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軍舉手投降。
邦兒吆喝著毛驢,高高地舉著那顆手榴彈,押著背著傷員的偽軍興高采烈地回了村。
村裏的人向來有創作歇後語的習慣。對於這事,村裏人都說:邦兒的手榴彈一一真砍實鑿。
神仙師徒
早些年,淶陽最繁華的“角兒”大街,擺有一個醫攤。郎中姓王,身邊跟著他的小徒弟。王郎中醫術高得沒法再高了,如神仙在世,甭管什麼樣的病人,隻需到他攤前來上一次,吃上他把關開的三服藥,一準見好。於是人們便直呼其為“王神仙”。人一旦能耐,脾氣就來了,王神仙也不怕樹大招風,幹脆寫了個“一麵之緣”的招牌擺在攤位前。派大拿人,王神仙看病的水平還真不是一般俗醫能比的。
王神仙本是個遊方郎中,帶著徒兒四海為家,但到了淶陽後,大概是年歲大了,不想再“遊”了,或者覺得淶陽這方水土養人,於是就“定”在了淶陽坐診。
王神仙和他的徒兒到淶陽的時候已經六十歲出頭。王神仙身瘦體長,戴一頂黑緞子瓜皮小帽,鼻梁上架一副黑邊眼鏡,清清矍矍,頗有些仙風道骨。王神仙的徒兒十五六歲的樣子,奔兒頭蘋果臉,後腦勺甩一小辮,見人就笑,一笑倆虎牙,端的是玲瓏
可愛。
王神仙輕搖紙扇在桌前靜坐,小徒弟垂手一側侍立。那個“一麵之緣”的幌子就綁在桌腿上。
也就倆月,王神仙便聲名鵲起,求醫問藥的排起了長隊。
病家來了,王神仙低一下頭,目光從眼鏡上麵瞄過來,隻說一個字“來”,便伸出一根手指頭。病家會意,把手腕伸出來,王神仙把那根手指頭搭在病家的手腕上。王神仙把脈隻用一根手指頭,那指頭勁兒忽大忽小,在手腕上來回移動。不出幾秒,王神仙鬆開手,卻不急著開方子,說一句:“兔兒〈這時候人們才知道他的小徒弟叫兔兒〉,來試試。”說罷往椅子上一靠,紙扇半開半合,半扇半停,眼睛似閉非閉,似醒非醒。兔兒喜上眉梢,興奮地上前,先是朝病家鞠個躬,病家成全他,再次伸出胳膊,兔兒就半彎著腰站著,伸出幾根指頭搭住病家脈搏,忽而歪頭忽而皺眉忽地轉動眼珠。好一會兒,他鬆手,扭頭小心翼翼地叫聲“師父”,王神仙的頭稍微晃一下,從嗓子眼兒裏飄出一聲“嗯”,兔兒便拿起筆開方子,寫幾筆停一下想一會兒,寫幾筆再停一下再想一會兒。寫罷,把方子雙手托舉到師父眼前,誠惶誠恐地說聲:“師父請過目。”王神仙撩開眼皮,掃視一眼,再從嗓子眼兒裏飄出一聲“嗯”,算是過了。兔兒把方子雙手遞給病家,收完診金,便又規規矩矩站到一側。有時候兔兒開完方子,讓師父過目,王神仙卻懶得看一眼,說“念”,兔兒便念,念完,師父有時也會很生氣地說一句“加味連翹”,或者“黃連呢,怎麼又丟了”?兔兒諾諾,忙提筆加上。也有難伺候的病家,不想讓郎中的徒弟練手藝,老郎中就隻把脈卻不給開方子^能耐人的規矩,不是隨便哪個人能破的。
派大拿人,也唬人,大概就在這時候,人們開始把老郎中喚作“王神仙”。
不過,還真有人就破了王神仙讓徒弟練手藝的規矩。
誰啊?袁世凱。
這一年,直隸總督袁世凱巡視淶陽。趕巧那天袁大人路上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燒,淶陽縣令忙找郎中診治。王神仙師徒被請到縣衙。王神仙雖說是個“神仙”,但聽說給總督治病,也著實有點兒緊張。
師徒二人被縣令引著小心翼翼地走進臥室。袁世凱正在暖床上斜躺著,身上捂了三層棉被,隻把個大腦袋露在外邊。縣令小心問候,袁世凱“嗯”一聲,縣令示意看病。王神仙輕手輕腳坐下,一指搭住袁世凱的手腕。袁大總督大概覺出一根指頭把脈的新奇,睜開眼瞄了一眼王神仙。王神仙手一顫,忙把手鬆開,示意兔兒上前。兔兒初生牛犢,伸手就把指頭搭在袁世凱的手腕上,袁世凱卻喝一聲:“幹嗎?小娃娃要用我練手藝嗎?”縣令一哆嗦,忙喊“大人恕罪”。袁世凱把腦袋縮進被窩不再說話。縣令忙示意王神仙隨自己出去。師徒二人跟著縣令來到院中。縣令擦擦腦門上的汗,壓低聲音朝王神仙嗬斥:“總督大人的貴體,是可以練手藝的嗎?大人到底什麼病?”誰知王神仙“撲通”跪下了:“大人,小人不會……不會看病。”縣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神仙戰戰兢兢地說:“真正的郎中是我們家小主人。”說著一指兔兒。縣令依舊找不著北,看了一眼兔兒。兔兒很老成地作了個揖:“大老爺容稟,我是郎中,隻因我人小難服眾,所以才雇了個老大爺做‘托兒’。”縣令驚訝萬分,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你們一真一假,如何做得天衣無縫?”兔兒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我們有暗號,開好方子請老大爺過目時,我伸食指,說明缺‘連翹’,伸小拇指則是少‘黃連’……”縣令這才恍然大悟,旋即又惱了臉:“大人的病如何診治?”兔兒一揮手:“不用把脈,隻望其麵聞其聲便知大老爺隻不過是受了點兒風寒,隻需按傷風感冒抓藥即可。”
師徒在縣衙露了焰,王神仙再不好意思當“神仙”了。轉天,兔兒便一人出攤了。
兔兒學著王神仙的樣子正襟危坐攤前,很快便圍了一圈人,兔兒眉開眼笑。想不到人們卻指著他說:“娃娃也會看病嗎?”話音未落便是一陣哄笑。笑聲散去,又一撥人圍過來看稀罕,又是一陣笑。
晾了半天“魚幹兒”,兔兒蔫頭聾腦地回了家。一老一少臉對臉看了好半天。
沒辦法,第二天,王神仙又“活”了。
格格畫荷
一老一少來到淶陽城的時候盡管天已擦黑,但借助客棧酒肆門口朦朧的燈光,卻依稀可以看出二人的模樣,老者是位男子,麵善無須,少者乃一妙齡女子,花容月貌,體態綽約。
二人來到清平客棧門口,老者敲開門,被店家熱情地請進兩間上房。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老者走出房門,沒多久便抱回一摞宣紙。看著店家問詢的目光,老者一笑:“我家小姐要作畫。”聲音很細。
老者輕輕叩開小姐的房門,進屋後開始理紙研墨。待那墨香蕩漾開來,老者說一聲:“小姐,好了。”
小姐理雲鬢,挽衣袖,又呷一口茶,開始作畫。
小姐畫的是寫意荷花。隻見她輕盈握筆,大氣驅筆,起落、濃淡、緩急、幹濕、榮枯,很快,一幅嫩葉荷花便躍然紙上。小姐放下筆,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畫作,在左上角題上了幾個蠅頭小字“潔荷圖”,落款為“芙蓉玉姐”。畫完後,小姐便又和老者一起將畫輕輕鋪放在地上。接著再抻紙,調筆潑墨,便又是一池豐潤秀美的“映日盛荷”。小姐依舊題名“潔荷圖”……這小姐一氣嗬成連作四幅《潔荷圖》。第二天,老者拿了這些畫作到淶陽大街賣。此時正逢淶陽大集,老者將四幅畫往繁華之處一掛,立刻引來眾人圍觀。這“潔荷”的世界確是大為精妙^無數的蓮葉,遠遠近近、濃濃淡淡織成重幔層帳。一隻蓮踏潮起舞,兩隻蓮似情侶對視,三隻蓮錯落有致。殘荷不殘,而是正氣凜然,不帶衰相。人群中不乏行家,有人問:“好畫,但不知這‘芙蓉玉姐’是何人?”老者淡淡地說:“貨賣行家,賣畫不賣人,誰畫的又有何幹係?”又有人問:“多少錢?”老者叉開兩指:“每幅二百兩紋銀。”天價!眾人都吐了舌頭。
集散了,那畫卻沒賣出一幅。老者收畫回了客棧。
店家見老者一臉沮喪,湊上前問:“你二人靠賣畫度日嗎?”老者沒說話。店家又問,“老哥,我見你們是尊貴人,也不好意思打擾。敢問老哥,你們來淶陽是專為賣畫嗎?”老者猶豫了一下說:“你可知那位小姐是誰?”店家搖頭,說:“一準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老者一笑:“豈止是千金,我家小姐是格格,玉格格。‘芙蓉玉姐’是她的藝名。她爹是正兒八經的王爺,宣統皇上的叔。”
店主嚇了一跳。
老者又問:“你又知道我是誰?”
店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老者握住店家的手放到自己胯下說你摸摸看。”店主一摸,空空如也。老者接著說:“我是太監,是公公,專門侍候格格的。大清國完了,王爺家敗了。要不然,我們家玉格格能流落到此?”老者哀歎一聲,“我家格格,那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的畫,千金難求。要不是生活沒了著落,能賣?你們淶陽人竟如此短見,連‘芙蓉玉姐’的大名都不知道。”
店家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小店中能住進皇親國戚。老者拍他一下肩膀:“好好侍候吧。”店家雞琢米似的點頭。
玉格格到淶陽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清平客棧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家都想一睹格格風采。但格格卻緊閉房門,隻顧作畫。
轉天,老太監又抱上《潔荷圖》準備去賣,雙腳剛邁出門便被人團團圍住,畫還沒有打開便被人搶購一空。老太監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隻十來天的工夫,玉格格掙的銀子便堆成了小山。二人算清了店錢,在城東買了套小院住了進去。
玉格格依舊閉門畫荷。人們從老太監手中買了畫,想見格格一麵,格格卻不見,人們對玉格格越發充滿神秘感,格格的身價也就越高,那畫也就越值錢。淶陽大戶人家不惜重金購買《潔荷圖》。一時間,洛陽紙貴。
就在這時候,老太監放出風來,說格格要選一個中意的男子下嫁。這消息一下子沸騰了淶陽城。富紳闊少紛紛請媒求親,玉格格家門前便更熱鬧了。老太監替格格把關,初定了六名年輕貌端的公子候選。六位公子初選人圍,滿心歡喜,彼此暗中較勁,
都偷偷準備了厚禮,單等見著格格以博她歡心。
六人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個月,玉格格才見他們。六位公子被請進廳堂,依次落座。玉格格朝他們莞爾一笑,要他們各自談談“潔荷”。一位公子說:“出淤泥而不染,是為‘潔荷’。”另有幾位公子齊聲附和。這時一位姓王的公子起身朗聲說:“一朵荷花,一片綠葉,不知在那黑暗的淤泥裏孕育多久才能有今天之清麗,經過了多少痛苦和磨難才換來今天之芳香,我等又怎能一語道出這潔荷的真韻?”玉格格怦然心動。不過她很快又恢複了內心的平靜,說:“但願各位今天說的是真心話。既然各位對荷花理解得如此深透,我倒要向各位公子公布一樁秘密。”說著望一眼老太監,轉身回了內室。
老太監走上前,緩緩地說:“各位,實不相瞞,我家小姐並非什麼格格,而是一名風塵女子。”幾位公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監又說,“我倒是個真正的太監,但大清國倒台後被轟出宮,因為衣食無著落,無奈到妓院當了‘大茶壺’。我家小姐見我年邁,對我非常照料,我們雖是主仆,但感情卻如同父女。不久前,我家小姐為自己贖了身,小姐本以為憑自己超凡的畫技可以為我們掙口飯吃,但……”老人歎口氣,“無奈,我們隻能出此下策,編出格格的謊言抬高自己的身價。今天我們說出這樁秘密,一是我們不想騙人一輩子;二是我家小姐想找出一位真正理解‘潔荷’之人托付一生。”
六位公子如聽天書,全愣在了那裏,那位王公子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神聖的格格變成了下賤的青樓女,購買《潔荷圖》的人感到受了汙辱,他們把那畫或撕之或焚之。
芙蓉玉姐似乎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她不氣不惱,估計《潔荷圖》快絕跡了,她忽然讓老太監傳出話來一一以買時十倍的價格回收《潔荷圖》。那些毀畫的人頓時悔青了腸子。隻有求親的王公子保留了畫作,他捧畫找到了芙蓉玉姐,老太監拿出兩千兩銀票遞過來,王公子推開了,他含情脈脈地對芙蓉玉姐說:“若不陷淤泥,何顯荷之高潔,但願我是這世上唯一讀懂小姐《潔荷圖》的人。”
芙蓉玉姐與王公子結成了伉儷。新婚之夜,被親朋灌得酩酊大醉的王公子走進洞房,掀開新娘的蓋頭後跪下便拜:“給格格千歲請安。”芙蓉玉姐隻當夫君是開玩笑,正想調侃他幾句,卻又見他一本正經,心中咯噔了一下,正色道:“公子醉了。”王公子一擺手,說:“格格,別裝了,你就是格格,也隻有你這樣的格格才能有如此卓爾不群的神韻,這豈是一般女子能學得來的?格格假稱風塵女子,是在考驗人的真心哩!格格,你何苦要如此作踐自己?”
芙蓉玉姐隻覺得整個身子在發軟。
天明,一覺醒來的王公子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新娘了,掛在牆上的那幅《潔荷圖》也不見了蹤影。他追悔莫及,喃喃自語:“娘子,我知道你確是風塵女子,但我內心仍願把你當成格格,難道你連這點兒小小的虛榮心也不能滿足我嗎?”
此時,王公子才知道自己仍沒讀懂《潔荷圖》。
官司蟲
清朝末年,淶陽仙坡一帶,出了個名叫單老尤的“官司蟲”。
單老尤那時候年近七十歲,眼睛小時候得過病,落下了後遺症,迎風流淚,所以總是紅紅的,還帶著眼屎,看人時如同瞎子,很嚇人。也許單老尤怕嚇著孩子,所以總是低著頭,盡量不翻眼看人。除了冬季穿一件老棉襖以外,單老尤一年三季都穿一又肥又大的藍布大褂,過膝,這樣顯得腿極短,給人很滑稽的感覺。褂子上麵有好多補丁,補丁顏色五花八門,有藍色的,也有紅色的和土黃色的。補丁補得很粗糙,針腳很大,說明他老婆是個拙老婆。她老婆長得牛高馬大,足足高出單老尤一頭半,也的確很“拙”。常言說“拙老婆紉長線”,是說縫補衣服紉針的時候要把線“紉”短些,這樣可以增加穿插的頻率。但單老尤的老婆喜歡“紉”長線。老太太常坐在自家門前補衣裳,一針紮下去,再把針拉上來時,胳膊伸成水平才能把線抻直。如果線再長一些,不僅拿針的那條胳膊要伸展,拿衣服的胳膊也要伸開,動作
大開大合,白鶴晾翅般舒展,給人以美感。
應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單老尤從外表看起來窩窩囊魏,其實卻是個精明人。說他擅打官司,不是說他嘴皮子有多硬,是說他腦瓜子活泛。這能耐,也許是天生的。
單老尤家的隔壁主人叫吳三,是個無賴。單老尤平時沒少生吳三的氣,但終歸是雞毛蒜皮,不至於上公堂。可是後來吳三得寸進尺,挑起了事端。那天單老尤家的狗跑進了吳三的院子,吳三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套兒把狗套住煮著吃了,然後用狗皮縫了頂帽子戴在頭上。單老尤好幾天找不到狗,已開始起疑,見到吳三那黑白花狗皮帽子,便明白了幾分,於是,忍無可忍的單老尤把吳三告到了縣衙。
到了大堂,吳三始終不承認殺死了單老尤家的狗,隻說那狗皮帽子是從集市上買來的。找不到充分的證據,官司就打不贏,這時候單老尤說:“大老爺,他戴的帽子就是我家的狗皮做的,我家的狗不同於別家的狗,我家的狗即使被剝皮做成衣服帽子,它也會跑。”縣太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吳三笑了,對縣太爺說:“老爺別聽他胡說。”說著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我不信,你讓它跑一個。”這時候單老尤朝縣太爺說:“老爺,他認了。”縣太爺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驚堂木一拍,就打了吳三的板子。
有人對單老尤這份能耐不服氣,這人就是朱四爺。朱四爺財大氣粗,愛說上聯。那天單老尤扛著糞筐拾糞回來,被朱四爺碰到了。朱四爺指著單老尤的糞筐說:“你的筐裏有我家牲口拉的糞,你這是明偷啊。”說著就讓手下把單老尤的糞筐扔河溝裏去了,說,“你不是愛打官司嗎,你去告我呀。”單老尤聾拉著眼皮朝朱四爺說:“四爺財大氣粗,我連半個銅錢也沒有,能打贏官司?”朱四爺來了精神,摸出一枚銅錢扔給手下,說:“剁成兩半。”手下就近找來一把刀,把銅錢剁成兩半。朱四爺胖乎乎的小手把半個銅錢放在單老尤的手心裏,用另一隻手把單老尤的五指一合,眯縫著眼笑著說:“給你半個銅錢,你去把官司打贏了。”單老尤把五指張開,望著那半枚“光緒通寶”搖搖頭說:“好好的皇上,被四爺砍成了兩半。”朱四爺大驚,鼻尖立馬就冒出了冷汗,趕忙朝單老尤作揖打拱,連聲說:“單爺,我服。”忙又掏出一把銅錢遞到單老尤手中,算是賠罪。
不上大堂就贏官司,有這能耐的也就單老尤了。
沒理,單老尤也能贏官司。
單老尤全家隻有二畝薄田,與靈泉寺的地搭界。靈泉寺是淶陽最大的寺廟,香火旺盛,寺廟裏就置下了幾百畝田產。單老尤一到地裏幹活兒,望著那幾百畝肥地就眼饞。最後經不住誘惑,就開始一點點地往外“侵”,今兒半尺,明兒三寸,半年下來就占了寺廟半畝好地。終於,方丈不幹了,與單老尤理論。因為雙方地界沒界碑,單老尤不承認侵了地。無奈,寺廟就要和單老尤打官司。
方丈聽說單老尤是個官司蟲兒,不敢小看,做了精心準備,寫了好幾頁的狀紙。
第二天,單老尤和方丈一起來到大堂上。方丈胸有成竹,遞上狀紙。單老尤一到大堂門口便渾身哆嗦,兩腿開始擰麻花,扶
著門框才邁進門檻,往大堂上一跪,大氣不敢出,頭也不敢抬。縣太爺是新到任的,很年輕,據說很會斷案。
縣太爺朝方丈問話,方丈不卑不亢,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縣太爺朝單老尤問話,單老尤先是惶恐地望方丈一眼,哆嗦了一下,不敢回話。縣太爺再問,才結結巴巴地回一句,聲音小得似蚊子,止不住又望方丈一眼,又哆嗦一下。如此問答幾次,單老尤已是體似篩糠……最後跨下竟濕了一片,尿水滴了一地。
縣太爺淡淡地對方丈說:“你倆證據都不足,你看你把他嚇成什麼樣了,豐收不怕鳥兒銜,讓他幾分又何妨?”說完就喊了退堂。
雖然縣太爺沒明斷誰是誰非,但這官司說起來還是單老尤贏
了。
隻是單老尤回到家後,拉了三天肚子。原因是為了憋那一泡尿,他上堂前喝了好幾瓢白開水,而那水,他那拙老婆壓根兒沒燒開。
家仆學戲
大戶人家的仆人也分三六九等。古老爺家仆人不少,梅六是最下等的一個。
梅六身材矮小,相貌醜陋,臉皮皺得像核桃,平日裏很邋遢、呆頭呆腦,古宅上下沒人把他當回事兒,他隻能幹些洗衣劈柴、清理雜務的活兒。
古老爺叫古清,已年近七旬。古老爺是個戲迷,逢年過節娶親做壽,古家定要請戲班子助興。即便是平日,古老爺也不時邀個“角兒”到家裏唱堂會。每回請戲班子,古清都讓下人們一起來看。這時候,古宅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個個歡天喜地,很是熱鬧。梅六也愛看戲,幾年下來,他竟也能唱上幾句了。
—那"時候,淶陽最紅的戲班子是“和祥班”。和祥班的頂梁柱是“輩輩紅”,他唱花旦。古宅請得最多的便是和祥班。戲班子一到,不用吩咐,梅六一準兒幫著扛箱子、搬凳子,裏裏外外緊忙活。一開戲,梅六往旮旯裏一坐,兩眼便“釘”在了台上。“輩
輩紅”一亮相,梅六便“瓷”了眼,“輩輩紅”唱,他也在心裏
頭跟著唱,“輩輩紅”念,他也隨著念。梅六不隻在宅子裏看戲,得點兒閑便往戲園子跑,攢下的錢全買了戲票。沒了錢,便坐園子門口聽,腿一盤眼一眯,耳朵一支棱便灌滿了曲兒,一坐就是大半宿,大冬天愣是不怕冷。好心人勸他回,他卻把頭搖成撥浪鼓。一來二去,梅六竟學會了唱戲。
先是古宅的下人們拿梅六取樂:“梅爺唱一個。”梅六便唱,唱得有板有眼。後來古老爺聽說了這事,愣是不信,隻當是大夥兒拿梅六窮開心。可有一天,老爺子在花園裏乘涼,耳邊忽然飄來幾句唱腔,聲音婉轉頗有韻味。古老爺直納悶兒,起身四處一撒目,才發現聲音來自梅六,梅六正撅著屁股在牆角兒刷馬桶。古老爺驚得張大了嘴。
這年趕上古清七十大壽,古家準備大大地慶賀一番。原想著請“和祥班”,古家三少爺古小三卻攔了駕。這三少爺眼下人了天主教,很得洋神父器重。前幾天,洋神父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部手搖電影機,,了兩場電影,令古小三大開了眼界。三少爺憑著與洋人的,係,把電影連同洋神父請到了家,說要讓老爺子見見世三說:“‘輩輩紅’越來越紅,這和祥班價碼也要得越4越高,洋電影裏也能唱大戲,而且是梅蘭芳,賽過‘輩輩紅’一百倍。”古老爺滿心歡喜。
掌燈時分,古家老老少少和賓朋們全聚在院中,古小三早命人在院中掛起方方正正一大塊白布。洋神父支起電影機,卡好片子,輕輕搖動臂杆,機器裏便忽地躥出一道光柱,白布上就變戲法似的蹦出一台大戲,惹得眾人一陣驚呼,看準了,竟是梅蘭芳的《霸王別姬》。虞姬明眸善睞,醉態橫生,古老爺他們都直了眼。盡管這隻是部默片(無聲電影〉,但已是令人們個個驚澱如癡。
放完片子,古老爺說:“這洋玩意兒倒是新鮮,可惜沒聲兒。”這時,古老爺突發奇想,把梅六喊過來說,“你可知剛才演戲的是梅蘭芳梅大師?”梅六點點頭。古老爺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你也姓梅,與梅蘭芳同姓同宗呢!”古小三接茬兒說:“論歲數你得叫伯。”
梅六顯得很興奮。古老爺又朝大夥兒說:“梅六也會唱戲,今兒個何不抬舉他,讓他給梅大師伴唱,有聲有影才好。”古小三問梅六:“這《霸王別姬》你可會唱?能試試?”梅六說:“行。”洋神父便重放電影,梅六擤擤鼻涕,挺挺腰杆,亮開嗓子唱起來,竟與虞姬的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
電影是個新鮮玩意兒,梅六伴唱梅蘭芳更讓人稱奇。一傳十、十傳百,淶陽城近乎人人知曉此事。見了梅六,人們總要捧一句:“梅爺成角兒了!”梅六很得意:“不敢這麼說,可梅蘭芳大師確是俺伯哩!”
這以後,古家無論再請哪個戲班子,古老爺總要向老板給梅六討個角兒湊熱鬧,梅六便常能撈個“髒花臉”或跑龍套什麼的。
梅六長得醜,不用化妝,往台上一站便惹得人們大笑,很是烘0^。梅六又起早貪黑練筋鬥拿大頂玩蠍子倒爬牆,幾個月7來技藝便自成一路且越發純熟,在台上一亮相便引逗得眾人一陣喝彩。後來好多戲班子便常請梅六助陣。人們說:“梅六長得不體麵,隻能演個小角色。要是長俊些,一準兒挑大梁,跟‘輩輩紅’叫板。”
這年,日本人占了淶陽城。日軍指揮官平穀一郎是個中國通,更是戲迷,到淶陽後便找戲班子唱堂會。幾個有血性的藝人不從,竟活生生被日軍的狼狗撕成了碎塊。‘輩輩紅’是個軟骨頭,曾給平穀唱過好幾個段子,得到了平穀大把賞錢。以後,‘輩輩紅’常被平穀用車接到指揮部。人們都恨恨地罵:“要知道‘輩輩紅’變成漢奸,當初絕不會喊破嗓子捧紅一隻狼。”
有個漢奸給平穀一郎獻媚說梅六的功夫在淶陽堪稱一絕,平穀一郎立即派他去請。漢奸到了古宅,朝古清說明來意。古清不敢得罪日本人,忙派人喊來梅六。好半天梅六才來,古清望他一眼便吃驚地睜大了眼一一不知怎地,這梅六一夜之間下巴頦忽地長出了半尺長的胡子,很是滑稽。梅六對漢奸說:“不去,俺是梅派傳人。俺伯梅蘭芳為了不給日本人唱戲,蓄須明誌,我唱,不髒了俺伯的名聲?”這話硬邦邦擲地有聲,直驚得古清目瞪口呆。
漢奸走後,梅六對驚魂未定的古老爺說:“萬事有俺梅六一人撐著。”就在這天,平穀部隊被上司火速調往平西圍剿八路軍去了,沒來得及報複梅六。
梅六效仿梅蘭芳“蓄須明誌保名節”這事傳出去,沬陽百姓個個都伸大拇指。梅六的胡子一直留著,自此再沒唱過一出戲,直到1945年八路軍解放了淶陽城,梅六才將胡子薅下來。古清撿起來一看,是一'撮頭發。
第二天晚上,淶陽城舉行萬人祝捷大會,淶陽八大戲班子一並登台慰勞八路軍。梅六複出,應邀獻藝。
那晚,梅六抖足了精神,把看家本事都拿了出來,叫好聲一
聲接一聲。
天足大小姐
韓家大小姐韓翹翹是個美人坯子,削肩細腰,杏眼朱唇柳葉眉,怎麼看怎麼漂亮,如果再把那雙大腳丫子換成三寸金蓮,那就十全十美了。
韓翹翹是獨生女。韓翹翹的爹韓老當把閨女當寶貝疙瘩,針鼻兒大的屈都不讓受。那年頭,丫頭論醜俊,先看腳後看臉。孩子到了裹腳的年齡,韓老當見別人家的小閨女們裹腳疼得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樣兒,揪胡子皺眉頭心裏鬧騰了好些天,最終決定不裹了。
韓翹翹就成了天足。
其實韓老當不讓女兒裹腳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韓家是武林世家,韓老當沒兒子,但總不能把藝兒絕了,就隻能把渾身的本事傳給韓翹翹這個唯一的寶貝閨女,但踮著三寸金蓮能練武嗎?
其實韓翅翹本身就是個假小子脾氣,不愛紅妝愛武裝,爬樹掏鳥下河逮魚,比小小子折騰得還凶。爹讓她練武,正遂了她的性,翻跟頭劈叉拿大頂,滿眼都是她的大腳丫子。沒幾年,韓翹翅就練了一身本事,掄拳猶如風火輪,踢腿賽過刮旋風,走起路來腳丫子踩得地皮咚咚響。
韓老當說:這叫有所失就有所得。
可是到了韓翹翹出嫁的年齡,輪到韓老當發愁了。就因為那雙大腳丫子,韓翹翹的婚姻大事就成了高不成低不就。大戶人家能看上她長相,卻看不上那天足,更看不上她老爺們兒般的江湖脾氣。小門小戶的不挑她,可韓家挑人家。韓翹翹的終身大事就擱那兒了。
練武之人免不了磕磕碰碰,這天韓翹翹練功,翻跟頭時一個不小心摔斷了腳脖子,立馬疼得冒汗珠子。去哪治?小華佗那兒!
小華佗的攤子就在北關太虛觀旁邊。兩間房的門麵,門前飄―幌子,上寫:祖傳神醫,專治跌打損傷。小華佗年方十八,高高瘦瘦,白臉大眼高鼻梁,嘴唇上毛茸茸一層淡淡的胡須,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韓家大小姐韓翹翹“哎喲哎喲”叫喚著由丫髮攙著坐轎子到了小華佗那兒。
丫髮小心翼翼地幫她把襪子脫下來,韓翹翹再怎麼大方,但那雙白白的大腳明晃晃見了天日,仍是羞得紅了臉。屋裏幾位看病的主兒偏偏不識趣,一眼一眼偷偷瞄韓翹翹的那雙大腳。韓翹翹眼一瞪,丫髮也一叉腰,連喊“去去去”,嚇得眾人忙閉眼。小華佗看著韓翹翹的大腳,愣了一下,臉忽然變得比韓翹翹還紅,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丫髮用手帕虛晃了一下他的臉,小華佗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小心翼翼觸摸傷足,斷出骨頭錯位,冷不丁指著窗外朝韓翹翹喊一句:“小姐你看樹上那隻鳥兒。”韓翹翅一扭頭的當兒,小華佗左手已托住她腳後跟,右手攥住腳指頭猛地一勾一推,韓翹翹壓根兒沒覺出疼,骨頭已經複了位。小華佗旋即將膏藥貼在傷處,又用夾板把腳丫子固定住,說:“小姐,好生養著,五日後來換藥。”
那一刻,韓翹翹就愛上了小華佗。
韓老當就派人摸小華佗的底,得知他父母雙亡,孤身一人。韓老當一拍大腿,連說“合適合適”,就忙活著托人來提親,想讓小華佗當上門女婿。
沒想到小華佗一口回絕。小華佗說他喜歡三寸金蓮不喜歡大
腳。
韓翹翹杏眼圓睜,說:“本姑奶奶的秀足是隨便讓人摸的嗎?摸了俺就得嫁給他。”
再去小華佗那兒換藥,韓翹翹就長了脾氣,進屋就讓丫髮叉腰攔住其他病人不讓進,藥換完還不走,故意耽誤小華佗的買賣。小華佗跟她理論:“姑娘為什麼和我過不去?”
韓翹翅脖子一擰,坐在床上晃蕩著一雙大腳,實話實說:“誰叫你不娶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