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拾酒樓到風雨雞鳴樓(1 / 3)

從拾酒樓到風雨雞鳴樓

——趙健雄和 《草原·北中國詩卷》

【 作者按 】內蒙古準格爾旗《 杯水 》詩刊主編柳蘇先生,立馬黃河,囤詩百萬。日前囑我為八十年代《 草原·北中國詩卷 》寫點兒紀念文字。嗚呼,大江東去,病樹一鴉,杯水沸騰,聊可沏茶。於是三更伏案,一夜爬梳,秋窗掛月,老眼昏花,腸百轉而紊亂,思糾結而如麻。

1991年深秋某日,落葉紛飛,天空灰暗。

有一個後腦勺上頭發稀疏、戴著一副大眼鏡的中年男子匆匆登上從呼和浩特市開往杭州的火車。我站在肮髒的路基下,揮手向他告別。

火車緩緩啟動,加速,並發出幾聲幹號。我感到生活在腳下顫抖。

轉眼間,這列嚴重超載的火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站台上變得空無一人,隨著此人的離去,一個激動人心的時代結束了。

這位孤獨的旅客就是《 草原·北中國詩卷 》的創辦者趙健雄先生。

十年之後,2001年8月,我第一次到杭州,健雄從拱宸橋來,宴我於孤山腳下知味觀,歸來後我作一詩寄他:

北雁南飛恨未了,蕭條地又失蕭曹。

已憑詩卷開風氣,更到錢塘弄浪潮。

昔我別君風烈烈,今君送我雨瀟瀟。

知味觀裏才知味,月滿孤山西泠橋。

詩下附一段文字:趙健雄,詩人,筆名方竹,早年流落內蒙古,後拂袖渡江,隱杭州。八十年代創辦《 草原 · 北中國詩卷 》,各路豪傑,望旗而至,不才如我,亦蒙召喚。言少思深,善飲,不輕露,善烹調,亦不輕露。家三口,均屬牛。南歸時我為送行,悵然一別,灑淚而還。我到杭州,宴我於西湖知味觀。君重遊青城,我亦為之數醉。我師,我兄,亦我友也。

我和健雄是三十年的至交。記得初次相識是在1983年,當時《 內蒙古青年 》雜誌社在張廓先生主持下舉辦青年詩歌講習班,他是先生,我是學生,所以常常讓我幫他把一些需要講解的詩歌提前抄在黑板上。他雖在內蒙古多年,但普通話裏仍帶有明顯的江浙口音,雖說是一副江南才子模樣,然而舉手投足和眉宇之間,卻帶著北人的豪爽和粗獷。他戴一副大大的眼鏡,看起來眼睛似乎比眼鏡還大。你千萬別害怕,事實證明,這是一雙天真的眼睛。

那時候我住在十三中學,和健雄的住所蒙專隔著一條寬闊然而常常幹涸的河槽,踩著河槽裏光滑的鵝卵石一絡北上,過蜈蚣壩,前方就是唐高祖李淵的老家武川,山坡上到處生長著矮壯的蓧麥,令日本狗強盜不敢冒進。“三十裏的蓧麵二十裏的糕,十裏的蕎麵餓斷腰”,那是說蓧麵這東西最禁餓,兩碗進肚就能夜行三十裏。當年大青山抗日遊擊隊就憑幾碗蓧麵山藥,就把個小日本兒打得屁滾尿流。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請健雄吃飯的情景。那時我剛剛分配到一所中學教書,每月工資隻有四十九塊五,已經是月底了,兜裏還剩下幾塊錢,我稱了一斤羊肉,打了一瓶酒,還買了什麼想不起來了。張羅了一上午,終於還是把蔥爆羊肉給弄糊了,健雄倒不挑剔,夾一片肉放進嘴裏,連聲說“蠻好疵( 吃 )的、蠻好疵( 吃 )的”。一斤老酒下去,健雄的形象就在我心中立了起來。

八十年代的呼和浩特有三個最浪漫的詩歌沙龍,一是團結小區貴榮的冰廬,二是出版社雁北的閣樓,三是我在二中的土坯小屋。幾乎所有內蒙古詩人都在這幾處說過、唱過、哭過、笑過、醉過、罵過,包括著名詩人賈漫、張廓、趙健雄、班瀾,包括美女詩人梁彬豔、方燕妮、塔娜,包括早已分別榮升人民日報社吉林分社社長的默然 ( 劉亮明)、《 內蒙古日報 》傳媒集團總編輯的王開、中國青年報社副總編輯的杜湧濤等等,他們當時都是年輕的詩人,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與我輩詩酒文章,不分彼此。

那時候房子和土地都是國家的( 現在好了,房子是自己的,隻有房子下麵的土地才是國家的 )。他獨自一人住在蒙專院內一間低矮的平房裏。冬天很冷,牆根兒下一溜大白菜凍得抱成一團,他卻渾然不覺,一邊搓手,一邊連說“不冷的、不冷的”。

南歸前幾日,他請我和幾個朋友到他家裏喝酒,隻三把兩下就整出十幾樣地道的杭幫菜。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詩人們胸懷天下,但這樣的胸懷長期以來卻得不到油水的滋潤。那一夜我們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差不多每人都在一斤以上。健雄臨席從不多飲,從不唱歌,那一夜獨飲二斤有餘,而麵不稍改,談笑自若,並且在我們的一致要求下,破例唱了一首毛主席語錄歌《 造反有理 》,聲音短促,擲地有聲。嘿嘿,我總算領教了江南酒文化的厲害。

健雄一家三口都屬牛,牛是有脾氣的動物,當年他和領導一言不合,拂袖渡江而去,耍的就是牛脾氣。他有個筆名叫方竹,方竹者,“因其纖細,使人不容易注意那棱角”。這種竹子我有一截,上麵有些褐色的淚斑。從古至今,估計還沒有誰能在上麵鑿出孔來,放在一張臭嘴上,隨便吹奏。我們且看他自己的解釋:

實在我胸中也是有這麼一根竹子的,難折難撓,尤其時世艱巨時,它便粗壯起來,支撐我的肩頭,也難免挫傷我的皮肉。外方內圓的此物自然不像外圓內方的孔方兄滑順,但卓然有節,即使弄一段放在案上,無須雕飾,便可成藝術品。 ( 《 糊塗人生 》 )

他的書齋原名“拾酒樓”( 門牌19號的諧音。“石久”為先生另一筆名 ),用他寫在《 糊塗人生 》扉頁上贈我的兩句話說,那便是:“天生我輩,必有酒喝。”後改名“風雨雞鳴樓”。《 詩經·風雨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白居易《 祭李侍郎文 》:“浩浩世途,是非同軌;齒牙相軋,波瀾四起;公獨何心,心如止水;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幾十年來,健雄不卑不亢,不官不商,立身行道,始終如一,是我一生學習的榜樣。風雨雞鳴,其用心可謂深矣。

健雄生在上海,小名三毛,父親是浙江湖州人,母親是寧波人,他的遠祖可能要追溯到今天的甘肅一帶。他所就讀的新滬中學,前身叫中正中學,名譽校長就是大名鼎鼎的蔣介石先生。“文革”三年( 1969年 ),他作為上海知青,下鄉到內蒙古興和縣二台子公社,當了一個地道的農民。三年後抽調到烏盟師範學校讀書,畢業後在興和縣實驗學校教書,半年後進了宣傳隊,並且當上了宣傳隊隊長。1981年調入《 烏蘭察布報 》編副刊,後在內蒙古師大文研班讀書。他在一篇文章裏說過:“我這一生,半是南人,半是北人,南北的東西全都融化在血液裏。”

如此這般,此人身上有一點兒凜然大義也就不足為奇。當年北京爆發四五運動,他就冒了坐牢的危險,寫了一組悼念周恩來的詩,在呼和浩特新華廣場傳誦一時。我想《 北中國詩卷 》的誕生肯定也與這種男兒血性有些勾連。

1984年末,他從文研班畢業後調入《 草原 》雜誌社,先做詩歌編輯,很快升任詩歌組長、編輯部主任。因為有了一點兒自主權,再加上喜歡朦朧詩的新鮮刺激,於是就開始爭取“異端的權利”。他回憶說:“我設想的《 北中國詩卷 》是以專號的形式推出那些年輕的先鋒詩人的作品。每年一期,繼而發展到每年四期。”

1986年2月,在趙健雄、尚貴榮主持下,《 草原 》推出第一期《 北中國詩卷 》,頭條為成子的《 你奔騰抑或凝固呢?我的敖魯古雅河喲 》。同期發表了張廓《 蜻蜓和故事 》、江河《 詩五首 》、廖亦武《 大循環 》、何小竹《 鬼城 》、海子詩劇《 遺址 》、石光華《 屬於北方的 》以及北島所譯《 伊迪絲·索德格朗詩選 》。

當年10月,第二期《 北中國詩卷 》麵世。作品包括——昌耀《 人間氣味 》、海子《 啞脊背 》、西川《 動物的死亡之歌 》、雁北《 黑馬 》、張天男《 聆聽晚鍾 》、沈天鴻《 天空下的河流 》、林莽《 星光與樹 》等等。同期刊出楊遠宏詩論《 吹響當代中國詩壇的北方雄風 》,這位年輕的評論家站在長江以南為他的北方同誌歡呼雀躍、擂鼓助陣:

中國新詩,正處於艱難而堅定的變動之中,這是中國詩史上一個輝煌無比的時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 草原 》1986年2月推出洋洋大觀的《 北中國詩卷 》,昭示了一種令人鼓舞的氣魄和膽識。作為一位對中國當代新詩充滿變革意識和自豪堅信的南方詩人,我不能不向在當代中國詩壇開拓進取、雄風勁吹的北方《 草原 》,表示我深深的感激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