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正自由的火炬(2 / 3)

王濟達:我在中央美院苦學十一年,師從劉開渠、滑田友、曾竹韶、王臨乙諸家。當時徐悲鴻還健在,我們去拜見他,沒想到第二天就駕鶴西去了。美院畢業,我被分配到江西某手工業產品研究所,當技術員,負責生產樟木箱。彼時我正熱戀,一夜間勞燕分飛。我恨不能一縱身跳進渾濁的贛江。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我做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舉動:給周恩來寫信!嗬嗬,蒼天有眼,經國務院協調,我被重新分配到江西博物館。其後我再接再厲,致信內蒙古革委會主任滕海清,終於獲準來內蒙古,在呼和浩特火車站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塑像。

張天男:嗬嗬,你有一雙勤勞的手,不但會雕塑,還會寫信。這雙手首先解放了自己,然後才是全人類。九十年代初,作為第一批參與國際性繪畫拍賣的中國當代畫家,你的夫人、美國油畫終生藝術成就獎獲得者金高先生的一幅《 繡金縷 》拍出四十多萬。陳丹青先生有言:“遍看國中來此的同輩女性畫家,幾乎數不出第二位。”金高去世,賈漫作《 痛悼女畫家金高 》詩:“慘淡終生畫布豐,光天霞彩筆端凝。芳名幸列芬奇後,大作長留畫冊中。林肯藝廊存異彩,自由神下共揚名。可憐身後無金幣,難買墓園三尺坑。”

王濟達:金高是中央美院首批畢業生,新中國第一批奔赴塞外草原的熱血青年。金高師從徐悲鴻、吳作人諸師。她出身滿清皇室愛新覺羅家族,人稱老佛爺。她的“成名作”是一幅宣傳畫,畫的是“文革”時期,各族人民手持彩帶慶祝革命委員會成立。沒想到被列車上一個革命警惕性很高的解放軍同誌一眼識破:那些飛舞的彩帶分明狂草出五個大字——“蔣介石萬歲”。金高立馬成了現行反革命,因為劉大為的保護,這才逃過一劫。

張天男:還是剛才提到的《 驕傲與劫難 》這篇文章,陳丹青最後寫道:“巴黎美術學院仍在巴黎舊址,列賓美術學院仍在彼得堡舊址。但是在北京市中心,中央美術學院總算被徹底拔除,掃蕩幹淨了——今歲,U字樓、留學生樓、南樓陳列館將陸續夷為平地——很好,很好,免得走過看見,徒然念舊。全中國今已麵目全非,美院算什麼?美院遷移,說破了,事屬公然的驅趕,批塊野地,撥幾億錢,不是打發,不是安撫,是對藝術的輕蔑,深刻的輕蔑。”

王濟達:是啊,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久已散去。今天,藝術不再是理想和事業,而是一種職業,或者是一門手藝。孩子學習不好,怎麼辦?——哦,那就上美院吧。幾十個學生擠在一間教室,怎麼學,怎麼教啊?名曰藝術學院,其實不過是一台複印機,一條生產匠人的流水線,而已。

張天男:布克哈特認為,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包含了現代藝術的全部要素”,正是他,建立了“崇高”這一審美標準。

王濟達:雕塑是凝固的音樂,是不同形體的組合,這和文學創作不同。文學受內容局限,雕塑隻是一個造型,是用形體去占有空間,必須排開內容和思想,做到心無雜念。現代、後現代往往反其道而行之。

張天男:你不覺得如今城市裏到處是用鋼筋水泥建造的藝術垃圾嗎?

王濟達:從數量上看,目前中國堪稱世界雕塑工廠。伴隨著城鎮化的鏗鏘腳步,中國街頭充斥著大量的、生硬的寫實主義贗品。我們城市裏的雕塑,包括油畫,隻是飾物,談不上藝術。然而隻要城市存在,地球存在,這些垃圾就存在——因為藝術很容易被權力所綁架。

張天男:那麼藝術和垃圾有何區別呢?

王濟達:一件藝術品必須具備三個基本元素——形式、技巧和美,對,還有感情。中國就是這樣,能夠拿到項目的人往往不是搞藝術的。比如一個項目200萬,領導拿走100萬,找了個二把刀拿走50萬,最後傳到某個所謂藝術家手裏,5萬就做了。沒辦法,大家一起掙錢而已。

張天男:你的作品《 吉祥如意 》《 飛向未來 》《 春 》《 鷹 》立於你夢繞魂牽的塞外青城,《 展翅寰宇 》《 樂舞 》《 環 》分別立於長春國際雕塑公園、福州閩江國際雕塑公園、北京國際雕塑公園。通過雕塑,我們可以看出一個國家或一座城市的品位。

王濟達: 《 環 》這個作品現已移入北京市委院內。如你所說,龍、袋鼠、雄雞、楓葉、鬱金香、美人魚、自由女神,它們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品質與尊嚴。另外,我對風靡一時的所謂觀念藝術、裝置藝術和行為藝術向來持懷疑態度,否則風雨雷電、地震火山,豈不都成了藝術?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手拿軍帽這麼一揮,你想想,誰有這麼大的行為藝術啊。藝術正如美食,再怎麼變也不能吃屎啊。

張天男:浮海歸來,你的第二故鄉呼和浩特已經改名乳都,你對此有何看法?假如內蒙古有人請你為他們的首府塑一座雕像,你會塑造什麼?

王濟達:或許是一位母親的形象吧,不一定突出乳房。乳汁是物質,也是精神。如今一切向錢看,藝術不再是神聖的事業,而變成了一種投機取巧;美院則成了一個混飯吃的地方。有些所謂大師,他們把照片影印在畫布上,然後雇人塗抹顏料。你看,一幅現實主義甚至超現實主義作品就這樣誕生了。

張天男:你好像對馬情有獨鍾。你是屬馬的嗎?我注意到你塑造的英雄人物雖然陽剛威武,但其眼神卻非常溫柔,就像是你的眼神。

王濟達:我雖然不屬馬,但我的畢業作品就是套馬啊。馬不僅優美俊逸,而且是力量和速度的象征。正是從牧馬人的競技中,從速度與力量的對峙中,我發現了巨大強悍的美感。至於騎馬,一般馬我都敢騎——烈馬除外。塑造一匹馬,有時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匹馬。你剛才提到的內蒙古博物館樓頂上最早的那匹馬,因為受到材料限製,馬肚子上支著一根鐵棍兒,形體上既有殘疾,當然談不上是一件藝術作品。

張天男:美國《 雕塑家評論 》主編西奧多瑞·摩根女士在一篇評論裏寫道:“作為一位來自東方的有特殊地位的雕塑家,王濟達帶給西方一種東方的靈感以及因特殊的移情作用而創造的全新的視覺藝術;他的作品展現出一種迷人的自然之美。他運用簡潔的線條,刻畫了瞬間的動態的馬的形象。除了中國曆代大師所製作的精美的瓷器上的馬的造型外,有哪一位雕塑家在展現馬的情感和靈魂方麵能夠超越王濟達呢?”請問這“特殊地位”和“特殊的移情作用”指的是什麼?

王濟達:嗬嗬,這個問題你最好去向她本人請教。

張天男:梁思成《 中國雕塑史 》:“盛唐之世,其影響於中國文化者至重。即以雕塑而論,其變遷已極顯著矣。然細溯其究竟,則美術之動機,仍在宗教與喪葬支配之下。”可能正是有感於此,劉開渠有言:“過去的雕塑隻做菩薩,現在該輪到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