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正自由的火炬(3 / 3)

王濟達:中國曆代廟宇雕塑,漢唐是一座高峰。漢唐辟邪,技藝高超。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堪稱建國後最佳作品。你看,米開朗基羅的《 大衛 》和中國的佛像截然不同,一個強調人,一個推崇神。

張天男:和古代希臘、羅馬的雕塑相比,我們的秦始皇兵馬俑好像並無多少技藝可言。

王濟達:秦俑七千,栩栩如生,各有性格,各有心思,其藝術價值舉世公認。秦俑雖然代表古代東方的藝術,但在寫實與塑造人物性格方麵,卻和希臘、羅馬藝術深具共性。其不同在於:希臘、羅馬是專業的雕塑家在進行創作,而中國多是民間藝人和工匠,這便是兩者的差距。

張天男:順便提一句,盛世收藏,元青花價值連城,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它有點兒俗氣,好像還不如清瓷的雍容華貴。

王濟達:那你就大錯特錯啦。元青花我很喜歡。正因為元青花的出現及高溫色釉的燒製成功,結束了此前瓷器釉色仿玉類銀的局麵。而溫度的提高又減少了器物的變形,所以從元代開始,中國瓷器實現了從軟質瓷向硬質瓷的飛躍,燒造出了許多頗有氣勢的大型作品,開辟了中國瓷器工藝的新紀元。至於清瓷,因其刻意仿古,反失其韻。它與唐瓷的華貴、宋瓷的純淨迥然有別。

張天男:你和其他雕塑藝術家有何區別?

王濟達:雕塑是藝術裏的重工業,我隻是一個石匠、鐵匠或泥瓦匠。雕塑從靜止的形態走向運動的形態,是作為現代藝術的活動雕塑出現以後的事情。古希臘的雕塑精神被概括為一個著名的公式:“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黑格爾則認為雕塑應該發現“靜穆狀態的形象,表現神性和無限靜穆的崇高”。從世界藝術潮流看,每個階段都會出現新的東西,我們隻是跟在大師屁股後麵走,沒有創造出任何一種流派。如果非要讓我做一個自我評價,那麼隻能說在表現力量與速度之美方麵,在動態的、群體的組合方麵我有一點兒自己的個性。

張天男:雕塑最難的是什麼?

王濟達:一是創意,二是形式。藝術是個性的表現,是精神與形式的和諧統一。一件作品,必須從任何角度看都無可挑剔。至於剛硬與冷冽、粗放與細膩、溫存與羞澀——這其實是一種感情,一種愛的傾注。在藝術上的確有一個開竅的問題,有的人山重水複,茅塞頓開;有的人千辛萬苦,一竅不通。

張天男:羅丹說:“在藝術家眼裏,一切都是美的,因為他銳利的慧眼,透視到一切眾生萬物之核心。”毛澤東說:“為什麼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那麼這兩種理論是否可以同時作用於一個人的藝術創作呢?

王濟達:毛澤東還說過:“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為工農兵而創作,為工農兵所利用的。”羅丹還說過:“最純粹的傑作總是這樣:不管是形式、線條還是顏色,一切都找不到了,一切都融化為思想和靈魂。”我塑造過很多工農兵形象,對,還有英雄人物。我的作品受到多方麵影響:米開朗基羅的爆發力、貝蒂尼的優雅細膩、羅丹的寫意、亨利·摩爾的簡潔、畢加索對寫實的突破,以及中國傳統的寫意手法,等等。

張天男:最近,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了《 王濟達作品集 》。有幾件作品印象深刻,比如人民大會堂《 鶯歌燕舞與萬馬奔騰 》,再比如當年受到江青肯定、陳列於中國美術館正廳的《 邊防英雄 》。請問這些作品是你的巔峰之作嗎?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

王濟達:這部作品集並未達到我最滿意的程度,它隻是我藝術生涯的一次總結。過去幾十年,因為生活所迫,我什麼都搞過,包括你提到的人民大會堂內蒙古廳的三套茶具,但是我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至於江青,她有她的理由,和我的創作無關。

張天男:美國最成功的藝術經紀人派克博士說過:“王濟達傑出的藝術才華來源於東方的豐富的想象力,其作品具有創新和原始的特性。”你認可這一說法嗎?

王濟達:我希望“創新”也包括對速度、運動、力量和美的謳歌。

張天男:假如不去美國,你會有今天的成就嗎?

王濟達:我最有民族特色、最具風格的東西都是出國以前在內蒙古完成的。在美國,為了生存,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投入了商業雕塑。如果一直留在內蒙古,我可能會創作出更好的東西。當然,美國拓寬了我的視野,對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產生了一定作用。

張天男:你有很多錢嗎?想不想在北京買一套房子?

王濟達:想,但是買不起。在美國,我經常逛二手店、跳蚤市場。到目前為止,我的作品沒有一個掙錢,都是義務。我給美國老板打了十八年工,掙的是計件工資。我這一生,上當受騙無數。金高的畫全賣了,就買了一個公寓,仔細一算,還不如租房合算。

張天男:你一生很可能有兩個夢想,一個美國夢,一個中國夢。

王濟達:美國夢?我沒有。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有夢想。我到美國至今,美國一天不如一天,可謂江河日下。奧巴馬提出槍支問題和全民保險問題,美國槍支協會絕不會通過槍支禁令,美國保險公司也絕不會支持全民保險。我似乎也沒有什麼中國夢。我希望鏟除腐敗,祖國富強,人民幸福。

張天男:回國一個月,你一口氣完成了六件作品,包括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和毛澤東。我很想知道這些英雄人物是不是像自由女神一樣引發了你的創作熱情。

王濟達:肯定不一樣。這是雕塑,是造型,和政治無關。

張天男: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旅美雕塑藝術家,你覺得人生有何意義?

王濟達:人生短暫,藝術永無止境。值此晚年,我想把我的全部作品運回祖國。一個人既然活著,就要做一些對別人有意義的事情。被人需要——這就是人生的意義。

張天男:你有過真正的愛情嗎?請以金高老師為例。

王濟達:我不知道。愛情是一種顫栗,不止一次,可能是多次。我和金高是在一個非常時期,一個被扭曲了靈魂的年代,一個不平凡的地方偶然相遇的。我們在非議與無奈中走到了一起。她在病榻上的最後五年,我們體驗到了漫長人生中那難以割舍的相依為命。

張天男:你是否同意我把全部對話公之於世?

王濟達:這仍然是一個雕塑問題,你想做什麼,就會做什麼。

張天男:據說自由女神的外貌取自雕塑家的母親,而女神高舉火炬的右手則取自雕塑家妻子的手臂。女神腳下是打碎的手銬、腳鐐和鎖鏈。

王濟達:十九世紀末,人們在哈德遜河口豎立起了這座自由女神像。當海輪在茫茫夜色中駛入紐約灣時,首先看到的,就是這座身高305英尺的巨大雕像。

張天男:啊,僅僅攀登了93米,你就到達了自由的頂峰。

王濟達:也許是命運,也許是神的選擇。

2013年8月一稿

2014年3月二稿

2015年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