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記者、青年詩人蔣靜回憶說:“健雄兄我早就知道的。在他周圍活躍著的弟兄們曾經是怎樣的以詩歌的姿態神采飛揚著。賈漫老師說他是內蒙古新時期詩歌的元始祖,我深以為然。說真的,八十年代內蒙古詩壇乃至中國詩壇是與趙健雄、雁北等人的名字分不開的。”
盡管八十年代早已過去,但我們仍然有理由廣告天下:《 北中國詩卷 》所代表的,正是那個時代中國詩壇的最佳陣容、最強實力和全新追求。一顆又一顆“北中國之星”從高原上冉冉升起,裝點著天空和大海;它所引領的,絕不僅僅是當下眼前,而是中國新詩遼闊輝煌的未來。
四
趙健雄先生有句狂言:“走到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旗縣甚至一個偏遠的角落,憑著《 北中國詩卷 》編輯的身份,就可以找到同道和知音。”二十年後,隻要提起這段往事,他總是誌得意滿,愛敘當年:“《 北中國詩卷 》很可能是我文學生涯中最有價值的工作。可以引為自豪的是,後來活躍在國內詩壇的中青年詩人,幾乎都在《 草原 》上發表過他們的作品,不少是處女作。那時國內有多少自費印刷的詩歌刊物與集子啊!它們與手稿一起,都湧向《 草原 》這片碧綠的海洋。我們小心地爬梳,讓一切優秀之作得見天日,讓它們放射出個性的光芒。”
既然如此,為什麼正當《 北中國詩卷 》如日中天之際,健雄卻突然轉身離去?顯然,這是個謎。他本人給出的答案更是撲朔迷離:“1991年,我非常惋惜地離開了多年居住與工作的呼和浩特,回到了江南,其中有個人的原因,也有其他方麵的原因。”這樣一種語氣,令我惆悵多年。
他在回憶中寫道:“八十年代的中國新詩,擔當了太多的使命,幾乎整整一代人,對於寫詩這種文字不同方式的排列表現出如癡如醉的熱情。有人說,那個年代隨便哪一片樹葉掉下來都會砸著一個詩人。今天完全是另外一個年代和另外一種境況,詩歌成了圈子裏的玩意兒,我稱之為沙龍遊戲。即使像我這樣曾經狂熱地沉溺於詩歌的人,也變得對它不屑一顧。這個世界需要成熟的理性,而不是軟弱無力、似是而非的詩歌。”——這當然是對他轉身離去的另一種解答。
我一直想問健雄,假如生命可以再來一次,你還會選擇詩歌嗎?
近日上他博客,搜到一篇舊文,其中有一段話,正可以剪下來回答我的問題:“我在《 草原 》的七年,正是中國新詩發展的鼎盛期,恰逢其盛,是曆史的幸運。對於個人來說,這也是我自己的盛年。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一部分,化作了一本雜誌內外的若幹行詩句。一切都成了曆史,如果生命可以選擇,也許我不會重複走過的道路,但對過去的歲月仍覺得珍惜與留戀。那個時代像風一樣很快過去了,但它的詩歌和詩歌精神卻永遠地留存下來。”
九十年代以後,健雄一不讀詩,二不寫詩,卻還經常收到全國各地熟悉與不熟悉的詩人寄來的詩集,他們仍然把健雄當成最親密的朋友。健雄幾次回呼,均受到師友及編輯部同仁極其熱情的款待,直到今天,仍有當年的詩歌作者遠赴杭州看望健雄。這些人多數已不再寫詩,但都依然深深懷念著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通過詩歌建立起來的單純而真摯的友誼。
五
今年7月26日,忽接健雄電話,說他已到呼市,次日將赴錫林郭勒,青城隻住一夜。我因事稍稍耽擱。晚九點,大雨忽來,打車,見吾兄於大學路金宇文苑。飲至夜深,依依別去。健雄生於1949年,看他雄心依舊,健步如風,哪兒有半點兒衰老跡象。隻因我連日哄飲,體力難支,未能陪兄作雨夜長談,一路上悵恨久之。
南歸二十年,健雄的勤奮令我吃驚。他幾乎每年都有新書問世,除去我所珍藏的詩集《 明天的雪 》,隨筆集《 糊塗人生 》《 都有病 》《 濁世清心 》之外,他還先後出版了隨筆集《 拾酒樓醉語 》《 天下零食 》《 亂話三千 》《 當代流行語 》《 縱情聲色 》《 危言警語 》《 金匱問道 》《 吃相 》《 姑妄言之 》《 白相經 》等;文化專著《 中國傳統石雕 》《 時代的顏色:中國美院外傳 》等。未能出版的著作尚有《 文革辭典 》《 靈感深處鬧革命 》《 一個紅衛兵的前世今生 》,等等。最有意思的是,他雖多次重申“一不看詩、二不寫詩”,然而還是言行不一地出版了詩集《 最後的雨 》。一場“明天的雪”飛到江南,終於化作“最後的雨”,從迷蒙的天空上紛紛落下。
據我所知,健雄在江邊,並沒有洗手不幹詩歌。他先在浙江省輕工業學校教書,一年多後進入《 聯誼報 》報社。前幾年他在《 西湖 》雜誌社做兼職副主編,還親自向我約過詩稿。“平生塞北江南,雖然酒和詩歌讓人趨於虛幻,但那一段歲月又如何能夠忘記呢?我相信,將來梳理中國當代文學史乃至思想史,是不能夠跳過《 草原·北中國詩卷 》的。”竊以為此話可收入他的《 亂話三千 》。
2007年3月,他在刊登於《 鴨綠江 》雜誌上的一篇文章中說:“而我依舊迷戀詩歌,在詩歌寬大的懷抱裏,我深信自己得到了護佑和愛撫。任何熱鬧都不會讓我有所分神,我心裏總有那片靜謐的雪野。我選擇了緩慢的進步,雖然依舊有惶惑,但變得更從容,寫作也進入了自由的狀態。”
他的理想並沒有死滅:“人類進化史已經有幾百萬年,至今仍在半神半獸間彷徨,回過頭去,常常可以看見血腥,當然,也還有理想的光芒或閃亮。那麼,這種光今天是越來越強大了?或者如此吧,至少我們希望如此。也正是抱著這種希望,我才來寫這本小書,而天朗氣清的秋季已經來了。趙健雄1997年10月30日於大運河邊拾酒樓。”( 《 濁世清心 》後記 )
說來蹊蹺,健雄在《 草原 》待了七年,1985年3月他為我編發的第一組詩歌題目叫《 北國之春 》,1990年2月,他為我編發的最後一組詩歌題目叫《 即將到來的冬天 》。我似乎在冥冥中已經預言了自己和《 草原·北中國詩卷 》的命運。
健雄回杭州後的第二年,我曾寄他一信,完全是手寫,龍飛鳳舞,少說也有兩三千字。閱後,他寫了一篇讀後感,收在隨筆集《 糊塗人生 》裏,題為《 難得真情 》。其中一段是:“午後起來,收讀天男的來信,字裏行間濃重的情意,令我胸中波起浪湧。待要回複,想給他寫幾個字,卻又感到無言。這才知道,用來搪塞,或應酬,都可用語言,真想交點兒心,這文字就不夠用了。”有時燈下翻到這一篇,一個失蹤的時代便踮著腳尖溜進了我的書房,並回身關緊了房門。
2007年5月,健雄在他的博客上致我一函,題為《 致天男書 》,其中兩段是:“最近一期《 草原 》上老兄的《 釣雪樓丙戌詩鈔 》十首拜讀,氣象非凡,以為你‘敢將黑字鑄詩史’的狂言決非妄言,如果中國將來還有人寫真正的詩史而非官方或流行文化史,這一代舊體詩人中,恐怕無出兄之右者。”“南歸後我以文字入世,與詩歌漸行漸遠,酒也喝得少了,可以說愧對從前的師友。雖在外人尤其南人看來,仍算超然,但自己知道終究俗了。每當憶起在塞上的日子,兄的身影總晃動在最耀眼處。不多說了,祝你寫出更多的好詩,雖然時下的人間也許不要,但天要,地也要。”恨我當時尚未觸網,沒能及時看到師兄的勉勵。直到三年後的一個冬寒之夜,我才無意間讀到他的這篇文字,內心大為感動,幾天後回他一首七律,題為《 寒夜寄武林趙健雄師兄 》:
君悲世事我悲秋,萬裏雲緘恨未收。
冷眼看人都有病,清江拾酒豈無樓。
老來方竹更蕭瑟,自古陰山幾鶴鷗。
釣雪樓頭兄弟在,年年草綠憶三牛。
讀者注意:這篇文章同時獻給我敬愛的兄長、著名詩人陳廣斌先生。《 北中國詩卷 》開卷數年,他正是《 草原 》主編,沒有他的鼎力支持,就不會有這段輝煌的曆史。廣斌先生山西洪洞人,祖籍河北巨鹿,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被譽為“草原上的抒情王子”。著有詩集《 孔雀與仙鶴 》《 遊牧者的戀情 》等。現任內蒙古詩詞學會副會長、《 內蒙古詩詞 》執行副主編。
2012年8月一稿
2015年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