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你說過,變是天才的表現之一。你在新近出版並簽名贈我的這本《 洛夫詩選 》自序裏說:“人到暮年,創作熱情已日漸消磨。”請問你的新作《 唐詩解構 》是創作熱情日漸消磨的證明呢,還是此種熱情的再度噴發?
L:蠶之蛹變而成飛蛾。法國作家伏爾泰說,每個作家心中都有一個魔,詩人心中的魔可能更大——這其實就是背叛性,是對舊製度、舊文化的背叛。有人說我玩文字就像玩魔術一樣,非常魔幻。有評論認為我是語言的魔術師。人生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變是對昨日之我的否定,是一種新的美的生成與拓展。雖然幾十年來我一直在變,但整體卻是統一的。我希望每一首詩都是一次新的出發,寫作就是要不斷地放棄、不斷地占領、不斷地調整、不斷地前進。這或許也是我主張的“修正超現實主義”的一個旁注吧。李白、杜甫變化就很大。江郎才盡是因為江先生一成不變,一輩子隻會寫一種風格的詩。
Z:你對“解構”一詞有何確切定義?
L:按照後現代主義的說法,“解構”就是把原來已經具有的價值解除掉,賦予新的價值或觀念。一種東西已經過去了,你把它解構掉、顛覆掉、否定掉,再創造一個新的生命。“解構”也意味著舊有文化符號之間關係的分解裂變。這是一個實驗,也是一種提升和創造,是對古典詩歌美學的重新審視和評價。我力圖解構其格律形式,保留其情趣、意境,重新賦予其現代的意象和語言節奏,釋放並複活其意象的永恒之美,
Z:任何東西解構之後都容易支離破碎。能否舉例說明經你“解構”的唐詩獲得了怎樣的新生?
L:你必須細心體會,才能捕捉到其中的奧妙與玄機。我在《 唐詩解構 》後記裏說,解構可能去掉了好些舊的東西,但也創造了好些新的東西。當我從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詩歌中尋求靈感時,竟發現了一種“無理而妙”、極富詩趣的東西,一種空靈恒久之美。這不正與超現實主義非理性的特質不謀而合嗎?創作的種子如果沒有紮進傳統文化的沃土,它就一定長不大、長不結實。
Z:從網上獲知,你好像還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吧?我和許多朋友都十分喜歡《 洛夫禪詩 》這本詩集。
L:我認為真實和虛幻是一體的東西。我曾借超現實主義的方法寫了很多禪詩。我的代表作《 金龍禪寺 》寫的就是一種意象,一種風景,一個印象式的世界,這個世界很接近禪趣、禪味。我的禪和佛教的禪不一樣,我的禪是生活的禪,是生活中的一種禪趣,是一種生命的覺悟。當然,本質上它與中國的禪宗有某種內在的關係。
Z:台灣詩人餘光中、席慕蓉在大陸擁有眾多粉絲,你對他們二位各有褒貶。然而據我觀察,你在大陸受到歡迎的程度很可能不如他們二位。似乎隻有當你的詩歌呈現出懷鄉、禪宗等中國元素時,你在中國大陸的傳播才更具廣泛性。
L:這可是你的觀點!改革開放二十多年,我幾乎每年都要來大陸省親、會友、講學、舉辦個人書法展。老、中、青三代詩人接觸甚多,有些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最初來大陸,曾受到跟蹤或抵製。但是今天,情況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Z:有人做過統計,目前中國詩人可能超過二十萬。回想八十年代,內蒙古曾是大陸詩歌重鎮,《 草原·北中國詩卷 》《 詩選刊 》《 這一代 》曾以驚濤拍岸之勢搖撼過中國詩壇。當時,幾乎所有青年詩人都深情而熱烈地向往過這片詩歌淨土。你對內蒙古詩歌未來的振興與發展有何期待?
L:我平生第一次來內蒙古,算是探親吧——探文學之親,探詩歌之親。當我走下飛機,看到當日《 北方新報 》的通欄標題:“洛夫,內蒙古歡迎你!”我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內蒙古的天空居然如此純淨,內蒙古的草原居然如此遼闊,敕勒川,陰山下,竟有這麼多我的同道和朋友。短短一周時間,我先後參加了《 堅持 》詩刊和《 草原 》雜誌社為我精心策劃的兩場詩歌朗誦會,遊覽了慕名已久的昭君墓和葛根塔拉草原。朋友們的真誠、淳樸和熱情讓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你們為什麼不成立一個詩社呢?能不能出詩刊慢慢再說,可以先成立一個詩社,就叫“大草原詩社”,我可以為你們擂鼓助陣,把內蒙古的詩人統統拉進來。“大草原詩社”,這個名字很響亮,本區獨有,外省絕無。
Z:2000年,你摒除一切生活的幹擾和應酬,全力投入長詩《 漂木 》的創作。你堅信“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不朽並非依賴群眾之普遍接受,而是少數慧眼獨具的評論家與曆史學家之認可”,比如喬伊斯和福克納,他們不是群眾作者,他們是作者的作者。請問你屬於哪種情況呢?
L:或許是兼而有之吧。李白絕不會想到“床前明月光”可以流傳至今,杜甫也不會想到今日仿古的草堂,居然是詩歌的聖殿。我不同時期的代表性作品風格迥異,而在藝術上的感染力、思想上的啟發性,以及語言的張力、意象的詭奇,都還算達到了某種高度。《 石室之死亡 》主要是以超現實手法來表現生與死的形上辯證;《 漂木 》是我對生命觀照的形而上思考,以及對佛的“無”、禪的“空”、老莊生死哲學的體悟。人到晚年,生命情狀和藝術觀念都發生了改變,除了形而上的意象思維外,我力圖透過一些特殊的語境對當代大中國的文化與政治現實做出冷靜而含蓄的批判。我有個詩觀叫“天涯美學”,其核心有兩點:一是悲劇精神,二是宇宙胸襟——這正是我寫《 漂木 》的理論基礎。
Z:六十年來,你出版了三十七部詩集,以至於你的朋友瘂弦說你是“高齡多產”,而他卻是“早年結紮”。《 石室之死亡 》的苦澀、《 漂木 》的孤絕、《 邊界望鄉 》的淒楚、《 長恨歌 》的曆史哀怨、《 金龍禪寺 》的超越與靜謐、《 湖南大雪 》的冷峻、《 子夜讀信 》的無言之境、《 汽車後視鏡裏所見 》的犀利,你認為哪些作品足以使洛夫先生永垂不朽?
L:嗬嗬,這些作品就像我的兒孫。值此晚年,我會指著圍過來的孩子們說:“你們我都喜歡,哪怕都不夠完美。”《 石室之死亡 》和《 漂木 》創作時距相差將近五十年,對我而言,這兩首詩真誠地表現了我在人生和藝術上的雙重信念,具有裏程碑的意義,正是我所謂能夠傳達出“有意義的美”的作品。如果說《 石室之死亡 》是人生的悲劇,那麼《 漂木 》就是對悲劇的超越。《 漂木 》最後一章題為“向廢墟致敬”,廢墟既是現實的廢墟,也是文化的廢墟——即人的精神廢墟。我認為當今人類已到了這個地步。《 漂木 》是一種心靈的遊蕩,是我個人心路曆程的整體呈現。我感到每一個詩人都是“漂泊者”。以詩人的心態關注海外華人孤寂的生活 —— 他們孤寂的靈魂就像被海水醃透的“漂木”。
【訪問後記】我和洛夫先生隔海相望,神交已久。先生書房名雪齋,我書房名釣雪樓,這僅僅是一種偶然嗎?NO!三十年前,我於陰山腳下、鼓樓街角搜獲流沙河編著的《 台灣詩人十二家 》,頓時淹沒在這隻“舉螯之蟹”“不僅厭世而且陰冷”的詩意之中。稍後始知流沙河先生的這一命名其實源自洛夫詩歌《 石室之死亡 》:“落日如鞭/在被抽的背甲上/我是一隻舉螯而怒的蟹。”
此次訪談結束後,洛夫先生偕夫人往深圳去了。其間我與先生就訪談發表、張廓書畫院題字及“洛夫詩屋”籌建等事通過兩次電話。9月26日,洛夫先生從深圳飛來一函:
天男先生你好!
來到秋老虎的深圳,極其悶熱。躲在冷氣房中讀大作《 釣雪樓詩鈔 》,暑氣稍消。你的格律詩寫得太好了!讀得津津有味,選出《 海南銅鼓嶺題崖 》與《 吊屈原 》兩首,舒紙提筆,為你寫了兩幅書法作品,希望你喜歡。
這次呼市之旅,承兄、溫古、李悅等位熱情接待、親切相待,確有回家的感受。吾兄的熱心與豪情,印象尤為深刻。特函致意,聊表謝忱。如“洛夫詩屋”及書法展能辦成,我明年將再度來呼市與各位重聚!
順祝近安,請多多保重!
2012年10月一稿
2015年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