晦澀,之所以大量使用暗示和象征的手法,是為了避免政治的幹擾或者迫害,是一種權宜之策。我說我不是,我是追求一種藝術的表達。
Z:聰明啊。一個老兵為他不合時宜的思想披上了海軍陸戰隊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