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比武招親之謎
這年初夏某一天的淶陽城,忽然一下變得熱鬧起來。城西李家大院前,高搭彩台。台上鼓樂喧騰,飄紅掛綠,台子正中橫梁上掛著一條布幅,上書四個大字:比武招親。台上一側端坐著四.人,一位是李家主人李慶凡,另三位則是淶陽城很有名望的武林人士。此時台下已是人頭攢動,人們一撥一撥蜂擁而至^美貌如花的李家大小姐比武擇婿,肯定是一出好戲呢。
李家是淶陽大戶,家掛千頃牌。李慶凡老爺子子嗣不旺,膝下隻有一顆掌上明珠,名媛媛。這李媛媛身材窈窕,豔麗無雙,是個牡丹花中也稱王的美人坯子。人們從李家門口過,總要磨蹭著腳步多往大門裏看幾眼,為的是能看見李家小姐。據說淶陽一些風流才子在文人雅集時就常以李媛媛小姐為題賦詩行令。去年我在翻閱劉阜先生主編的《淶陽文化誌丨趣聞篇》時竟看到對那次比武招親的詳細記載,上麵就有描述李媛媛美貌的詩句,在此不妨抄錄幾句,與列位看官共賞:
其一:
窈窕一女子,
誕於淶水陽。
牡丹堪獨立,
驚豔冠群芳。
其二:
閱遍環肥與燕瘦,
風韻哪如李媛媛。
春意俏轉淡香含,
燕語鶯聲醉九天。
李媛媛不僅美豔絕倫,竟還學得一身好武藝。李慶凡癡迷武學,是淶陽數一數二的武林高手。他怕女兒嬌弱,將來撐不起門庭挨欺負,自小便教她習武。李媛媛聰明好學,果真得到其父真傳,動起武來兩三個壯漢近不得身,成了颯爽英姿的巾幗。
李媛媛到了花嫁之年,登門求親的踏破了李家門檻。但爺兒倆一個也沒答應。李慶凡一心要給寶貝女兒招個上門女婿。這女婿嘛,還必須也是武林高手,功夫最好要比女兒高一籌,最起碼也要在伯仲之間,這樣才可以嗬護女兒。為了挑選到中意的女婿,李慶凡老爺子別出心裁,於是就有了這次比武招親。
比武招親終歸是新鮮事,況且是李媛媛。既看熱鬧,又能一
睹美人風采,擂台下自然就人山人海了。
時辰到時,台下已被擠得水泄不通。李慶凡揮手止了鼓樂,站到台中央一抱拳,朗聲道:“各位英雄豪傑,今日是我李慶凡為愛女李媛媛擇婿。我家小女賢淑豁達,自幼喜好武藝,如今花嫁之年,一心尋一位武藝高超、可以嗬護她一生的才俊少俠,故而今天設下擂台,願各位少俠不吝賜教。”
說完,李慶凡又抱拳拱手,回到座上。少時,一聲鑼響,人們便安靜了下來,比武招親開始了。
台後先走出來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圓臉大眼,利利落落。小姑娘俏皮地朝台下一笑,也是一抱拳:“有請我家小姐。”說著閃身挑起身後布簾。
一團雪影,蓮步飄移,李媛媛走到了擂台上。今天的李家大小姐,穿一身素白緊身衣褲,腰紮紅色束帶,如紅梅綻雪,颯爽'英武。雖是淡妝素抹,卻越發襯托出一張臉秀麗絕俗。李媛媛將言未語,臉上先掛了笑靨,台下不少男人已是心旌搖蕩。但李媛媛的笑一閃即逝,她旋即一抱拳,朱唇輕啟:“各位英雄,小女李媛媛,今日鬥膽擺擂台,有勝我者,若不嫌4、女粗俗醜陋,小女願與他結為連理,永不反悔。”珠落玉盤,榴齒含香。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挑,嬌俏中帶著冷豔,如月射清秋。
忽然有人喊道:“姑娘,若是遇到一個你中意的小白臉,為了嫁她,你故意輸他怎麼辦?”
李媛媛笑道:“身後坐著三位武學前輩,真打假打,豈能騙過前輩的眼睛?小女子自然對各位少俠一視同仁,以真功夫論高下。”
台下眾人齊聲叫好。
“噌一一”一位彪形大漢率先躍上擂台。這大漢足足高出李小姐一頭,腦門上鼓著一個包,雙臂滾了瓷瓷實實的疙瘩肉,一看就是練家子。大漢憐香惜玉地看著李媛媛,抱拳道:“小姐,鄙人乃保定府人士,願以祖傳螳螂拳向小姐討教。”李媛媛此時竟斂了那股寒氣,莞爾一笑。台下便有人開始為李媛媛擔心:“如這小子贏了,那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呢!”李媛媛說聲“請了”,人已亮開了架勢。大漢靜立不動,似乎壓根兒不拿眼前的對手當一回事。人們屏住呼吸,隻等二人“大戰三百回合”。李媛媛一聲嬌喝,雙腳踏了一陣急急風,已是先發製人劈掌衝了上去。大漢果真藝高人膽大,並不還手,隻是閃身躲過,然後一招“攬月手”,想靠四兩撥千斤把美人攬人懷中,輕輕鬆鬆贏了這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拳掌相交、電閃雷鳴之間,大家還沒看清怎麼回事,那大漢已經被砰地彈了出去,重重跌倒在台上。
台下嘩然。李媛媛望望自己的纖纖玉手,搖搖頭,似乎自己也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李慶凡和幾位武師也眼睛直勾勾地站了起來。
那大漢緩緩地從台上站起身,歎息一聲,麵紅耳赤地走下台,鑽出人群。
正在人們驚愕之際,又有一人躍上擂台。隻見這個男子也是襲一身白色衣衫,眉清目秀,麵如朗月,手搖一把紙扇,扇麵繪有《梅蘭圖》。男子折起紙扇,麵含微笑,先是朝李慶凡和幾位師傅作了個揖,又躬身向李媛媛施禮,接著來回踱著步子,敲打著紙扇,竟敲打出平平仄仄的詩句來:“舉案眉,胭脂香,一把紙扇走四方,願作癡情少年郎。誰家誕出乖乖女,回眸一笑驚四方。今日台下客滿場,誰陪小姐鬥四方!”而後淺淺一笑,“小姐,在下梁柯,素聞小姐美貌絕倫、武藝蓋世,今特來討教。”話音剛落,台下已是一片騷動。
李慶凡起身問道:“閣下莫不是江湖上人稱‘風流儒匪’的梁柯梁大俠?”
梁柯道:“正是在下。”
台下一片驚呼。
梁柯,江湖上誰人不知?這是個文武雙全的匪盜,喜好風月,一遇紅顏知己,總要作詩稱讚對方的美貌。前些日子退隱江湖,攜了馬知縣的七姨太浪跡天涯,沒想到今天卻又來趕這個趟兒。
李慶凡隱隱地擔心起來。這梁柯最會討女人歡心,而且武藝超群,如果女兒不是他對手,自己的寶貝女兒不就要嫁給匪盜了嗎?
李媛媛也早聽說過梁柯這個人,今日一見,果真氣宇軒昂,心裏竟有了些羞澀的想法,臉也就紅了,但她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忙平複了心緒,說:“梁先生出現在這裏,不怕官府拿你嗎?”
梁柯抿嘴一笑:“能觀小姐玉顏,即便入龍潭虎穴也是值得的。小姐請一一”
人們的心亢奮起來。
可這次讓人們失望了,隻三個回合,“風流儒匪”梁柯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梁柯落敗不落價,站起來朝李媛媛淺淺施一禮,笑笑走下了台,用紙扇啪地敲了下腦門,說聲:“醉了!”繞過人群,風一樣去了。
台下眾人個個目瞪口呆。第一位壯漢一招落敗,已是令人大惑不解,而儒匪梁柯卻也被李媛媛三招兩式打敗,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梁柯武藝何等高強,李家小姐武藝再高,他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啊!況且剛才二人開始交手,也隻是試探性地過了幾招,互摸對方路數,並未拿出各自絕學。特別是他最後那句“醉了”,到底何意?醉了,心醉神迷?還是喝醉酒後的頭暈目眩?
台下眾人一片茫然。
這時,忽然聽到人群中一聲高喊:“我來也一一”
說話的是站在人群最前排的一位青衣少年。少年話音剛落,他身邊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已鑽過人群,騰騰跑上台。
男孩來到台上,朝李慶凡他們吐吐舌頭,又朝李媛媛做個鬼臉,然後開始圍著台子四周跑了一圈,每到四個邊角,便停下來“啪啪”拍兩下手掌。
隨著孩子最後一聲掌聲落下,青衣少年已飄然至台上。李媛媛見這少年眉如墨黛,鼻若懸膽,心中不免高興。二人禮讓客套之後,開始交手。
眾人期待已久的好戲終於開始了。三招已過,青衣少年並未像先前兩位一樣莫名其妙地落敗,而是越鬥越勇。二人都使出平
生絕學,竟鬥了個旗鼓相當。台下眾人大飽眼福,一個個樂不可支,喝彩聲如浪似潮。
兩人打了一百多個回合,青衣少年技高一籌,最後竟贏了李家大小姐。
李家父女果不食言,這位少年男子被招贅到李府,成了李家的乘龍快婿。
列位看官,現在告訴大家,那李媛媛其實就是我的祖奶奶,那青衣少年便是我的祖爺爺。二人結為連理後,伉偭情深,子嗣綿綿。我祖奶奶李媛媛比武招親的故事在我們這一帶一直傳為佳話。但有一個謎團一直困擾著我們,我們總覺得我祖奶奶這個親招得很是奇怪。先前對陣的壯漢和儒匪梁柯,怎麼就經不住我祖奶奶的三拳兩腳?我祖爺爺的功夫和那兩個人比,一個天上兩個地下嗎?
我是個喜歡較真兒的人。這個疑問一直困擾我多年,直到去年我把這件事情說給我們的局長後,這個謎團才得到最終破解。
我們局長是個老江湖,那天,我給他講起了這個故事。局長聽得很仔細,邊聽邊問細節。聽完,局長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兒從老板椅上翻過去。局長一向是個很嚴肅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笑過。我迷迷瞪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傻子一樣張著大嘴望著局長。局長笑完了,用手指著我的腦袋說:“你的腦袋真是讓驢踢了,這麼簡單的理兒都弄不明白啊!”我摸摸腦袋。局長接著說,“就因為你祖奶奶是個美女,跟她打鬥,必然要觸到她的纖纖玉手,他們能不被電酥?能不骨軟筋麻?這江湖
上的漢子,任憑你鐵般剛硬,可在美女麵前哪個不是軟了百倍千倍?如遇一般的美女倒也罷了,但你祖奶奶實在太漂亮太漂亮,她的肌膚玉體怎可輕易觸摸?那壯漢見識少,你祖奶奶的手對於他來說就如同帶了一萬伏電壓,自然被彈了出去。倒是那梁柯,風月場中待慣了,倒比那壯漢多抵擋了一陣。你祖爺爺嘛……”為了不讓局長認定我的腦袋被驢踢過,我連忙接了局長的話茬兒,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祖爺爺是個盲人,我祖奶奶再漂亮他也看不見,所以我祖爺爺不會‘酥’。”
前言神槍一隻眼
“一隻眼”是個打槍的料兒一他出娘肚子便隻有一隻右眼,瞄準時都不用合左眼。他原是東北老林的一個獵戶,日本人侵占東三省後殺死了他的父母兄妹,“一隻眼”為報仇去找八路軍,^到了淶陽,正趕上宋哲元的十三團和日本人打“拉鋸戰”。“一隻眼”想,隻要打日本人,投誰都一樣,便投了十三團。
團長姓何,外號“何大巴掌”。“一隻眼”第一次參加戰鬥,便是一場硬仗,日本鬼子的兩挺“歪把子”壓得弟兄們抬不起頭來,何團長急得嗷嗷叫。“一隻眼”拎了條大槍躲到石頭後麵,“啪啪”兩槍便將兩個鬼子機槍手的腦袋開了瓢兒。鬼子再換機槍手,可還沒來得及扣扳機,便又讓“一隻眼”敲掉了。“一隻眼”那隻獨眼放著冷幽幽的光,把那兩挺機槍“看”得死死的,硬是讓機槍成了“擺設”。那次戰鬥,“一隻眼”立了功,何大巴掌見他是個人才,便成立了“神槍隊”,任命“一隻眼”當隊長。
“一隻眼”親自挑了五十名精幹隊員,然後開始訓練。
“一隻眼”先是教弟兄們打鴿子、麻雀,訓練場上到處飄揚著鳥兒的羽毛,很好看。接著再打蝴蝶、蜜蜂,天空便被染得五顏六色的,更加好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練打銅錢。一枚銅錢被繩子吊在百米開外的樹枝上,擰得滴溜溜轉,“一隻眼”掂掂槍,根據銅錢的轉速一摟火,“當”的一聲,士兵跑過去拎回銅錢,便見中間方孔被子彈穿成了圓洞。“一隻眼”說:“就這麼練。”就這麼練,神槍隊的隊員們果真個個都成了神槍手。
神槍隊成了何團長的寶貝疙瘩“撒手鐧”,打仗時,隻要拉出神槍隊,定能百戰百勝。一次,“一隻眼”帶神槍隊奉命扼守門墩山,五十名弟兄硬是頂住了四百名鬼子的進攻,最後令一百八十七名鬼子命喪黃泉。
每擊斃一個鬼子,隊員們便往兜裏裝一枚石子,回家後以石子多少論功勞,按功勞大小吃肉喝酒。這時候,神槍隊的隊員們個個歡天喜地。
“一隻眼”一高興便開始想美事兒,他說抗戰勝利了便回東北老林,娶老婆生娃上山打獵。弟兄們就笑,說你就“一隻眼”也能討上老婆?“一隻眼”聽了這話打了蔫兒,歎口氣說:“說的也是,哪個女人願意跟我這‘“一隻眼”’?”弟兄們笑成了花兒。這時,何大巴掌過來了,隊員們趕緊敬禮。何大巴掌今天也很高興,他早聽到了大夥的談話,便拍著“一隻眼”的肩膀說:“要不長“一隻眼”,你的槍能打那麼準?我看“一隻眼”蠻好。等打完仗,我給你找老婆。”
淶陽曆史上最激烈的一次中日大戰在那年秋天的一個正午打
響,何大巴掌親自督陣,一個團的人馬全部拉上了戰場。神槍隊的隊員們個個赤膊上陣,陣地上烈焰升騰,彈如飛蝗,血光衝天。神槍隊的隊員們的槍管都打紅了,邊打邊往上撒尿降溫。何大巴掌就站在“一隻眼”身邊,這令“一隻眼”更加精神抖擻,他一連打死了三名鬼子指揮官。這時一發炮彈呼嘯而來,“一隻眼”經驗老到,他一辨聲音便大叫不好,一下子撲過去將何大巴掌死死壓在身下。爆炸聲過後,何大巴掌爬起來,忙抱起“一隻眼”,見他那僅有的一隻右眼已經永遠閉上了。
戰鬥結束後,何大巴掌為烈士們舉行了隆重的安葬儀式。何大巴掌親自把“一隻眼”的臉擦得幹幹淨淨的,拿過筆墨,在他那應該長左眼的“白板”地方畫上了一隻最討女人喜歡的雙眼皮大眼睛。
這世界,誰替誰去幹點兒什麼,再正常不過了。往邪乎裏說,即便張三替李四人洞房,王五替趙六挨槍子兒都不新鮮。但如果說某某替某某專門在某個地方睡覺,你沒準會感到新鮮。今天,就給你說一件這樣的新鮮事兒。
故事的主人公叫塗三,是個花匠,他就專門替東家睡覺。
東家叫胡四,家大業大,富得流油。大家富戶自然是土匪打劫綁票的目標。為此,東家防範甚嚴,家丁護院保鏢隨身不說,晚上睡覺也是狡兔三窟,今兒這房明兒那房。前幾天,金華山幾股土匪不知為什麼抽開了瘋,比賽似的綁票,淶陽好幾個大戶成了打劫目標。東家更加害怕了,院牆加高一米,家丁增了一倍,但仍覺得不牢靠。因為綁匪活動的主要時間在晚上,東家就在夜晚的防範上下功夫,為保證萬無一失,決定找個人替自己在正房睡覺。如果綁匪來了,順利地綁到“自己”,真正的自己就脫離
危險了。
塗三就被選為胡四的睡覺替身。
老話說人不可貌相。長一臉苦相窮相叫花子相的沒準就是大富大貴,羅鍋瘸子疤瘌眼也許就有一身能耐呢!塗三也是人不可貌相,但這話到塗三這兒得擰個個兒想一一塗三是個大胖子,肥頭大耳,長一張吃四方的大嘴,肚子大得似揣了對雙胞胎。這長相怎麼看都是富貴命,可實際上隻是東家的一個窮花匠,和其他仆人一樣每天吃的也是窩窩頭就鹹菜,隻不過是個喝涼水都長肉的主兒。東家胡四說塗三這長相壓根兒就不是受罪的命,不定哪一天發財。東家讓塗三替自己在正房睡覺,不光是塗三長得富態能唬住綁匪,另一個很大的原因也許就是想提攜塗三呢!
塗三就在正房裏替東家睡覺。東家的正房共五間,高台階粗廊柱,雕梁畫棟。中間一間是客廳,清一水的紅木桌椅,廳角幾凳上擺放名貴花草,百寶閣奇珍陳列,或瓶或罐或盒或筒,或珍珠瑪瑙或翡翠玉石。左側就是臥房,一張楠木雕花大床占了大塊地方,帳幔軟垂,雙鋪雙蓋滿床錦繡。起先東家本想給塗三換上一般的被褥,但想了想,為了更加“真實”,就隻好忍痛便宜這小子了。
塗三那晚邁進這房子的時候,渾身上下既激動又緊張。“咣當”房門一關,塗三就進了另一個世界。塗三慢慢回過神來,仔細打量眼前的世界。這個房子塗三是經常來的,但過去塗三進入這間房都是因為東家召見,低眉順眼地聽東家交辦活計,或侍弄客廳裏的花草。但這次卻不同,塗三這次是以主人的身份進入的。塗三想到這一層就慢慢變得更加激動了。他開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觀瞧房間。蠟燭是不能點的,這點東家早已吩咐過,因為他來的任務隻是睡覺。好在這晚月光很好,窗外灑進來一片朦朧。過完眼癮,然後就一件一件地摸那些過去一直想摸但不敢摸的擺設(花盆除外塗三摸那些光滑潤澤的擺設時心中慢慢湧起了一股幸福與自豪。塗三享受這種幸福,開始慢慢地把自己變成了真正的主人。挑起門簾,塗三踱著步子緩緩走向大床,躺下,把綢緞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打個哈欠,再悠悠坐起來,把雙手舉過頭頂,伸個懶腰,慢慢下床,再把兩臂抬成水平狀,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一那是在配合“丫鬟”給他穿衣服。接著伸手接過“丫髮”遞給他的“茶”,喝一口,一仰脖子,嘴巴蛤蟆吹氣般鼓幾鼓,一歪頭再把那口“水”吐到痰盂裏,接著用手指蘸一下“茶水”點一下眼皮“明目”。塗三慢慢跋出臥室,到客廳裏,坐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慢喝茶……說心裏話,我現在也難以理解,隻會侍弄花草的塗三怎麼會有如此高超的啞劇表演天賦?我們可以想象,塗三在柔曼的月光下如癡如醉行雲流水的表演是何等美輪美奐或者陰森恐怖……塗三一直表演到子夜,陸續完成了吃飯、喂鳥、逗狗、擤鼻涕、挖耳朵眼、打太極拳、會客、拉屎、撒尿、洗澡、打麻將、抽大煙,包括吹胡子瞪眼發脾氣,眉飛色舞咧嘴笑等東家常做的“規定動作”,待把“這一天”過完了,塗三開始進行最重要的一項內容,也是他真正的任務^睡覺。
塗三慢慢踱到床邊,開始真正地脫衣上床。過去塗三睡覺時,為防止長虱子,都是脫得赤條條的,但這次不可以,因為他
是“東家”,胡四的三姨太給他備下了綢緞褲衩。塗三想,東家睡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想來想去覺得睡覺沒什麼可以表演的,但想起東家睡覺時一定會摟著什麼,他摸一摸三姨太給他的褲衩,於是就把枕頭抱在懷裏……
塗三每天晚上當“東家”,酣暢淋漓地享受著大富大貴,就縮短了睡覺的時間。由於睡眠不夠,早晨起來常見他黑著倆眼圈。
塗三還真的派上了用場,換句話說,東家真是有先見之明。塗三這覺沒白睡,塗三果真被綁了票。
綁票的是胡禿子一夥。土匪們沒見過東家,自然不能識破塗三的真實身份。塗三是被堵著嘴巴扛到山上的,身上隻穿了三姨太給他的褲衩。這時候塗三很是佩服三姨太的遠見卓識。一個綁匪猛地把他褲衩抻下來,露出肥肥的白腚。另一個綁匪隨即朝著他屁股蛋就是一巴掌,脆響,說:“這胖票死沉,差點兒壓死我們。”塗三麵不改色,麵沉如水。胡禿子嗬斥了一聲小土匪。胡禿子很有心計,為了撈到贖金,對“票”往往是軟硬兼施。他先禮後兵,先是給“東家”鬆了綁。胡禿子忙叫人給他拿來上好的衣服穿上,但衣服瘦,係不上扣子,塗三露著大肚腩。“老爺富態”,胡禿子說,“胡老爺和我是本家,把您請到山上,實在是沒有辦法,弟兄們不能總喝西北風啊!”說罷忙看座。塗三落座,不卑不亢,器宇軒昂。胡禿子一挑大拇指:“胡爺沉穩,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塗三不緊不慢地說:“好說,隻是我受不得半點兒委屈。伺候好了,多少錢都行。”胡禿子壓根兒沒想到這個“票”如此爽快。胡禿子大喜,忙命人安排酒菜。塗三也不客氣,大大
咧咧坐了。胡禿子給他夾個雞腿往盤子裏送,卻被塗三用筷子擋住了,說:“這些天吃得太膩,上火。”就夾起一小口青菜吃了。胡禿子笑笑:“到底是老爺!”
塗三抬起眼皮問:“打算要多少?”
胡禿子伸出巴掌晃了晃:“五千大洋。”
“期限幾天?”
胡禿子又伸出三個手指頭。
塗三夾口菜:“我最近正在杭州辦一批綢緞,錢倒不開,三天緊巴點兒,十天如何?”
胡禿子慢慢站起來:“胡爺拿我開涮?莫不是在拖延時間?”塗三啪嗒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對著太陽照照,乜斜著眼說:“我又不白吃白喝你的,多出那七天,我每天加你一百塊大洋。”胡禿子將信將疑,摸摸腦袋,使勁點點頭:“信你的。”
“不過,我說過,我受不了委屈,別虧待我。”
那晚,胡禿子便給胡府貼了條子:贖金五千,十日為限。塗三就在山寨享受大富大貴,一日三餐雞鴨魚肉,隻是到了晚上將就些,雖然給他睡最好的房子,蓋最好的被子,但跟東家的臥房比,還是天壤之別。
誰知沒過三天,一個小嘍囉下山到城裏買藥打聽到一個消息:胡四壓根兒就沒被綁票,綁來的隻是他的替身。胡禿子暴跳如雷,找來塗三一問,塗三並不抵賴,照實說了。胡禿子氣得掏出手槍頂在了塗三腦門上。塗三麵不改色。胡禿子忽然又把槍放下了,他要問個明白:“你隻是個替身,東家不會花錢贖你的,你是個一錢不值的賤票。如果你實話實說,我也許會放了你,可為何瞞我到現在?”
塗三不緊不慢地說:“我若照實說了,大王也許會放了我,回去後我還當我的窮花匠,我家老爺找替身睡覺的把戲被識破,恐怕我今後連替睡的機會都沒有了,我隻能窮一輩子。但我實在是想享受富貴,能多享受一天就多享受一天,我想‘富貴’到底,‘富’死在你槍下,再托生,就會成為財主。”塗三說罷,麵帶微笑地閉上了眼。
匪首胡禿子驚詫不已,他壓根兒沒想到這個胖胖的窮替身竟能講出如此高深的理論,他咬牙切齒地說:“算你小子能耐,你越這樣想,我越不成全你,就讓你小子回去接著受罪。”說完一腳踢在塗三的屁股上,喊道,“滾!”
塗三失望地搖搖頭,難舍難分的樣子。胡禿子又抬起腿,塗三這才無奈地轉身出門。
塗三晃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一會兒,回頭見後麵沒人,朝遠處的匪巢抱拳喊了聲“得罪”,撒丫子就跑。這時匪首胡禿子似乎悟出了什麼,一拍腦門,起身去追,登高一望,那“胖票”早沒了影兒。
這以後,胡禿子就添了個習慣,再去綁票,但凡抓到肥肥胖胖的“票”,綁走前都要問一句:“真的假的?”那些“票”常被問得莫名其妙。
大俊與醜蛋
醜蛋七歲開始給東家放羊,一直放到十六歲。這九年,醜蛋練了一手扔石頭蛋子的好功夫。醜蛋是個聾啞兒,羊群跑散了,他隻會“嗬嗬”喊幾聲,由於不能準確地用聲音向羊群傳遞信息,羊不理他,該往哪兒走還往哪兒走。醜蛋便將石頭蛋子扔過去,想要羊往回走,就把石頭蛋子朝羊頭前方扔,“噗”,石頭貼著羊頭落下去,在地上砸起一股煙,羊站住了,琢磨一下,弄明白了,就往回走。要羊往左拐,就往右側扔。總這麼扔,越來越有準頭,扔得也越來越遠。
那天,醜蛋正犯愁,犯愁的原因是一隻羊從山上掉下來摔死了。這回去後肯定要挨東家的罵,還要罰他餓一晚上。這時候,正巧八路軍老九團的一個班執行任務路過這裏。班長叫大俊,原來給另一村的東家放羊,和醜蛋是同行,相互認識。大俊看見醜蛋很親熱,見他愁眉苦臉,於是雙手比畫著問他究竟。醜蛋咿咿呀呀比畫了半天。大俊聽明白了,勸了勸,就帶著戰士們走了。
他們走出老遠,才發現屁股後邊跟了個醜蛋。
於是,醜蛋就當了兵。
那時候,八路軍正是缺槍少糧的時候,團裏找不出多餘的槍,隻發給了醜蛋兩顆手榴彈。大俊教醜蛋怎麼拉弦,怎麼投擲。醜蛋哼哼呀呀握著那顆手榴彈,笑逐顏開。
來部隊沒幾天,就和鬼子打了一仗。因為醜蛋聾,聽不到命令,大俊提前用一根兩米長的細繩拴在醜蛋的手腕上,另一頭係在自己的手指上。如果需要提醒他什麼,比如衝鋒或撤退,就用繩子拽他一下。
有了這條繩子,醜蛋便不離大俊左右了。
這一仗打得很過癮。因為有扔石頭蛋子的基礎,醜蛋的手榴彈扔得又遠又準,兩顆手榴彈炸死了好幾個鬼子。大俊高興,便把自己的手榴彈給他扔。手榴彈扔完了,大俊便讓醜蛋為他磨子彈。醜蛋把子彈一顆顆在鞋底上嚓嚓蹭熱乎了,往上麵吐口唾沬,子彈便成了“炸子兒”。用這種子彈打鬼子,穿到身上就是一個血窟窿。醜蛋投彈,大俊打槍,珠聯璧合。又因為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大夥兒便稱他們為“哼哈二將”。
那次,老九團把鬼子的一個中隊“包了餃子”。戰鬥打了一個時辰,鬼子差不多被全殲了,但鬼子中隊長卻跑了出來。大俊眼尖,看到了,一拽繩子,兩人開始追。鬼子跑得飛快,兩人有繩子拴著,步調很難一致,想解開繩子,哪有那工夫!兩人被鬼子落得越來越遠。大俊舉槍剛要瞄準,誰知鬼子轉身先朝他開了一槍,正好打在他手腕上,大俊槍落地,急得直跺腳,朝醜蛋比畫,示意他用槍。醜蛋搖頭擺手,意思是他不會用槍。大俊急了,
用腳把槍挑起來扔過去。醜蛋閃身,並不接槍,卻順手抄起一塊石頭蛋子,嗖地扔了出去。那石頭像流星一樣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正中鬼子中隊長的腦袋,鬼子哼都沒哼一聲,“撲通”栽到
了地上 後腦勺上一個大大的血窟窿。
邦兒的手榴彈
醜蛋用石頭砸死過一個鬼子,而我們村的邦兒,卻砸死過倆鬼子。
醜蛋給東家放羊,邦兒給東家放牛。
邦兒長得很壯實。放牛悶得慌,他就和牛摔跤,練出了一身蠻力。他雙手搬住牛犄角,能把一頭半大的牛撂趴下。
這天,十五歲的邦兒嚼著草根兒正悠閑地躺在山坡上看牛吃草,這時,遠處走來一支八路軍隊伍。八路軍見到邦兒,叫了幾聲“老鄉”,邦兒走了過去。一位挎手槍的八路軍問:“老鄉,我們去展翅嶺,迷路了,可不可以給我們領個路?”邦兒說:“行。”
邦兒就給八路軍帶路。邦兒邊走邊打量這支隊伍,見他們穿得補丁摞補丁,跟要飯花子差不多。隊伍裏還有一個傷兵,腦袋上纏著黑乎乎的繃帶,被人攙扶著走得一瘸一拐。邦兒心熱,說:“我背他。”走過去,貓下腰。傷員忙擺手,說:“我能走能走。”邦兒說“來吧”,硬是把傷員背在了背上。
走了半個時辰,前麵不遠就是展翅嶺了。邦兒停住了。挎手槍的八路軍說老鄉讓你受累了,邦兒說你們打鬼子才累。隊伍和邦兒告別,那個傷員重新被戰友攙扶著走了。邦兒回身沒走幾步,又被喊住了。挎手槍的八路軍走回來,指著傷員對邦兒說:“老鄉,你看,我們這個傷員需要好好養傷,你能不能幫下忙,帶這位同誌回你家養傷?”邦兒立馬說行。“手槍”很感動,說:“老鄉,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邦兒接著他話茬兒說:“那你就給我一顆手榴彈吧。”“手槍”想了想,說行,就要過一顆手榴彈別在邦兒腰上,說:“獎勵你。”
邦兒樂壞了,拔出手榴彈稀罕了半天。“手槍”問:“可會使?”邦兒說:“不就和扔石頭一樣?往準裏扔,誰不會!”
“手槍”連聲說:“對對對!和扔石頭一個理兒。”
邦兒背著傷員,別著那顆手榴彈就是一溜兒小跑。跑了一會兒,他一手兜住傷員的腰,騰出另一隻手拔出手榴彈稀罕了一會兒。
前麵是一片玉米地,穿過去,就能望見村子了。邦兒背著傷員,嘩啦嘩啦在玉米地穿行一陣後,眼前豁然開朗。但走出玉米地的邦兒一下子呆住了一離他們隻十來步遠的地方來了鬼子和偽軍。
這是三個押運糧食的敵人,兩個鬼子和一個偽軍,趕著兩頭馱著糧食的毛驢。邦兒看見他們的同時,鬼子和偽軍也發現了邦兒和傷員。鬼子正要抄槍,但此時邦兒的手榴彈伴隨著傷員“沒拉弦”的喊聲已飛了過去,“噗”地砸在了一個鬼子的腦門上。另一個鬼子和偽軍嚇得抱頭臥倒。說時遲那時快,邦兒幾步躥過去,撿起那顆帶著鬼子腦漿的手榴彈,按住另一個鬼子的腦袋就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