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3 / 3)

“幹嗎非要娶你?”

“不娶我你幹嗎摸我腳?”

“不摸你的腳怎麼給你醫腳?”

“給我醫腳……就非得摸我腳啊?”

都見過不講理的,誰見過這麼不講理的?後來越來越出格,不管該不該換藥,韓翹翹三天兩頭往小華佗那兒跑,鬧得小華佗開不了張。小華佗打躬作揖就差跪地磕頭了。韓翹翹索性打開窗戶說亮話:“不娶我甭想消停。”小華佗也犯了倔,氣得連說三個“甭想”。韓翹翹杏眼圓睜,從床上跳下來一瘸一拐蹦躂著走向小華佗,小華佗剛想跑,丫髮從後邊用拳頭頂住了他的後腰眼。韓翹翹金雞獨立,左手一揪小華佗脖領子,把那右拳頭晃了三圈,然後輕輕朝小華佗鼻子上一貼,說:“自己會給自己正骨不?”小華佗氣得在地上轉了兩圈,一拍腦門蹲到了地上。不過小華佗也真是個擰棒骨,依舊鐵了心不答應。韓翹翹卻越發來勁,有天竟把小華佗那麵“祖傳神醫,專治跌打損傷”的幌子扯下來,給他做了麵黃底黑字的新幌子高高掛在了老地方。新幌子比老幌子大老多,上麵的字還是那十個字,隻是有幾個字互換了位置,變成了“祖傳跌打損傷,專治神醫”。

總這麼著,小華佗沒辦法,恨恨地說一句“好男不和女鬥”,關門歇業。韓翹翹來了,叉腰生了半天氣,再來,掄拳砸門……

又熬了幾天,韓翹翹不來了,小華佗試探著偷偷開了門,一會兒往外望一眼,一會兒往外望一眼。

麻溜過了倆月,小華佗剛把心安定下來,這一大早剛開門,韓翹翹的丫髮就闖了進來,進門把一個大包袱扔到了床上。小丫髮瞪小華佗一眼,打開包袱,裏麵竟是一大堆花花綠綠粽子般大小的繡花鞋。丫髮氣哼哼地說:“我們小姐這些天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繡鞋,我們小姐哪是拿針的材料啊,手指頭都被紮成篩子眼兒了,縫好一雙就在腳上試試,可是……她那腳,哪穿得上啊!小姐就望著這些鞋發呆。小姐說折騰了先生這麼多天,很是過意不去,她要這些鞋子也沒用,送給你,說是你成了家,給嫂子穿。”丫髮拿起一隻鞋摔到小華佗懷裏,小華佗拿起一看,果真見鞋子上有斑斑血跡。

人那根柔弱的神經一被撥動,往往什麼事情都好辦。反正就因為這十幾雙沾著血跡的小繡花鞋,小華佗就成了韓家的上門女婿。

新婚之夜,新娘子扭捏著脫了鞋子,哧溜鑽進被窩,小華佗先是吹滅蠟燭,輕輕脫了鞋子,也哧溜鑽進自己被窩。過了會兒,韓翹翹見小華佗沒啥舉動,於是爭取主動,把自己的一隻腳試探著一點一點挨過去,那邊還是沒動靜。韓翹翹的腳丫子就慢慢伸進小華佗被窩,正碰到小華佗的腳,小華佗的腳丫子卻如受到驚嚇的鳥兒,一下就蜷縮起來。韓翹翹見新郎官如此羞澀,越發來勁兒,索性把另一隻腳也伸進去,身子也就隨著蹭進了被窩,兩隻大腳一齊去逮小華佗的“鳥兒”,一隻“鳥兒”“撲棱著”躲開了,但另一隻“鳥兒”卻被韓翹翹的兩隻大腳捂在了腳心。這一捂,韓翹翹忽然覺出不對勁兒,兩隻腳捧著小華佗的腳仔細一揉搓,一愣,冷不丁一屁股坐起來,一下子抓住小華佗那隻腳,借著窗外透過的朦朧月光一看,禁不住笑了個前俯後仰。有誰會想到,新郎官的腳丫子竟出奇得小,雖不是“三寸金蓮”,

但最多也就是個“四寸”。韓翹翹趴下身子從床下提溜起小華佗的一隻大鞋一看,更是笑彎了腰,腳小鞋大,新郎官的鞋裏竟頂了半截棉花。小華佗為啥不想娶韓翹翹?大概就是因為自己的小腳大不過韓翹翹的天足。

第二天,那些縫繡花鞋的丫鬟婆子們來討賞,帶頭的丫餐說:“小姐略施小計,就娶了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女婿,真是高啊!”韓翹翹得意地說:“甭管男女,隻要腳小,就值錢!”說著嗬嗬笑著把半笸籮銅錢朝天上一撒。

白婷

白老端和獨生女兒白婷一起經營一家“白記”布莊。

那時候,淶陽有好幾家布莊。由於競爭激烈白記”開張後,生意並不很好。聰明的白婷想了個辦法,每當店裏進來新的布料,她便先給自己做件旗袍穿在身上。白婷做衣服的手藝是跟她母親學的,尤擅做旗袍。白婷貌若天仙,削肩細腰好身段,穿上嶄新的旗袍在店前一站,便成了一道風景。幾天後,把旗袍掛在店裏當“成衣”賣,選布料再做一件,又穿在身上……靠著白婷的“模特”效應,“白記”生意很快好了起來。利潤一厚,本錢多了,白老端便開始大批量從蘇杭購進中高檔綢緞。“白記”貨好而全,

“雪球”越滾越大,爺兒倆自然高興萬分。

不想這時,白老端被綁了票。

白老端是在赴宴回家的路上被綁的。綁票的是東山的花翎子一夥兒。很快白家便收到“花舌子”送來的信,要白家拿五千塊大洋贖人,五天之內見不到錢便撕票。

花翎子是個女匪首,在淶陽黑道上很有名氣。白婷接到信後,犯了大難。買賣開張剛半年,雖掙了些錢,但全做了進貨的本錢,如何拿得出這筆大錢?限期隻有五天,即使去借,恐怕短時間內也很難湊齊。白婷發了一夜愁。第二天一早,她拿起一件旗袍,隻身上了東山。

小土匪向花翎子稟報說有一女子求見。花翎子冷冷地說:“哪個女子這麼大膽,敢往匪窩鑽!”

白婷見著花翎子,很是驚訝,這女匪首看起來也就二十幾歲,麵含冷霜,不過卻長得丹唇鳳眼,竟是個美人坯子。

白婷朝花翎子莞爾一笑,說:“姐姐,我是來贖我爹的。我知姐姐貌若天仙,專為您做了件旗袍,不知合不合身。”說著把衣服遞過去。

花翎子暗自稱奇,過去來山上贖票的都是男子,而且往往被嚇得戰戰兢兢腿肚子轉筋,但眼前這個柔弱的女孩卻泰然自若不卑不亢如同走親戚,竟不知如何作答了,隻是下意識地順著白婷遞過來的話茬兒說:“我先謝謝妹妹了,進屋!”

白婷很快與父親見了麵。花翎子端坐在椅子上,望著眼前的白婷越發覺得好奇。花翎子也是聰明人,她自然知道白婷在討好自己,便想看看這女孩如何把戲演到底。她對白婷說:“白小姐,想用這旗袍抵那五千塊大洋嗎?”

白婷說:“一件旗袍能值五千塊?那不成金袍子了?這隻不過是給姐姐的見麵禮。我知道黑道有黑道的規矩,贖票自然要用錢,隻是那五千塊大洋我們一時拿不出。”

花翎子說:“我一口價,一個子兒不能少。”

白婷說:“姐姐,我一個女兒家找錢不容易,把我押這裏,放我爹回去借錢,可好?”

花翎子略一沉思,說:“好!”

白老端一拍大腿,說:“也罷。”便風風火火下了山。

白婷把旗袍拿起來,對花翎子說:“姐姐,試試。”

花翎子畢竟是女孩子,自然愛美,看見這漂亮的旗袍,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忽然被喚醒,便進內室穿上了旗袍。白婷拿起銅鏡讓她照。花翎子對鏡一照,好一陣欣喜。自人匪道以來,她一直快靴緊衣,俠女打扮,還沒穿過如此漂亮的衣服。女人穿旗袍,最能顯出女人味,此時白婷感到花翎子那野性的目光竟變得溫柔起來。

過去花翎子綁了票,要把人看管起來,但對白婷則另當別論,允許她在院中自由出人。白婷說:“姐姐,不怕我跑了?”花翎子說:“你是聰明人,不幹傻事。”白婷一笑,隨了花翎子左右,一口一個“姐姐”,幫花翎子梳頭,給她講生意場上的趣事,還教她如何做旗袍。花翎子久在山寨,周圍清一色大男人,冷不丁冒出個對自己這樣好的“妹妹”,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暖流。當然,女匪首不會忘記白婷隻是她的“票”,這“票”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在演戲。

三天後,白老端雇人抬著一隻大木箱回到山寨。

白老端當著眾人的麵打開箱子,白花花的洋錢晃得人眼疼。

花翎子冷冷地望著白老端:“五千?”

白老端一抱拳:“整五千,一個子兒不少。”

花翎子卻咯咯地笑了,說:“我敢保證,除了頂上這層,下麵全是石頭。”

白老端嚇得麵如土色,白婷也微微變了臉色。

花翎子把頂上那層大洋撥拉開,果真見下麵全是石頭。

白老端撲通跪在了地上:“女俠饒命!”

土匪們拔出刀槍,單等花翎子發話。

花翎子卻好久不言語。她瞥一眼“妹妹”,此時白婷倒顯得很鎮定。

花翎子說:“妹妹,有什麼話要說嗎?”

白婷說:“我們實在拿不出那麼多錢。”

花翎子忽然歎口氣,攙起白老端,說:“你們父女表演的這場精彩大戲令我感動。想知道我是怎麼識破你們的嗎?”

白老端愣怔怔望著花翎子。

花翎子說:“從白小姐送我旗袍那一刻,我便感到了我這‘妹妹’的不一般。‘妹妹’之所以留在山寨,目的是想和我多待幾天,用感情融化我,使我不好意思再要你們的贖金,會讓你們原封不動地把贖金拿回。”她瞥一眼白婷,又望望白老端,“老先生對女兒的聰明才智深信不疑,斷定她必定成功,所以你弄來一箱石頭。”

白婷說:“姐姐果真冰雪聰明。”

花翎子說:“你費盡心機討好我,盡管我知道你是在演戲,但我仍很高興,畢竟你給我帶來幾天的歡樂!”花翎子忽然眼圈

一紅,轉向白老端說,“我也曾有一位像您這樣的父親,我們父女同你們一樣,也是心有靈犀啊!”

父女驚姥如癡。

花翎子頭一仰,笑著說:“你們用聰明和智慧戰勝了我,用親情感化了我,這世界上還有比才智和親情更值錢的東西嗎!”花翎子首低喝一聲:“放人!”

唐家泥人

小妾撒嬌試大帥,泥人唐出手避血災。今天,我給大家講講泥人唐的故事。

淶陽北關唐家,從老五輩開始捏製泥人,每一輩都能誕生一^位“泥人王”。第五輩的“泥人王”叫唐拓。瘦瘦的唐拓是個“少白頭”,二十幾歲須發便黑白參半,三十歲白多黑少,四十歲就幾乎全白了。他特意留了三縷胡須,很是飄然,就有些仙風道骨的架勢。舊時候,捏泥人的歸人“匠人”一類,人們管他們叫“師傅”。但唐拓童顏鶴發,能給人一種很“藝術”很“另類”的感覺,加之他技藝高超,人們不叫他“唐師傅”,而是叫他“唐大師”,

雖然一字之差,內涵卻是大大不同。

唐家泥人,是對唐家泥製作品的總稱。這些作品種類繁多,有人,也有老虎、馬、牛及貓、狗之類動物。貨有粗細之分,粗貨用模具翻製,批量生產,細貨主要指“人”,多為戲曲中的人物,用手工捏製而成。泥團在手中捏、擠、拉、抻,手中的剪

子、刀子、拔子、梳子、壓子等工具隨時配合,勾、抹、挑、搓,一件作品便如行雲流水般呈現眼前。捏製泥人,選料是第一關,唐家取土,多是去拒馬河老鴰灘,那裏有上好的膠泥。土取回來,先要濾去雜質,然後曬幹,摻人棉絮,打製成坯,謂之“熟土”。打坯是個累活兒,非壯勞力不行,唐家要付雙份工錢,打坯人還享有一日三餐和主人一起吃白麵饅頭的待遇。熟土每塊十斤左右,用油布包好,放入地窖裏存放,隨用隨取。

唐拓精益求精,努力把家傳技藝發揚光大,他捏製的最叫絕的微型作品是“老鼠嫁女”一一群鼠中,有放鞭炮的,有抬箱子的,有吹喇叭的,有篩鑼的,有扛旗的……鼠小姐半掀蓋頭朝外偷望,露出半個嬌羞的臉蛋兒。那蓋頭雖然隻有玉米粒大小,但龍鳳呈祥的圖案卻描繪得很精致。三十幾隻老鼠隻占了巴掌大一塊地,該是精品中的極品了。

唐大師另一得意之作是“知縣夫人”。

淶陽知縣姓崔,山東蓬萊人,剛二十多歲。崔知縣到淶陽第二年,夫人難產,大人孩子都死了。知縣和夫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自然痛苦萬分。為解思念之苦,他請唐拓為亡妻捏製一像。唐大師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完成了這一作品。那塑像和真人一樣高,給它穿上衣服,真如活人一般。知縣一見,一把抱住“夫人”,淚雨滂沱。崔知縣把“夫人”搬回縣衙,自此後,便每日和那泥人待在一起,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年後,崔知縣續了弦。新夫人是位年輕貌美的大家閨秀,但崔知縣有那泥人,很不把新夫人放在心裏,婚後數月竟不同床。新夫人忍無可忍,便把那泥人毀了。知縣見了摔碎的泥人,怒火中燒。新夫人卻端

坐在太師椅上,緩緩地對知縣說:“老爺,人不能總生活在回憶中,這樣隻能加重你的痛苦。”知縣沒了那份寄托,開始淡化對亡妻的思念。沒多久,新夫人懷孕了,第二年生了個大胖小子。此事乍一聽似乎在說那泥人的不好,但細一琢磨,新夫人為何毀那泥人?還不是因為那泥人太逼真,這就不由得讓人歎服那泥人的精妙。

這一年,段大帥從北京來到了淶陽。段大帥是來視察他的十三鎮的。鎮是清朝軍隊的一級建製,相當於現在的師級,鎮的長官叫統製。十三鎮到淶陽駐防已經一個月。段大帥這次來還帶來了他的小妾。這小妾名叫彩兒,是個戲子,大帥新討的,正當寶貝疙瘩,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段大帥檢閱了部隊,訓了話,晚上參加了將官們為他舉辦的接風宴。酒足飯飽後,在眾人簇擁下進了戲園子。那晚的戲是武戲,很精彩。段大帥和彩兒看得興高采烈。戲散了,彩兒挽著大帥的胳膊往外走,眾將官也隨了他們往外走,就在這時,忽聽彩兒驚叫一聲,說剛才有人摸她的屁股。

段大帥大怒,但這事好說不好聽,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發作,便狠狠“剜”了統製一眼。統製嚇壞了,戰戰兢兢地說:“卑職一定查出元凶,嚴肅處置。”段大帥哄了彩兒幾句,氣衝衝回了驛館。

一回到營房,統製便把所有看戲的將官們集合在一起,査找

元凶。統製叉腰瞪眼,連問幾個“到底是誰”?無人承認。統製便挨個兒扇嘴巴,說要扇到有人承認為止。可手掌扇腫了,仍無人承認。統製頹喪地坐到了椅子上。

天明,統製找大帥報告,請求再寬限一天,晚上一定給他一個交代。大帥點了頭。

當天晚上,統製來請大帥,說:“大帥,卑職要處置那件事情,本想帶手下來您這裏,但又怕衝撞了內眷,還是請大人去軍營為好。”大帥哼了一聲,帶上護兵去了。

段大帥進了營帳,三十幾名將官一起敬禮。帳內燭光昏暗,將官們的臉上寫滿恐懼。統製請大帥坐好,立正報告說:“稟大帥,卑職無能,未能找出元凶,卑職隻好這樣!”他轉身朝手下們挨個兒看一眼,連叫四個人的名字,四名將官立馬出隊站成一排。統製說:“那天你們四個離大帥和夫人最近,即便不是你們,但也有護駕不力失職之罪,罪不應恕。”他大喝一聲,“自斬一手^”四名將官抽出腰刀,“嚓嚓”幾聲,四隻血手應聲落地。段大帥驚得騰地站起。統製說:“莫驚著大帥。”事情到這種程度,大帥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他穩定了一下情緒,說:“這事就到這吧。”說完,走出了營帳。

送走了大帥,眾人又回到營帳,統製說:“恩公,請現身吧!”唐拓從幕後走了出來,捋一下胡須,撿起一隻血糊糊的泥手,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這泥巴確實質量上乘,沒摔碎,隻是這豬血有點兒豔,顯假。”

不錯,這幾隻假手正是唐拓應統製之請求而捏製的,假手綁在左臂上,外裹一包豬血,手起刀落,泥手噴血落地。也隻有唐

大師才會有這樣的傑作。

統製和眾將官一起朝唐拓躬身拜了下去。

段大帥回到驛館,沒敢告訴彩兒剛才發生的一切,怕嚇著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就別提了。”彩兒卻撒著嬌告訴他,說壓根兒就沒人摸她屁股,還說誰敢摸大帥夫人的屁股呢,她這樣做是為了試試大帥對她上不上心。大帥一聽,想起那幾隻斷手,“啪”地給了她個嘴巴子,彩兒“哇”地哭了。段大帥慌了神,便又心疼地摟住哄她說:“莫哭莫哭^陸我怪我,不就是幾隻手嗎!”

拆骨肉

徐記骨頭館麵積不大,隻三間土坯門臉房。牆皮有的地方已經脫落,牆體有些變形。由於房子矮,門自然顯得也矮,人進門自然不自然就想低頭,進門就“低頭”,這樣當然對客人顯得不恭,但你進門抬眼就看見一個木製屏風,屏風上繪製的圖案不是迎客鬆之類的山水花鳥,而是一尊觀世音菩薩。見菩薩低頭,如同行禮。拜菩薩自然有好報,所以客人心裏很舒服。

既然稱骨頭館,主打菜當然是肉骨頭。徐記骨頭菜主要是羊骨和豬骨,種類有棒骨、腔骨、排骨、豬尾巴,還有拆骨肉。做法含炒、燉、煮、炸,但主要還是燉。燉骨頭的湯是老湯,已傳了數十年,味道獨特。徐記老板叫徐實,六十來歲,店裏除了他,還有兒子和兒媳,沒雇外人,算是“家班將”。徐實站櫃台“捂錢匣子”,兒子小徐掌勺,兒媳跑堂。一切井井有條。

在眾多的骨頭菜中,最受歡迎的要屬拆骨肉。拆骨肉貼骨而生,骨肉纖維細嫩鬆軟,絲縷較長,間或夾有脂肪,具有特殊的香氣。徐老板會做青椒拆骨肉、油豆腐拆骨肉、荷包蛋拆骨肉。骨頭煮到七成熟,就要從湯裏撈出來,把肉從骨頭上撕下來,再回鍋炒製。但一般人吃飯沒那麼多講究,一般就吃涼拌的。這就要把骨頭煮到透熟,剝肉直接放盤裏,拍上大蒜就著吃,味道清爽鮮美。徐記骨頭稱得上淶陽美食一絕,所以雖然地方偏僻,但小店生意興隆,每天座無虛席。

徐記生意好,除了骨頭做得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幹淨得出名。店內並不設雅間,堂屋一溜兒整齊地擺放了六張八仙桌,整日擦得水亮,連桌麵下麵也是幹幹淨淨的。地掃得如同風吹過一般幹淨,掉根頭發都很輕易找到。徐實一家雖然都是粗布衣服,但洗得一塵不染,特別是小徐,雖然係白布圍裙,但身上很難找到一個汙點。徐實有兩個孫子,雙胞胎,五六歲,從小就乖巧懂事,很少到前堂,隻在後院玩耍。有時憋不住了想往人多的前堂跑,臨進門小哥兒倆便互相望望對方的鼻子,看有沒有鼻涕,如有,擦淨了才敢進來。後院晾衣繩上總是曬著新洗的衣服,好像他們家每天洗衣服,這無形中就為他們的幹淨整潔起到了一個很好的廣告作用。每天晾曬的不光是衣服,還有布幌。徐記骨頭館沒牌子,隻掛幌子,徐記布幌也講究,是能升降的那種。這樣主要是為了洗刷方便。別人的幌子往往掛上就沒摘下過,直到風吹雨淋壞了再換新的。徐記的幌子有兩個,一個白底紅邊,一個白底藍邊,每十幾天就換洗一次,輪著掛。這也成了徐記的一大特點。

這天,段大帥帶著他的小妾彩兒來吃拆骨肉。彩兒有潔癖,對飯館很挑剔。聽侍從們說徐記骨頭美味一絕,而且幹淨,才專門來吃。

段大帥到徐記骨頭館的時候已是正午,店裏正上座。段大帥器宇軒昂,眉宇間露出霸氣;彩兒花枝招展,滿嘴“京片子”。二人一進小店,便粘下了眾人的眼珠子。徐實徐老板見來了貴客,忙笑臉相迎。彩兒見小店如此整潔幹淨,很高興,看著牆上的“粉板”,一連點了八道大菜。段大帥吃得大快朵頤,一連啃了三根大棒骨,邊吃邊舉著骨頭虛讓其他食客:“各位來來來,一起吃。”彩兒吃得文雅,她最愛吃那盤“蒜拌拆骨肉”,一小口一小口地夾,頻頻往小嘴裏送,那一盤拆骨肉幾乎全填到了她肚子裏。

飯畢,彩兒內急,到後院上廁所。事畢,彩兒整理衣衫,不經意扭頭一望,見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蹲在廚房前鼓搗什麼活計。彩兒定睛觀瞧^

大概是那天客人多忙活不過來,徐家那對雙胞胎小男孩在幫爹媽拆骨頭。他們麵前各擺放了一個盤子,小哥兒倆那白白淨淨的小手拿著大棒骨,使勁地撕著骨頭上的肉,實在撕不下來,就用嘴咬,咬下一塊便吐到盤子裏,咬下一塊再吐到盤子裏……

彩兒從那以後,隻要見到肉骨頭,便嘔吐不止,後來不光見到肉骨頭吐,見著帶葷腥的都吐。回京半個月不見好轉。段大帥連請了三個名醫,都治不好。彩兒日漸消瘦下去。最後,段大帥請到了翟神醫。翟神醫號稱京城第一神醫,人說他半醫半仙。翟神醫雲遊四海,段大帥好不容易找到他。翟神醫給彩兒把了脈,問了病因,忽然捋須笑了,站起身一抱拳,說:“恭喜大帥,夫人有喜了,這是鬧反應。”段大帥不信,說:“如是喜脈,以前那三位怎麼把不出?”翟神醫一笑說:“原先夫人嘔吐許是厭食反應,不過現在鬧反應,夫人確是因為懷了身子。”彩兒這時候小嘴早張得溜圓。她早巴望著給大帥生個“龍種”,可跟了段大帥半年了也沒懷上。現在聽翟神醫一說不禁喜出望外,連問幾個“是真的嗎”。翟神醫連連點頭,又伏在段大帥耳邊低語幾句,然後叫彩兒閉上眼睛。彩兒閉了眼,翟神醫緩緩地說:“夫人過去一直未孕,原因就是喜吃拆骨肉。拆骨肉、拆骨肉,骨肉拆散,哪來子女?好在夫人吃了那沾了口水的拆骨肉。那肉是從兩個孩子嘴裏吐出來的,嘴,口也,口是什麼?”翟神醫用手指在空中比畫了個“口”字,“口也,四堵牆圍起來的,拆散的骨肉用牆圍起來,自然就跑不掉了,所以夫人便有了喜。”

彩兒閉著眼睛,如聽仙樂。段大帥不停搓手,連喊“妙妙妙”。這時候神醫說:“夫人請睜開眼。”彩兒睜開眼,隻見眼前一位仆人端了一盤肉骨頭呈到她麵前。彩兒見了那肉骨頭,忽然增加了某種親切感,竟沒了那嘔吐的反應……

段大帥大喜,給翟神醫碼了一摞大洋,又乘興揮毫寫下“徐記骨頭館”幾個大字,命人刻成匾額送給徐實。翟神醫望著這一切,微笑不語。

一個月後,彩兒並沒懷孕。段大帥問責翟神醫,但神醫早已雲遊去了。段大帥想了想,終有所悟,無奈地苦笑一下,禁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讚歎神醫的不俗。

九爺的八路牆

很老的一片圍牆。牆體已有坍塌,牆麵斑駁陸離,幾根烏黑的木梁橫七豎八地殘留在上麵。冬天,常有貓或狗趴在上麵曬太陽,被人驚醒了,躬躬腰,倏地躥下去,牆上的土便呼啦掉下來。

牆是九爺家的,確切地說,這是他家的房牆。原先這裏曾經是他們家的三間瓦房,後來房子舊了,九爺家就在另一塊地方蓋起了新房,老宅院便荒廢了,再後來風侵雨蝕房頂也塌了,就剩下了這幾堵破牆。

昨天,兒子又來和他商量蓋房子的事。九爺的兒子做買賣掙了大錢,在縣城置下了好幾處房產,但貪戀著老家的山水,還想著在村裏再蓋一棟樓房。可是他們已有兩塊宅子,按上級政策不能再申請宅基地了。兒子就想鏟掉老院的這些殘垣斷壁,在上麵起幢二層小樓。本來是好事,但九爺就是不同意,九爺不同意的原因是他舍不得其中的一堵牆。

因為那堵牆上寫著一行字。

不錯,那其中的一堵牆上確實寫著一行字,隻是字已經褪色,有的字跡因為牆的破損甚至隻剩下偏旁部首,但仍能讓人讀懂,那是八個黑色的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九爺記得,那時候他剛六七歲,那個比他高半頭的在他家養傷的八路軍小哥哥,在他的仰視中一筆一畫地在房牆上寫了這些字。

九爺還記得,鬼子包圍他們村後,要老百姓交出八路軍傷員,那個八路軍小哥哥怕連累老百姓挺身而出,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挑死了……

九爺說,那是八路軍的宣傳牆,那些字裏有小八路的魂哩!

兒子是個孝子,不敢擰著爹,想了好久,就想出個把那牆整體搬遷的想法,但一細想還是不妥,這麼一堵破牆,比桃酥點心還“酥”,怎經得起瓦刀鐵鍁的折騰?兒子腦瓜活絡,不幾天就又想了個鮮招兒一把那堵寫著標語的牆蓋在房裏麵。

兒子對九爺說:“現在時興懷舊,您看人家一些酒店,服務員的工作服就仿老紅軍的衣裳,穿灰軍裝,戴八角帽、紅領章、紅帽徽,結果惹得顧客盈門!咱這土牆說不定就是漂亮的裝飾品。再說如果這樣,那標語就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了,能保萬年牢。”

九爺聽得兩眼放光。

不出幾個月,樓房蓋了起來,那堵“八路牆”果真被蓋在了房裏,經過精心修繕,被巧妙地做成了“電視牆”。兒子還買來望遠鏡、水壺等仿製軍用品掛在牆上,就有了非常好的效果。不過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指著那牆說:“做得真好,跟真的一樣。”九爺一聽吃驚不小,忙說:“就是真的,不是做出來的。”客人笑了,拿起那個仿製的望遠鏡說:“大爺真逗,這個也是軍隊用的真家夥嗎?”

那夜,九爺沒睡好,一大早起來對兒子說:“怎麼會這樣?真的成了假的,咱的牆不能受那假玩意兒連累,咱得找些真貨!”兒子說:“爹,幹嗎那麼認真?”

九爺說:“得認真,不然咱對不起犧牲的小八路。”

其實,兒子當時出此鮮招,隻是緩兵之計,單等哪天老爹歸天,再把牆拆掉。不過現在見老爹一臉天真,隻得點頭。

九爺一整天望那些水壺和望遠鏡,越看心裏越別扭,最後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取了下來。

九爺開始打聽戰爭遺物,見到上了年紀的人就問:“你們家有日本兵的東西沒?有八路軍的東西沒?”九爺他們村是革命老區,戰爭遺留物不少,當天便在本村找到了半截八路軍的武裝帶。九爺很高興,回家便掛在了牆上。兒子為哄老爹高興,用五百塊錢買回一個日本鋼盔,一並掛在了牆上。不比不知道,這真東西掛上去,果真效果就不一樣,那牆也就顯得多了層魂魄。爺兒倆一高興就喝了些酒。爺兒倆商定,兒子在城裏尋,老爹在村裏串,多收些東西,把那牆弄得更“豐富”些。

九爺繼續滿村尋,接著就跑到鄰村轉悠,很快就又搜羅到一些東西,比如有日本飯盒、指揮刀、地圖、彈藥箱、八路軍的雞

毛信、報廢的“小甜瓜”手榴彈、《支那事變畫報》……那麵牆也就越發琳琅滿目起來。

望著那麼多好東西還有老爹興奮的目光,兒子腦袋一拐彎,忽然改變了原來那個想法,突發奇想,說:“爹,不如咱們就辦個抗日戰爭紀念館吧,咱也讓人參觀,給您找個樂子。”九爺沒想到這一層,更沒想到兒子覺悟會那麼高,連喊幾個好。兒子的想法得到爹認同,也很高興,說這點兒東西還是不夠,咱接著找,遇到好東西就花錢買回來。九爺精神抖擻,每天斜挎水壺,背上口袋,打上綁腿,活脫脫一個老八路,繼續開始了他熱火朝天的尋寶之旅……

那天,九爺聽人說三十裏外的楊村有戶人家挖出了一把日本指揮刀,大喜過望,揣上一千塊錢就奔楊村去了。

可是到了那戶人家,九爺才知道有買家比他先到了。來的是兩個日本中年男子,一胖一瘦。九爺進門的時候,兩人正托著那把刀,邊端詳邊喊“喲西”。當九爺得知買主是日本人時,急了,把主人扯到一邊說:“這刀我買。”主人向他張了手。這時,兩個日本人似乎已看出九爺的來意,胖子迅速從書包裏掏出厚厚的一疊鈔票。九爺也立馬把懷裏的一千塊錢掏了出來。主人望望九爺那薄薄的一遝鈔票,又望望日本人手中那厚厚的一遝,表情顯得很複雜。九爺歇斯底裏地喊道:“給我留著!錢先欠著。”主人攤開手,說:“我就要不動窩的錢。”那兩個日本人一聽,連聲“喲西”,放下錢,就要拿刀。這時,九爺眼裏似要噴出火來,他一把抓住主人的衣領,指指兩個日本人,惡狠狠地說:“他們為什麼……這東西都沒了,誰還會承認糟踐過咱中國?”旋即撲通一聲,九爺竟給年輕的主人跪下了……主人怔然片刻,望著九爺一頭白發,忽然喊一聲“折殺我了”,一把扯過刀,也撲通朝著九爺跪下了,雙手捧著那刀遞給九爺。兩個日本人望著眼前的一切,呆了……

很快,九爺的“抗日戰爭紀念館”開館了。