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正自由的火炬(1 / 3)

扶正自由的火炬

——雕塑家王濟達先生訪問記

人之幸福,在於能置身於宇宙的秩序之中,獲得一凝神造化的享樂。這時,處於天道,接近神明,忘卻了生的重負、憂愁,更愛生命,更愛為至高之美善而捐棄生命,俾使自己的渺小與神聖的偉大相溝通。

——張廓《 空白的精神 》

【王濟達小傳】王濟達,新中國第一代旅美雕塑藝術家,內蒙古雕塑藝術奠基人之一。1935年生於北京。1957年入中央美術學院雕塑係,師從劉開渠、滑友田、曾竹韶、王臨乙諸家。1966年奔赴內蒙古大草原。1983年旅居美國。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美國雕塑家協會理事。英、美《 世界名人錄 》《 有成就的人 》等書有傳。1986年,王濟達先生榮獲美國自由女神百年紀念雕像唯一複製人選,其作品交肯尼迪航天中心,隨“發現號”航天飛機飛入太空,後放入紀念館永久陳列。

影響力作品:《 所向無敵 》《 邊防英雄 》、人民大會堂內蒙古廳《 鶯歌燕舞與萬馬奔騰 》大型壁雕等。青城核心地區:《 吉祥如意 》《 飛向未來 》《 春 》《 鷹 》;長春國際雕塑公園:《 展翅寰宇 》;北京國際雕塑公園: 《 環 》( 現已移入北京市委大院 );福州濱江國際雕塑公園:《 樂舞 》。

我是從著名詩人賈漫寫給他的海外親家金高、王濟達的幾首詩詞開始向往這位國際雕塑藝術大師的。《 賈漫文集 》第一卷其中一首是,《 沁園春·贈旅美雕塑家王濟達 》:“昔日招標,強手如林,唯你獨尊。看百年嘉慶,一朝選中;自由神像,直上星雲。紐約揚眉,嫦娥舞袖,天上人間刮目新。盤剝業,借洛陽紙貴,財湧朱門。 故人汗水流金,流不厭汪洋老板心。任青銅繞指,騰蛟起鳳;金剛展臂,縛虎降麟。七尺空間,雕琢萬象,風雨縱橫闖到今。花甲過,似劈濤水手,旋轉征輪。”這首詞讓我對王先生產生了一個中年人的仰慕之情。

2013年5到6月間,我先後兩次采訪了這位剛從美國歸來的國際著名雕塑藝術家。在去往內蒙古和林格爾大正藝術中心的路上,一輛輛重型卡車轟然駛過,就像不可阻擋的城鎮化步伐。四野開闊,塵土飛揚,金色的玉米在夏日裏幸福地成長,並且很快就會成熟,變成喂馬的飼料或在酒窖裏暗暗發酵。

不久,王先生向我走來,手上帶著傷痕和中國的深紅色泥土。你不會想到這是一個昔日矯健如鷹、而今已步入深秋的體操王子;你不會想到他四海漂泊、孤身一人。暮春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他那張孩子般的無辜而又善良的臉上,然後悄悄溜進幾個盛世仿製的青花瓷杯。一般來說,王先生經常拒絕采訪,可我是“二班”的,今晚住他隔壁。

我們差不多聊了十個小時,思路從一張飯桌溜進一片僻靜的樹林。幾杯老酒下肚,戒煙幾十年的王先生已經悄然改寫了這段光榮的曆史。是啊,我們都不在乎那些如煙的往事兒,但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一股尼古丁的特殊氣味兒。

張天男:那是1986年,“來自中國的寫實主義”在世界頂級藝術畫廊——美國紐約第五十七街大中央畫廊開展。參展者五人:陳丹青、王濟達、金高、張紅年、李全武。美國《 藝術新聞 》《 紐約時報 》《 華爾街日報 》、CBS電視台現場報道。此次展覽被稱為“中國油畫進入西方藝術市場的破冰之旅”。

王濟達:我於1983年赴美考察,當時出國畫家隻有陳逸飛、陳丹青和台灣一些畫家。其後,我加入了林肯中心國際畫廊和世貿中心州政府畫廊,以及在美國鳳凰城舉辦的全美雕塑家協會百年優秀作品大展。1986年,“來自中國的寫實主義”是一次突破,記得福特總統專程前來捧場。

張天男:緊接著你就獲了自由女神百年紀念雕像唯一複製人選,成為1886年以來近距離接觸自由女神的第一人。你的名字,被刻入每一座紀念雕像的基座;你的作品——其銅質材料直接取自原作,隨美國“發現號”航天飛機飛入太空。在高空腳手架上,你是否想起了這首震撼世界的莊嚴詩篇:“讓那些因為渴望呼吸到自由空氣,而曆經長途跋涉業已疲憊不堪、身無分文的人們,相互依偎著投入我的懷抱吧!我站在金門口,高舉自由的燈火!”

王濟達:不用想,它就刻在自由女神腳下。這是美國女詩人埃瑪·拉紮勒斯的詩句。我的這件作品不過是法國雕塑家巴托爾迪自由女神像的一個拷貝。像他一樣,我追求自由,痛恨腐敗和專製,然而對合同、專利以及馬克思的《 資本論 》卻一竅不通,因此失去了一次重大的發財機遇。就數量而言,早在八十年代,這件複製品就已經獲得世界雕塑銷售冠軍。

張天男:是啊,你為自由付出了慘痛代價。我敢說,這是你一生離自由最近的時刻。後來,你所服務的美國著名雕塑公司——巴瑞·克裏雕塑公司將模型贈予裏根。因為作品出自華人之手,裏根夫人南希訪華時,又分別贈予鄧小平和南開大學。如果把自由女神複製品視為大眾藏品的話,你很可能是迄今為止作品被世人收藏最多的雕塑家。

王濟達:美國雕塑家協會馬上吸收我為會員。從此,我擁有了人生的第一張選票。我記得當初普利策曾發起捐款,可就在此時, 如 《世界報》 所說,“紐約那些吝嗇的百萬富翁卻緊緊捂住了自己的錢袋。如果這底座的大理石有他們的心腸一半堅硬,就堪稱頭等大理石了”。據報道,該像落成至今,已被閃電擊中約600次。

張天男:米開朗基羅既是一個在藝術世界肆意馳騁的巨匠,又是一個在家族事務中務實謹慎的持家者。兩種截然相反的品質集於一身,有時候甚至令人懷疑,如果不是因為小時候米開朗基羅被寄養在一石匠家裏,從此迷上了石頭,他會是一個十分稱職的普通男人。

王濟達:我最初的啟蒙老師主要是北京護國寺裏的四大金剛、哼哈二將、十三陵精美的古代石像,還有我爺爺留下的一大批古董字畫——基本上都是贗品。我爺爺王鎮淮,早年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是西北軍馮玉祥部下,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副總指揮兼第九軍軍長,曾駐兵內蒙古豐鎮,抗戰後棄戎經商,在上海經營永安大旅社。父親王樹儀,持家散漫,書法森嚴。母親屈貞信,北平國立師範大學高材生。我雖然出身不好,但中學時代總算加入了共青團組織。

張天男:我估計你一生最高政治地位可能也就是一名團員吧?

王濟達:先別提那個。反正少小時光是我最幸福的年代。那時候我家住新街口北珠八寶胡同五號,大宅院,兩進三出,三十二間大瓦房,你想想,光是常住人口就有二十多人哪。門庭懸近世書法名家華世奎所題“五世同堂”金字大匾。園子有足球場那麼大,彌漫著香椿、海棠和丁香的氣息。新中國成立前後,雖然家道中落,但這片老園子卻獲得了新生——它被改造成了一家熱火朝天的工廠。今天,這家工廠已經變成了一座商業大廈。

張天男:據我所知,在紐約,你和陳丹青是近鄰。他有篇文章,寫中央美院變遷,題目是《 驕傲與劫難 》,其中寫到你:“金高的夫君王濟達,是1953年美院附中建校第一批學生,隻見得徐悲鴻先生一麵:哎呀,當時那份兒崇敬啊!咱們這些孩子在禮堂裏排成一溜,挨個兒走到徐先生跟前,鞠一躬。徐先生穿件白西裝,坐那兒,朝我們笑笑,點點頭,過了沒幾天,他就死了。”陳為木心《 文學回憶錄 》所作序言:“如今木心死了,母親死了,金高死了,此後我不會每年去到那裏( 指傑克遜高地——木心為王濟達、金高、陳丹青等人授課地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